第3章
羊氏次日便找來媒人,交代了幾句,媒人心領神會,立即前往李府。
羊氏想要速速完婚的意思通過媒人迅速傳遞給李昶,李昶想起病重的母親,亦擔心母親有個好歹,這婚期要拖延下去,更何況還有個不省心的兒子,不如早點把女兒嫁出去完事,當即就滿口答應下來。
媒人重新把消息傳給羊氏,羊氏便興高采烈地令宮中詹事上書禀告天子。
皇帝雖然在病中,聽見這個消息也頗為開懷,當即便召來禮官與欽天監的監丞,一邊令擇出吉日,一邊張羅着預備納吉、納征、請期,只待九月十八日佳期一至,便去親迎。
婚期傳至李府後宅,卻是幾人歡喜幾人憂愁。
李寔憂急如焚地暗自籌劃着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消息送出府去,他的妻子陸宛卻渾然不察丈夫的心意,忙着給小姑準備添妝,又怕禮物薄了拿不出手,又怕落了俗套,堆了半個案頭的金的玉的、圓的扁的,拉着李寔一起挑選,托着一副金鑲玉的頭面,巧笑問道:“郎君,你說這個好不好?小妹會喜歡麽?”
李昶近來還是不允許李寔走出房門一步,連女兒李汝宓也加派人手,着意看管起來,兩兄妹為了不引起父親的懷疑,并不敢輕舉妄動。
故李寔已經有日子沒見到妹妹了,想了想,說道:“不如你去問問妹妹喜歡什麽,順便看下妹妹在做什麽。”
陸宛挑了挑眉,“哪有送禮的人,去問收禮的人喜歡什麽的道理,這樣太失禮了吧。”
李寔淡然道:“送禮說到底,不過是投其所好,我們與妹妹骨肉至親,講究那些俗禮反倒顯得生疏了。”
陸宛聽夫君這樣說,便應允下來,在丈夫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那我去去就來,你幫我把這些收拾一下。”
李寔淡淡笑着點頭道:“你去吧。”
陸宛在李汝宓的閣子外被兩個虎背熊腰的仆婦攔了下來,“請問娘子何往?”
丈夫被打的事情陸宛并不知內情,李寔也只說是沖撞了父親,惹得父親不快。見了這等陣仗,不由得心裏驚疑起來,身旁的丫鬟已挺身而出,“娘子是為小姐添妝之事前來的,你們攔在這裏,是何道理?”
兩個仆婦面面相觑,他們兩個得到的命令是不允許李汝宓外出,不允許不相幹的人闖入,陸宛似乎并不在這兩條規定之內,斟酌了一下,道:“小姐在閣中,請娘子獨自進去吧。”
丫鬟皺眉道:“怎麽會有這樣不講理的規矩?”
Advertisement
仆婦一撅嘴,“規矩可不是婢子們定的,都是老爺吩咐的。”
陸宛是個省事的,向丫鬟道,“算了,你們在這裏等我就好。”說着拾階而上,向堂上走去。
陸宛進來的時候,閣子裏靜悄悄的,幾個丫鬟侍立在屋內,李汝宓正坐在窗下榻上,給那一盆碗蓮換水,陸宛見了,忙道:“小妹仔細手滑摔了,怎麽不讓丫鬟來做?”說着挽了袖子,便要相助。
李汝宓嫣然一笑,“我小時候練過腕力的。”
陸宛聽夫君說過,李汝宓當初為了習字,特意練過腕力,并不是自己這樣手上無四兩力的婦人可比,便抿嘴笑了。
李汝宓道:“哥哥這兩日可還好?”
