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剔骨剔愛剔心

自那日起明晰再無同趙鈞默說過一句話,不管是趙延盛,還是任何一人,她都把自己關在小小的洋樓裏,足不出戶,連往日叫來解悶子的唱昆曲的人亦再沒有來過。

張梁笙雖被允許入趙公館,卻亦是報社公事繁忙,分身乏術,好幾次來,明晰雖是給好臉色看的,對待亦不似一般人,可每每眼眸流轉對視間,張梁笙都不免心驚肉跳,那是一雙灰蒙到極致的眼睛,再沒有當年橫眼傲視、熠熠生輝的光亮。

品茗談話,他就那樣坐在那兒跟明晰說着,明晰雖沒有答話,給他的态度算是那麽多人裏頂頂好的,至少她是看着他的,足夠了,他想着總有一日,待趙鈞默真正地肯放手,而他羽翼豐滿後,他張梁笙一定能帶明晰逃出這座早已荒蕪卻還是被那霸道的人死死把手的牢籠。

而,在趙鈞默無聲莫名的冷處理中,鄭副官亦是焦急萬分,真真是愈發瞧不明白了,是愈發猜不中這兩個主子的心思,好幾次按耐不住心中的關切之情,曾偷偷好幾次在明晰的門外側耳暗聽,至多不過聽到幾句大太太同貓說的話,不外乎是那幾句:

“晚晚,是什麽時辰了、、、、晚晚,你怎麽不理我呢,晚晚、、、、我看起來可老了些了?晚晚、、、、我昨夜夢到阿弟了、、、、晚晚、、、、晚晚、、、、”

俱是——晚晚。

其實許許多多人皆想不透,為何大太太對一個畜生那樣好,然,明晰亦想不透那些個人在想些什麽,女子有時要的其實不僅僅是愛,而是陪伴。即使是一個只會喵喵不同人話的聲音,可它時時在她的身旁說這話,發着聲,從未離她遠過半分。

是呵,晚晚就像是她最後一個寄托,一個歸屬,雖然是個畜生,卻是真真那樣從頭陪她到尾,從盛極到衰敗,從始至終不曾離去過。或許就因是畜生,所以才沒有人那樣多變的心思,才不至于鑽牛角尖,才無那些個人的複雜心思,它有一雙最明亮清澈又帶着詭谲的眼神,倒映着明晰的臉孔,它的陪伴是明晰最後那一點點微弱光芒、、、、

眼見得情況不知怎麽地越來越不妙,鄭副官不顧政務趕忙好幾次報告給自家主子大太太的情況,尚以為自家主子會多少緊張忐忑,怎卻是每每瞧見趙鈞默的臉色在聽他報告時一點點地灰暗下去,握筆的指關節都時時地緊繃起來,眸色在微垂的睫毛下顯得那樣的晦暗,竟是每回聽到大太太的消息自家主子并不是擔心亦不是失望,鄭副官瞧着那雙眼底漸漸冰寒怔忡的黑眸,愈發有些不敢附耳在趙鈞默旁說些大太太的情況了。

終過了好些天,鄭副官眼見得蕭念梳登堂入室在趙公館最側的院子借住了許多天,在偌大趙公館希臘式雕塑噴泉邊遇上穿着亮色旗袍的蕭念梳方醐醍灌頂醒悟過來、、、、原是絕望啊,原來他好幾次彙報大太太的情況換來的不是先前預想的趙鈞默于二人之間積極的挽回,換來的竟是絕望、、、、亦或者是他未看清的自靈堂那日趙鈞默心底便升起的絕望。

“那些衣裳、、、、”這件旗袍。

鄭副官怔愣地望着蕭念梳嬌傲領着好些丫鬟浩浩蕩蕩離去的背影,不禁低聲呢喃起來。

“那,是先前小姐叫我扔掉的,皆是西街鳳軒居的老裁縫趕制出來的,手工極其精妙,都是,都是姑爺為小姐自那兒訂做的,沒一件重樣的,我都好些不舍,晚上曾去尋過,本想着捐給紅十字會也是好,可我去尋時那扔的地方早就無了這些衣服的影子,原是、、、、原是在這兒了。”

後頭腳步聲略重,恍惚間鄭副官身後響起周媽似嘆息的滄桑聲音,好些日子了,周媽臉色亦是愈發不好了,舊式發髻梳着,不似以往的一絲不茍,透露出了她內心的心緒不紊,着眼過去,蕭念梳的背影叫她又嘆了好幾口氣。

