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王六郎(四)

白菁菁等人千辛萬苦地逃到土地廟,萬幸遇見了已升級為土地神的王六郎。被白菁菁一路念叨的邵士梅,卻還困在清和道長設的幻境中。

邵士梅身處一片密密麻麻的樹林之中,連陽光都難以照射到。

他在潮濕的樹林裏走了很久,才穿越出這片密林。

一排長長的石階出現在他面前,石階的盡頭是高高聳立的大門。門梁上篆刻着“懸門”兩個大字。

邵士梅發現了一個全身被包裹地鼓鼓的小孩,那小孩長着一張邵士梅三歲時的小臉。

小孩孤零零站在懸門大門的石階前,他轉頭用力喊了一聲,“娘!”石階下空蕩蕩的,只有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飄落,一個人影都沒有。

他回過頭,神情茫然地看着面前一臉嚴肅的老道士。

老道士站在大門內,沉默了好一會,朝他招招手。

他乖乖地走了過去,路過刻着“天人合一”的石碑,一腳踏入懸門的大門。

老道士牽起他的小手,慢慢走遠了。

邵士梅忍不住擡起手,想喚住走遠的兩個人。雪地上卻只剩兩行寂寥的腳印了。

那小孩又出現了,貌似長大了,估摸十歲的樣子,當初胖墩墩的小臉已消失的一幹二淨。

邵士梅認真凝視着眼前這個十歲的自己。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他小時候長着這麽一副模樣。

眼前的少年穿着一身明顯偏大的道袍,很瘦、很幹,渾身上下彌漫着長期營養不良的饑餓感。

少年提着一個超過他半人高的大木桶,小臉憋得通紅,踉踉跄跄地爬上石階。石階上鋪滿了雪片,路很滑,桶裏的水不停地往外晃蕩。懸門的大門就在眼前,但對于少年來說,卻那麽遙遠。

少年終于爬上了最後一個臺階,他放下水桶,氣喘籲籲地擦了把汗,明明是寒風凜冽的冬季,他的臉上卻冒着好似煮火鍋的那種熱騰騰的水蒸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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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斜刺裏伸出一只長腳,木桶被踢翻了,順着石階滾下去。桶中的水灑了一路,慢慢與地上的雪融在一處。

少年緊緊抿着嘴唇,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年輕人。

那年輕人啪的猛拍了下少年的腦門,少年偏過頭,身體往後退了幾步,冷冷地叫了聲:“大師兄。”

年輕人臉色猙獰,“你這是什麽眼神,看什麽看,不服氣?也不知道師父哪撿來的雜種!你說,師父憑什麽對你另眼相看?”

看着少年默不作聲,年輕人一把沖過去,狠狠推搡了他一把,把他摁倒在雪地裏,腳踩他肚子上,用力碾了碾,“讓你裝可憐!讓你裝個夠!”

“大師兄,你在幹什麽!”一個身材高壯的男子奔了過來,一把推開他,把少年從地上扶了起來,啪啪給他拍身上的積雪。

大師兄諷刺地看了他們兩眼,轉身走了。

少年擡頭凝視着扶起他的男子,“二師兄,我沒事,你別告訴師父。我不想讓師父傷心。”

二師兄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我答應你不告訴師父。不過以後你見了大師兄,記得躲遠一點。實在不行,就讨饒。他不就是想看你求饒,你越犟着,他越欺負你。還能走路嗎?”

少年點了點頭。

說完,二師兄摻着他,慢慢走遠了。

水桶孤零零地躺在石階下,被人遺忘了。

邵士梅慢慢走過去,把水桶扶了起來,拎在手中,慢慢順着臺階往上走。

路過“天人合一”的石碑,把水桶輕輕放下。

邵士梅以為他已經足夠平靜了,道心也足夠堅定了,過往的一切早就被他妥善地一一安撫下來,收拾好了。

原來它們沒有消失,還藏在他的內心深處。

即使眼前這塊“天人合一”的道碑,也沒法将這一切抹平。

他深深嘆了口氣。

紛紛揚揚的雪終于停了下來。石階和懸門的大門也随着雪一起消失了。

邵士梅眼前出現一座破廟。

昏昏暗暗的篝火中,一個年輕的道士閉着眼睛打坐。過了一會,他又睜開眼睛,神情肅穆地盯着不遠處。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小女孩,正躺在稻草上睡得正香,時不時嘴中含糊地說着什麽,一邊翻着身體。

邵士梅站在不遠處,看着這個年輕的道士。只有他知道年輕道士心裏在想着什麽。

年輕道士在疑惑自己該不該救眼前的小女孩,白菁菁。因為白菁菁已經不是原來的白菁菁了,靈魂已死,軀殼還在,又裝了一個新的靈魂。靈魂與軀殼,到底哪一個才是本體?