陸宛瞥了不遠處的丫鬟一眼,聳聳肩,低聲道:“父親還是不允許他出門,他心裏自然不痛快,不過我瞅着他這些日子啊,恐怕是被關得習慣了,不似先前那般煩躁,今天還看了半日的書,寫了幾個字。小妹這裏,怎麽也重兵把守起來?就算是嫁期将近,也沒有這樣的道理。”
李汝宓道:“嫂嫂方才在外面說的話我都聽到了,這都是父親的安排。”說話間已把碗蓮重新擺好,起身向茶床走去,“我與嫂嫂煮茶吃。”
陸宛見李汝宓不肯說出緣故,也不好追問,心裏更加存疑,忙擺手道:“不用麻煩的。”
李汝宓道:“不麻煩,就是嫂嫂不來,我自己也要吃的。”
兩人在茶床旁重新坐下,李汝宓專心煮茶,陸宛不好直接把話頭朝添妝上扯,便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些閑話,“你哥哥出不來,心裏卻牽挂你,讓我來看看小妹在做什麽?”
李汝宓眼中眸光一閃,随即恢複如常,淡淡道:“我也沒做什麽,就是近日讀了一篇詩,不太明白,想要請教哥哥,不如嫂嫂代為轉達?”
陸宛亦是高門大族的小姐,幼時上過幾年家塾,雖然識字,書讀得卻不多,不過《女則》、《女訓》那些,嫁了個滿腹經綸的丈夫,婚後閑暇,也常向丈夫請教兩句古詩,聽見李汝宓這樣說,自然不疑有他,微笑道:“小妹請講。”
李汝宓加大了兩分音量,“燕燕”,為的是讓屋裏的丫鬟聽到。這是一首描述女子出嫁的送別之詩,就算這些丫鬟真的告訴了父親,想來也不會有妨礙。
陸宛用手指蘸了杯中殘水,在楠木茶桌上寫下一個“燕”字,“可是這個燕子的燕?”
李汝宓點頭道:“是的。”
陸宛默記在心,用抹布擦去案上水漬。
李汝宓看看壺裏的茶湯滾了,用勺子舀出,遞給陸宛一盞,“嫂嫂用茶。”
琥珀色的茶湯冒着熱氣,氤氲出略帶青澀的木葉香氣,陸宛接過杯盞,道:“其實我今日來,是為小妹添妝之事。”因見李汝宓垂目不語,只當她是害羞,又笑着說道:“男婚女嫁,人之常情,不然我也不會坐在這裏與小妹喝茶了。”
陸宛直爽,說的雖是大實話,卻能讓人發笑。李汝宓不覺一笑,淺淺飲了口茶。
陸宛因見李汝宓頭上的碧玉簪子,道:“小妹頭上這簪子還是舊年的物件吧。”
李汝宓點頭稱是。
陸宛道:“我有心給小妹添幾副頭面首飾,又不知道小妹喜好,沒得鄙陋,入不了小妹的眼。”
李汝宓心思微微一動,道:“舊年裏曾聽哥哥提起過一個手藝人,打得一手好金器。”
陸宛眼中一亮,“是嘛,我倒是沒聽他說過,待我回去問過他,就請那匠人過府來。”
兩人又閑聊幾句,陸宛便告辭回去了。
李汝宓望着陸宛的背影,默默想,哥哥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陸宛回房後,把李汝宓的意思轉達給李寔,李寔聽到燕燕兩字,知道妹妹是因為婚期将近,催促他先前約定之事,說道:“妹妹說的那首詩,有說是衛國的莊姜于衛桓公死後送桓公之婦大歸于薛的,其實這個說法與《史記·衛世家》不符,也有違于妻妾尊卑之禮。所以,應該是兄送其妹出嫁。”
陸宛點頭稱是,又把李汝宓要打首飾之語說與李寔。
李寔心中一亮,原來妹妹已經有了主意,他正愁沒可靠的人把消息傳遞出去,那個匠人魯良卻是個絕佳的人選,首先魯良人品可靠,他對魯良有恩,他們兩人之間的交情,除了李汝宓,沒有別人知曉。其次魯良在都城中只是個默默無聞的匠人,不至于引起父親的懷疑。