心髒猛地重擊了一下,似是電擊又似針紮,鄭副官不由倒抽口氣,竟是嚅嗫了半晌,終是放棄,擺了擺手,喟然長嘆,語氣低沉沙啞,話中極是婉轉親和,亦有些悵然道:“周媽,恕我仲安多言,幾日前出賣我黨投日分子韋蕭已死,這事想必你在報上亦早已知曉,如今國內抗日情緒高漲,中日必有死戰,且不說日後先生是否會被蔣先生調遣至一線,戰争至最終傷的永遠是無辜的孩童與婦孺。我仲安是極盼大太太好,只望大太太切莫再依心性行事,如今到處是尋大樹遮陰之人,你亦該明白,大太太再無明家作依靠,如今讨好先生才是最緊要之事、、、、周媽,你應懂,先生心裏是有大太太的,然大太太若是繼續如此,不過是将先生往旁人身邊推。”

“他!他趙鈞默亦何嘗不是把我家小姐望死裏推!”氣急不過,周媽寒聲道,橫眉冷豎。周媽此刻聞言再沒有了平日的禮數,只是慘白了臉,痛心疾首亦憤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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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畢,鄭副官适才聽此言,方剎那明了明家的的确确是出有脾性之人,連已年邁的周媽亦不例外,平素裏低眉順眼,禮貌慈和,不曾想疾言厲色起來竟這般吓人,聲音都冷得滲人。

收起莫名的情緒,奈何之感籠上心頭,鄭副官苦笑了一聲,只好拱手道:“罷了罷了,你我亦不過是局外人,說至多亦有何用,且讓大太太兀自珍重罷。”

周媽豈會不看小報不聽廣播,如今局勢太亂,随時牽動一生,只是每每瞧見小姐雖是現下寡言少語,對着晚晚卻是極好的,見得那樣一人一貓的融洽反倒覺着外頭發生何事又如何,只好這方地兒,她的小姐心有小愉亦是極好了,她不願在驚擾如今早已封閉起自己的明晰,亦開不了口勸明晰道:小姐你就依了姑爺吧,你若是既往不咎,當做一切無發生過,姑爺還是會回到你身邊的,你們還是會像以前一樣一樣的、、、、

她年紀大了,這話,是真真開不了口啊。

、、、、

“喵喵喵、、、、嗚喵、、、、”

端茶進卧室時,周媽竟瞧見明晰在給晚晚擦着藥,只聽得晚晚哀哀地喚着,平日裏尖細而慵懶的叫聲竟無了傲意,細若蚊聲。

“這是怎地了?”

周媽趕緊到了明晰旁,一同查看起來晚晚的傷勢。只見她四肢上有些被抓傷的痕跡,滲出了點點血絲,鮮紅未幹涸的血漬在白色的毛發上顯得愈發的滲人,再聽着晚晚虛弱地哀嚎聲,眼前的畫面極是叫人心疼。

明晰平素裏已經很少說話了,此時卻是開了口回道:“能如何,還不是同鄰屋的那只貓打起來了,那貓也真狠,抓得晚晚都是傷、、、、你也是,怎麽這般叫人不省心,瞧你往後還跟不跟着它了,這下知道吃苦頭了吧、、、、”是許久未開嗓了,明晰的嗓音發出,竟這般的低沉喑啞,霎時聽得周媽心頭一顫,一下子淚眶濕潤了,卻是不好表現出來,不着痕跡地吸了吸鼻子,滿是褶皺顫顫巍巍的手亦撫上晚晚的脊梁,順着它的毛發,撫了一下又一下,平複自己的心情。

“是姚公館家的那只貓吧,那貓想來也不好受啊,好似傷得可比我們晚晚重多了,我今早路過姚家,我瞧着城西的那什麽叫約翰的獸醫師都被姚四公子請了過來,門邊迎約翰醫生的小厮說,那貓動都不能動了,姚四公子臉都變了,畢竟是好些大錢買來的,若是死了可就不剩下什麽了。姚四公子多纨绔的人啊,這算盤算得可精了。”