邵士梅眼前的情景又轉換到了洛川河岸。

此刻沒有白菁菁,也沒有元淳。年輕的道士沒有去救落水的女子,眼睜睜地看着母子慘死的悲劇在眼前發生。

随後趕來的二師兄伏在河岸邊,痛哭流涕,哀戚不絕。

這就是他不救的結果,也是他順應自然的結果。

看着二師兄痛哭的這一幕,雖然邵士梅明明知道這是一場幻境,但他的胸口還是隐隐地刺痛起來,他迷惑了。

跟着師父修道以後,他常常會疑惑,世間萬物到底是順應自然,還是人定勝天。所謂天人合一,重要的是人還是天?人看似争過了天地,說不定這正是順應了天地規則,走在他原本就該走的軌跡上。

修道之人超脫凡人,成為一種獨特的存在,與鬼魂、妖魔又要如何共處呢?

道教又如何能讓人超脫六界,入道成仙,修成人格神,與自然神相提并論,共存于上界?

這世間萬物的規則說到底是由人決定的,還是上屆仙、神共議仙、神說到底也是由人演化而來。

雖然他之前在洛川河邊和白菁菁說了那麽一番話,說他本不應該救她,因為她的生死不受此界規則控制。但是真的不應該救嗎?

所以他放任那墜河的女子溺水身亡,因為這是她的歸宿。

但是二師兄一出現,他又改了主意,他不忍看二師兄傷心。所以他去救,卻已無需他來救了。那溺鬼王六郎一時善舉,救了那母子二人性命。

生與死,順應天命還是人定勝天?

邵士梅心裏的天平混亂了,他一直以為順應天命才是真正的大道,但是人定勝天是不是也是另一種順應天命?

此刻邵士梅陷入自己的大道中,不可自拔。實際上他還在洛川河邊不遠處。他呆呆坐在地上,臉上神色痛苦,複雜難明。

他的大師兄清和道長設下這個幻境時,一定猜不到,竟然真的把從小天資聰穎的邵士梅困住了。

這廂,邵士梅還未想通,當初救下白菁菁是否是正确的決定。白菁菁此時也在和邬鎮土地神王六郎說起邵士梅。

“王六郎,原來這裏是一間土地廟啊!那落水的女子也被你救活了。你真是個好鬼,不,你現在是一個好土地神啦!元淳身上的傷沒大礙吧!”

王六郎一點一點地往元淳身上抹着一種膏藥,“這種膏藥,還是我成土地神後,上仙所贈。只要元公子身上還有一口氣在,就能化腐朽為神奇。他只要歇幾天就無大礙了。對了,忘了告訴你,你們走後,你師父到處找你們。”

白菁菁啊地叫了一聲,“那他怎麽到現在還沒出現,按我師父的法力來說,不會出現這種事啊!”

白菁菁偏着頭想了一會,突然急了起來,“糟了,他該不會被清和那個大變态半路截殺了。”

王六郎替元淳塗完膏藥,想了一會,說道:“這樣吧,我托夢給我好友許元化,讓他從淄川縣出發,一路上看看能否碰見你師父。若找到他的話,就帶他一起來邬鎮。”

白菁菁眼神一亮,“還可以托夢啊!真是謝謝你了,六郎。要不是你在,我和元淳可就慘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挨到我師父找到我們的時候。”

王六郎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容,“白姑娘,不必如此客氣。昨日,也是你和元公子幫着我救了那對母子。若我沒有救人,就不會有今日升格土地神的事情發生。如今我剛來邬鎮土地廟赴任,就與你等相逢。說明這是上天安排我還你倆的恩情。”

白菁菁被他這麽一說,卻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什麽恩情啊,我哪有你說得這麽好。其實一路上,我一直很後悔。都是我不自量力、莽撞行事,事情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說着她低頭看了眼,躺在地上仍昏迷不醒的黃毛狐貍,心頭一酸。又忙忍住淚意,聲音低落地繼續說道:“若不是我這麽莽撞,也不會讓元淳受這麽重的傷。我就是太自以為是,以為自己很了不起,看不起別人,總覺得自己最高尚、最無私。其實我最自私,也最虛僞。真是一身臭毛病。”

“你別這麽說!”王六郎止住了白菁菁的抱怨,勸慰道:“若不是你們倆出手救了那嬰孩,我還無法下定決心,放棄這難得轉世投胎的機會。說不得,我現在就淪入六道之中,而不是坐在土地廟裏同你說話。冥冥之中,一飲一啄皆有定數,你不必太過自責。”

白菁菁嘆了一口氣,“你不用安慰我了。我也就是一時沮喪說說罷了。若是時光逆轉,重新讓我選擇一次,我估計還是會這麽莽莽撞撞地沖上去。這麽多年,一時也改不過來了。”

說完,她釋然地朝王六郎笑了笑,轉過頭來,又開始擔心邵士梅,不知道王六郎托夢後,這許元化能不能順利找到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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