到底是妹妹心思更靈活一些。
李寔心裏的愁雲一時盡散,臉上卻不動聲色,道:“既然妹妹這樣說,這些婦道人家的事情,你就去回禀母親知道,派人請那匠人過府就是了。”說着把那匠人的地址姓名告訴妻子知道。
故而當杜氏把此事告訴李昶時,李昶把各方彙報來的消息一綜合,覺得此事并無不妥,自己的兒媳婦想要給小姑添嫁妝,要請人來打首飾,人之常情嘛,再正常不過。只是為了謹慎起見,又多吩咐了一句:“阿宓正值待嫁,清譽要緊,不好随便見人的,你做母親的,須得仔細。”
杜氏沒有好臉色地道:“不用你吩咐,我都曉得。”
李昶素來懼內,見杜氏有些不快,忙又陪着笑臉将夫人哄轉回來。
魯良很快就被請入了李府,杜氏親自指派了兩個得力的仆婦在旁監督,魯良被安置在杜氏院中一間耳房裏,把首飾畫冊交給仆婦,請內眷選首飾式樣。仆婦又将畫冊轉交給杜氏,杜氏翻了翻,無任何不妥,便命仆婦送入李汝宓閣子裏。
陸宛陪坐在杜氏身邊奉茶,婉轉地向杜氏代為表達了李寔的意思,“大郎舊年裏為給母親做壽,請那匠人打過幾套首飾,說那人手藝雖好,人卻是個勢力眼,怕他頭暈藏奸,不知道我們府裏是何處,說須得向他點明才是。”
李寔這樣做,其實是為了給魯良打個招呼,讓他聽從李汝宓的吩咐辦事。這件事情,兄妹兩人雖然沒有明着商量,但是基于從小的默契,是心照不宣的。
這種人杜氏見多了,不疑有他。丈夫李昶的名頭說出來自然唬人,不過對這種卑賤的匠人卻用不着,因為他還不配,杜氏想了想,便叫身旁的仆婦,“你去告訴那匠人,我們大郎說了,東西能做得教人滿意,賞錢自然不會少付。”
仆婦聽了吩咐,忙去耳房裏傳話。
一時送畫冊子的仆婦重新捧了畫冊回來,交給杜氏過目,杜氏翻了翻,見李汝宓勾選的幾個圖樣也都尋常,便合上遞了回去。
仆婦收了畫冊,又從袖底取出一個錦盒,“小姐說這只金鑲玉的簪子上鑲嵌的寶石有些松動,想拿去修繕一下。”
杜氏略皺了皺眉,接過盒子打開來看,卻是舊年間李汝宓生日,自己給她的生辰賀禮。
陸宛在旁瞥了一眼,微笑道:“小妹果然是戀舊之人,這簪子還是前幾年的款式,有年頭的東西了。”
杜氏喜歡別人尊重她,尤其是這一雙丈夫前妻留下的孩子,好在旁人眼裏顯得自己慈愛,見陸宛提起,便含笑道:“你眼力不錯,這是前幾年阿宓過生日時,我給她的。”
陸宛少不得奉承兩句。
杜氏被奉承得心滿意足,把錦盒交到仆婦手中,示意她拿去耳房中交給匠人。
仆婦把話傳到,便引着魯良向外走去,不耐煩引他出門,尋了個童仆把人送走,魯良一邊走,一邊向那童仆打聽道:“這位小哥面生,上次府上郎君去小店打首飾,帶的幾位大哥,小人記得其中有位大哥姓張。”
那人嘿然一笑,“你說的那都是日常跟着大爺出門的,跟我們不在一處當差。”
魯良陪笑道:“不知府上郎君近日忙些什麽?今日也沒見到。”
那人看了看左右無人,低聲道:“郎君被老爺關起來了,我們也有日子沒見到了。”
魯良心中訝然,陪着幹笑了一聲,出了府,走到無人處,取出李汝宓那只金簪,在簪挺上敲了敲,果然是中空的,擺弄了兩下,從簪孔中取出一張紙條來,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蠅頭小字。
魯良看過一遍,将紙條收好,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