聞言,明晰略略扯動了嘴角,心底想笑,竟是面上怎麽都笑不出來。

兩只貓打架,亦是兩敗俱傷啊。

何況,晚晚竟還那麽喜歡它,想來一定不好受,雖是畜生,然畜生亦有畜生的感情罷。

思忖中,周媽觑着明晰寂靜如水的側面,心底漸漸生出心疼之感來,顧不得什麽主仆身份,只是一下子将明晰攬在了懷裏,如一個最誠摯的母親一般,撫着明晰瘦弱的單肩,略有抑制不住的哽咽道:“小姐,我可憐的小姐,莫要怕,你不止有晚晚,你還有周媽啊,周媽我一定會陪着你的,我、、、、”

明晰怔愣了半晌,方回神,已周身都感覺到了周媽的體溫,很溫暖,像小時在母親懷裏一般,暖意悠長。

然,明晰卻終是眼眸深渺起來,對周媽稍勾動了唇角,這是她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稍有表情,周媽正是驚喜之際,卻聽聞明晰捧着周媽的臉,撫摸着自己眼角歲月細紋的地方道:“周媽,我雖有母親,然,在我身側陪我至多的卻是你,我極感激卻不是不知道,你,是四姨太自小派至我身邊之人,周媽,當日你偷偷背着我在四姨太靈柩旁落淚,我是知曉的。”

“咯噔”一下,滿臉通紅,天旋地轉,周媽一瞬間頹然垂手放開了明晰,面色一下紅一下白,最後臉色變得鐵青起來,無足無措亦是不能反應,只能哽着嗓音呢喃如夢呓着:“小姐,小姐不是這樣的,我,我、、、、”

“周媽,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明家已經不在了,四姨太亦死了,你已無理由在留在我身邊了。”

“不是的,不是的,小姐,我對你,是的,當日是四姨太派我,派我、、、、然,若說我對你無感情,我、、、、那麽多年啊,那麽多年、、、、我早就、、、、”實在是語無倫次起來,冷汗漸逼近了背上,周媽從未這般失态過,老邁的臉上俱是慘白,急得差點快要暈厥過去。

“周媽,我記起我小時做夢,總是夢見有人拿着絲巾将我勒得死緊死緊的,每回在夢裏我都瞧不清那人是誰,可這些日子,我腦中的畫面愈發清晰了、、、、周媽,能在夜間悄無聲息地勒死我的只你一人、、、、”

依舊是沙啞而低沉的嗓音,像是沙礫在紙上沙沙地刮過,不甚好聽,在此刻周媽的耳畔亦如針戳般的尖利,這麽多年,她終于知曉了,她竟知道了。周媽渾身不禁抖索起來,聲音如碎裂了一般,急聲:“可我若是真的下得去手,小姐,我的小姐,你便不可能活至今日啊!是,四姨太是我的親女,她兒時我同她走散,她嫁入明家時我方同她相認,她的要求不可能不答應,可我,可我對你、、、、”

一個是親生的,一個卻是自小看着長大的,若說感情深厚怎比得上親自撫養,從小瞧大的人。

“周媽,你走吧,永不要回來,你回你鄉下老家去吧,那兒有您真正的親人。”

“小姐!我、、、、”

“周媽,你尚不懂嗎,我明白,可我接受不了。”

剎那間,短短幾個字,生生仰面逼視,周媽怔了半晌,張口結舌,最後只得淚雨凝噎,終是擦拭了面上的淚痕,半晌,正色地凝視着明晰,然後像往常那般笑,溫熱的手将明晰的衣襟整了整,哽聲道:“小姐,你可要好好的。”

明晰鼻子嗡嗡的“恩”了聲,直至周媽轉身離開,許久,呆若木雞,直至天色将晚,走廊無一人走動的聲音,明晰方将晚晚抱得更緊了些,那身體裏頭的五髒六腑好似都扭在了一起,不覺咬破了早已甚是幹裂的唇畔,接着靜靜地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羽睫幾不可聞地微顫,眼角如靜水般的淚痕悄然無聲地滑下,直至滲入唇邊,是鹹亦苦的。

“周媽、、、、走得越遠越好,再不要回來,鄉下總比這種地方安全,呆在我身邊,總歸是不安穩的、、、、不安穩的、、、、”

那如夢呓的沙啞咕哝自語消散在屋內的涼氣中,月色漸冷,烏雲遮月,屋內未關的窗外襲來一陣陣的涼風。

決絕隐忍的嗚咽聲充斥着卧室四周,接着只聽得晚晚輕喚了一聲,不安地在明晰的懷裏動了動,然後睜着那雙剔透如琉璃絕美的鴛鴦眼,探出頭輕輕地舔了舔明晰酸澀的眼角,又輕聲喚了好幾聲。

一室清冷,窗外無一點星光,空氣中似有似無飄着哪裏傳來的硝煙味,這一晚,她身旁又少了一人。

番外 她手刃了枕邊人

巡捕房到極斯菲爾路韋宅時,已是半夜,只因警衛員張皇失措地來報案,說是最近韋先生雖是深入簡出,在外走動得少,卻是從未有過失蹤的情況,自從那日同大太太出去後就未回來過,那日傍晚竟只大太太一人回到韋宅。雖說大太太言明先生在外有事不便告知蹤跡,但時間已是過了兩天有餘,哪有韋先生的蹤影啊,急得那一幫小妾和警衛保镖皆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真真是沒招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還是上海灘舉足輕重的人,連日本人那兒都護着關照不已的人怎麽就青天白日得再無出現過?

部下俱是擔心韋蕭是叫暗殺的人得手了、、、、偏生自那日起,大太太便足不出戶,那天她同韋先生出去後在東街的西點店買了些糕點便叫丫鬟不得打擾她清淨,只将自己關在了房裏,衆人雖是狐疑不已,卻不得有任何動作,只因大太太如今不得勢,然,到底是一路陪同先生過來的人,好些個一直跟着韋蕭的部下依舊視她如嫂,所以一衆家仆俱不敢輕擾。

只是,這衆人皆不知其事的好壞,紛紛在私下猜測不已,而,韋宅在冥冥中亦染上了一股風雨欲來又撲朔迷離的迷霧。

卻說這日,韋蕭的部下半夜又再一次聚起商讨此事,皆是覺得不得再如此下去,非要弄個水落石出,這便請來巡捕房一同處理此事。

深夜,萬籁俱靜,蟲鳴聲微弱,空氣裏蘊含着詭谲朦胧的氣息。

一連串急促地腳步聲“咚咚咚”在韋宅響起,隐約聽得見是皮靴和槍支因人疾步而蹭動的聲音。

“大太太,大太太請開開門,巡捕房的人來了——是關心先生至今未回的事情的!”

韋家的吳管事到了大太太的房門跟前連連敲門,身後是穿着制服的一隊巡捕,其中帶隊一人還是洋人,皆是真槍實彈的,氣勢洶洶。

只聞吳管事寒着聲,焦急在喉,這幾日未見着韋先生,連素來見慣大場面的吳管事都慌張了起來,敲着房門的手略略還有些發顫。

半晌,屋裏還是沒有一絲動靜,吳管事這下心都揪起來,手心都是冷汗,對着巡捕們喃喃道: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一個兩個皆這樣,皆這樣啊——”

“喲,她老大的排場,巡捕房的人都來了她都閉門不見,呵,還真當自己是舊式的皇後呢。”

至後是韋蕭的幾個小妾,出聲的三姨太,右手揮着孔雀羽毛制成的團扇,那極是矜貴的物件在她纖細的手上搖晃着,依稀可見其被團扇半遮半掩的容貌,語氣雖刻薄,但美目流轉間她巧笑倩兮,确确實實是頗美的。可見韋蕭定是喜愛她的,連這趾高氣昂的樣子都不加掩飾。

“就是,先生是同她出去後失蹤的,我瞧她定是有脫不掉的幹系!”四姨太恨恨地附和着。她容顏雖不如四姨太出挑,卻是高挑清瘦,極有韻味四姨太幫襯着三姨太說不是沒有關系的。

只因她向來廚藝精妙,卻不料每每送上去的吃食,第一口皆是韋蕭讓他人先嘗,如果一視同仁便也罷了,卻好巧不巧還讓她見着了他喝大太太遞上去的補品卻是眼都不眨地灌下去、、、、這好生不公平,那個早已失勢,姿色一般的女人怎麽好比過自己!

每每她忍不住在枕邊同他隐晦抱怨了一句,他卻不假思索地輕柔安撫她道:“她不一樣。”

“如何不同?”

“就是不同罷。”她沒好氣地睨着韋蕭,而他只是眯着眼,似是在深思,黝黑的眸子不算清明。想來謹言慎行,從不允許自己失神的人竟會在想到自己原配妻子時不由沉默了半晌,待到回神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三姨太不是笨人,深知男子三心二意是常事,她若是逼得急了恐怕惹他不高興,二來,雖然韋蕭早已不和大太太同榻已久,卻是場面上事事都給予大太太禮遇,想來畢竟是患難夫妻,從貧至富,感情雖已淡,卻不得不說彼此之間還是有些情分在的。

其實三姨太猜得不錯,韋蕭一直自認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可能對他不利,他的原配妻子卻永不會,倒不是因為他不喜歡那些小妾,所以覺得她們會害她,而是歲月荏苒,那些個信任早已滲入骨髓深處,不能自拔,也許愛可以消逝蹤影,可除愛之外的些許東西恐怕不是那麽簡單可以消弭到的。

恍惚間回神過來,三姨太腦中嗡嗡不已,深更半夜的,哪能舒坦啊,她收回情緒亦咬牙恨了恨大太太将韋蕭拐了出去之事。

倏地,耳邊突然響徹兩聲“砰砰——”

“啊啊啊——”

兩個男子大力地撞門,終是踉跄推開了門,卻是還未定眼看只聽到幾聲尖細驚恐到極致的女聲響起,甚至一回頭,發現韋家三姨太竟然暈厥了過去。

何等的畫面會叫人如此瞠目結舌,觸目驚心、、、、

只見韋家吳管事凝神目光一落,這一看,差點老腿也站立不住了。

“大太太!大太太、、、、天哪這是怎地了,這到底是怎地了!”

不由自主地撲上了榻前,吳管事腳下虛浮,眼裏只見鮮血染紅了蒼白的絲絨被單,那纖瘦的身軀就那樣卧睡在西式銅質的軟榻上,姜顏華的手腕頹然無力地垂下,像極了西洋折翼的天使,靜靜地躺在那兒,被褥仿佛吸幹了她身上所有的血,塌下還有些未幹涸的血漬。

“來不及送醫了,她已經沒了。”

那巡捕房裏的一洋人倒抽一口氣,眼神頓變得幽暗,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在吳管事打算拎起屋內電話時,淡淡地說了句。

“咯噔”一下,吳管事癱瘓在了室內的意大利羊絨地攤上,兩眼呆滞,霎時潸然淚下,哀恸不已。

三日後,他們尋到了韋蕭的屍體。

是在上海灘極破爛的一個簡陋茅屋房裏發現的,屋外有一棵青翠的松柏樹,無花無果,開得極好,只是看着看着莫名叫人滲得慌。卻說這是一個雨天,雨刷的沖刷下,一位在十米開外做農活的老人經過此處差點被東西絆倒,而那東西定眼一看竟像極了一個人的手臂!

是雨水的沖刷下,不小心将韋蕭的屍體從泥土裏顯露了出來。

顯然是兇手将他的屍體埋在這棵長年青翠盎然的松柏樹下的,真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而一番調查下方知,這裏曾是數年前韋蕭新婚養病時居住的地方,當時兩夫妻從老家來上海,囊中羞澀,清貧得緊,再加上水土不服,韋蕭的身子不太好,在這兒他們住了好些日子。姜顏華,也就是他的大夫人陪着他休養身體,家中所有的支出都是姜顏華在外給人補鞋補衣服掙來的,那些日子,他身體不适,她沒叫他花一分錢,只叫他好生休養、、、、早晚有一日,她信,他将是人上人。而她一定會幫着他支撐着他全力幫助他實現男人頂天立地的理想。

那些日子,是她鼓勵他,陪伴他,而她手上因工作的活太多都磨出了好些老繭,皮膚都幹燥得枯了許多,而日後的那些山珍海味皆補不回她曾經的年少清麗。

他韋蕭日後将是人上人,一定不會讓她再為了自己吃苦受罪,一定讓她舒适安穩,享盡世上所有的榮華富貴,日後的韋蕭的确是做到了,然,她姜顏華卻忘了,當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誰全力幫着他實現自己的理想,忽略自己,甚至不再愛惜自己的時候,她早已同那個功成名就的他不在一條路上了,她忘了,忘了在一貧如洗,艱難度日的以前,問他,到了那時,你,韋蕭,是否依然還會愛我。

然,即使千叮咛萬囑咐,即使當時他對天發誓,說他會,她到了自盡的那刻卻是真正明白,他若做得到,她根本不用要求亦不用期望,他若做不到,她姜顏華即使在佛前磕一百一千一萬個響頭,他亦是做不到的。

“應是你們大太太殺了韋先生,而且,是一刀致命,連心口那處都剜得爛了。”

巡捕房的人對着吳管事如是說道。

那樣娴靜不做聲的女子竟然狠起來這般狠!吳管事心下已經混亂不已,腦子熱得全然無法思考,差點暈厥,幸好在仆人的攙扶下方找了個地兒恢複起心緒來。

作孽,這都是怎番的癡纏!命運真真是作弄人!

次日,吳管事像是有蒼老了十幾歲,充滿歲月褶皺的手顫顫巍巍地捂着面,喃喃自語,心底卻是難以自抑的哀絕。

“太太,太太,你這又是何苦啊、、、、你,你永不會知道了,其實先生那日同你出去只是為了告訴你,他想要一個孩子了,現下人人都想将他除之後快,而若是早晚要死,他只想有一個同您的孩子、、、、這些年機關算盡,千夫所指,他終是希望讓你過上好的日子,只是男人的劣性确是如此,他是悔了,卻不知如何跟你開口,這些年來,你對他的态度是一日不如一日,他也是有脾性的男人啊,索性也便端着不理你了,然,他終究是沒放下過你的。那日你一反常态獨邀他去從前的老屋子瞧瞧,他欣喜的那副樣子像極了我孫兒得到桃酥吃的模樣、、、、我想着、、、、他那樣謹小慎微的男子是永永遠遠不會猜着你對他難得的親近竟只是為了,為了手刃他,親手将他,将他、、、、

餘下的話,吳管事是再說不下去了。

站在合葬的兩個墓碑前,他年邁的雙眼包含水光,閃爍着沉沉的蕭瑟,內心悲恸不已。再多的遺憾都抵不過現今的結果,她是那樣削瘦文氣的女子,從未大聲對先生說過話,即使先生娶再多的姨太太,她至多的反應也不過是失神同淡笑。先生說她是好脾氣,好到叫你挑不出錯,叫你進退兩難,然,就是這樣一個弱女子,趁着一個男人對自己妻子最最愧疚的時候親手殺了連世間最厲害的間諜都無法子能殺得了的人物、、、、

她将他埋在曾經最美好的地方,來致敬他們最純粹的時光,不得不讓旁者吹噓悵然。

的确,這是怎生的好笑,亦是怎生的悲涼,吳管事這一生想都不敢想,有一天,先生竟不是死在特務和間諜的手裏,竟是死在了自己糟糠之妻的手裏。

是命,亦是孽。

而,那日,他們的對話極其簡單:

“紹笛,我時常在想,如何能讓你像從前一樣,只有我,只屬于我一人。”

“如何?阿顏,你說,我聽着。”

“你死了啊,你啊死了就是完全屬于我了、、、、因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到時碑上,韋家的祖墳裏,只有我一人有資格列入。”她斜睨着他,好似多年前與他調笑一般,眉眼溫婉略帶妩媚,嘴角爬上了一抹極靈動的笑意。好些年了,他再沒有看過這樣的她,心中不免一蕩,霎時看迷了眼,心裏最剛硬無情的東西都化作了柔水。

“阿顏,我的阿顏,瞧你說的、、、、其實,我啊!呃、、、、”

“紹笛,好多年沒有過了吧,這次便在我懷裏再睡一覺,可好?”

她笑靥如花,附在他的耳畔,貼着他溫熱的耳垂,一字一句親昵地喊着她為他取的表字,輕柔如溫暖至極的低語呢喃聲在他的耳畔響起如同哄着一個頑劣的孩子。

就那樣,蘇顏華靜靜噙着微笑低眉順目地将倏地雙目瞪大,震驚啞口,不禁吃疼一聲又頹然像被弓箭射下的飛鳥般無力的韋蕭緊緊攬在了懷裏。

她這一生最愛亦最恨的丈夫,韋蕭,他的頭顱好似沒有支撐一樣就那般生生垂落在她纖細的肩頭,沉得那樣緊,體溫一點點地随鮮血的流逝而變冷變涼,直至韋蕭的身軀仿佛變成作一座最最冰冷的雕塑,在她的懷裏,安安靜靜的,只在她的懷裏。

這一切開始前的那日,馮鳴隐在暗處對蘇顏華低聲道:

“這裏有一包藥和一把匕首。”

“一把匕首就夠了。”

“你可會後悔?”

“不悔。”

“即使你失了他這個支柱可能會在上海灘無法呆下去,再不能過上像以前一樣衣食無憂甚至紙醉金迷的日子。”

“馮先生,你多慮了,阿顏要的從來只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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