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庚娘(七)
唐媚娘輕笑了一聲,朝庚娘溫聲說道:“府中久不住人,此處也不是說話的地方。我與相公在雲來客棧暫住,姐姐不如随我們同去,也好坐下細細分說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
庚娘轉頭與白菁菁對視了一眼,神情肅穆,沉默地點了點頭。相逢的喜悅仿佛被一盆刺骨的冷水嘩啦一聲澆滅了。庚娘一顆心沉甸甸地,一時竟不知該喜還是該悲。
白菁菁上前緊緊握着庚娘的手。庚娘挺直了脊背,跟在金大用二人身後,随他們去了雲來客棧。
金大用這才細說這段時日以來發生的事情。
這唐媚娘原是王十八的妻子,原先王十八告訴庚娘他的妻子落水身亡,說的便是這唐媚娘。只是估計他也未曾料到他妻子落水後不僅被人救了,還嫁給了被他推入水中的金大用。
金家舉家搬遷,路上不免帶了許多值錢的物件。王十八一下子注意到這家人,他尾随了許久,定下主意,帶着自己的妻子,謊稱南京人士,與金大用一家結伴同行。王十八一路對金大用十分殷勤,借機與他稱兄道弟。庚娘也因此同王十八的妻子唐媚娘彼此有了來往,漸漸熟悉起來。庚娘比唐氏大了一歲,兩人互稱姐妹,交往了起來,一路上便常常一處說話解悶。
過江之時,王十八借機與江上的流寇勾結,暗害了金大用一家,謀奪了金家財物。又見庚娘長得貌美,他便想趁機霸占她。唐媚娘對此并不知情,待事情發生後,她便與王十八發生了激烈争執。不想王十八此人心狠手辣,又嫌棄唐氏不若庚娘貌美,見她如此冥頑不靈,一不做二不休,為免唐氏走漏消息,他在争執中趁她不備把她推入水中。
唐氏随着河道一路漂到下游。當時在江上打漁的尹老漢受金大用所托,正在四處尋找庚娘的蹤跡,不想卻發現了唐氏。唐氏被救起後,自稱是金大用的妻子,尹老漢便帶着她去見金大用。彼此金大用還一心念着報仇的事情,并不肯接受唐氏。尹老漢卻覺得庚娘已無生還的可能,金大用如今孤身一人無人照料,便勸金大用将她留下。金大用卻不過尹老漢的一番好意,無奈勉強應允。
唐氏卻毫無怨言,不僅悉心照顧落水後身體孱弱的金大用,還為金父、金母披麻戴孝,為金大用父母的喪事忙前忙後,操持地妥妥貼貼。辦完父母的喪事,金大用身體也大好了,他就準備前去南京找王十八報仇,卻被唐氏勸住。
唐氏告訴他,她與那賊人王十八是同鄉,王十八說祖籍南京都是騙金大用的,實際他們都是揚州人士。此去路途遙遠,金大用若去了揚州不過是羊入虎口。一番苦勸,金大用暫時息了報仇的念頭,又試圖尋求他法。未想不久便傳來了烈女子替家人報仇的奇聞,金大用這才知道庚娘的下落和她的一番良苦用心。
王十八被殺死,金大用對此自然是覺得十分痛快,但庚娘的去世也讓他萬分悲痛。父母雙亡,妻子和孩兒也命喪黃泉,王十八見大仇已報,一時沒了牽挂,松了緊繃的心弦,人卻病倒了。此病來勢洶洶,金大用一下子病入沉疴,腦子也不清楚起來,嘴中直喊庚娘的名字,夢見庚娘來接他去地府團聚。
病中金大用不忍背棄與庚娘的夫妻情分,一直勸唐氏離開。唐媚娘卻反被他的癡情所感動,下定決心,始終不離不棄,任憑金大用說破了嘴都不肯離去。在她的悉心照料下,金大用熬過了最兇險的時候,病情好轉,精神也慢慢恢複起來。
後來金大用病好了,便又被袁将軍帶去軍中,唐氏卻一直守在家中,等待他的歸來。袁家軍大勝白蓮教,金大用也官袍加身,加官進爵指日可待。尹老漢又勸說他此時身份地位與先前不一般,後院不能少了看家護院的女主人。而唐氏如此癡心苦等,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女子。
金大用此時方點頭同意,尹老漢笑得合不攏嘴,立馬操持起他們的婚禮。尹老漢又做了兩人的證婚人,金大用這才與唐媚娘成親。成親後,金大用便帶着雙親的骨灰,想将其葬回衢州的陵園。新婚不久的夫妻二人這才回了衢州,這般巧合,遇見了尤庚娘。他們以為早就離開人世的尤庚娘卻被白菁菁救下,此時活生生地站在他們面前。
唐媚娘喟嘆了一聲,朝庚娘感慨地說道:“天下間竟有如此多巧合的事,都發生在我們三人身上。或許這就是我們彼此的緣分吧。”她上前撲通一聲跪在庚娘跟前,以妾侍的身份向她行禮,軟聲繼續說道:“尤姐姐,你是相公的原配,又有如此義舉替金家報了大仇,媚娘十分欽佩你的為人。天下間只怕再也難尋到如姐姐這般性情正直的女子。如今我雖嫁給了金郎,但姐姐平安歸來,我願意退居妾侍之位。”
庚娘了解了整件事情的緣由,又聽完唐媚娘一番話,她此刻仍是十分茫然,腦海中絲毫理不出頭緒。或許是上天憐惜她,讓她還能見相公一面;但若真可憐她,為何還讓金大用另娶她人。她知道,若是自己去世,金大用只要還活着勢必會再娶。道理她都明白,但是為何她的心還是麻麻地鈍痛,好似被人用一把卷了口的刀子一道一道地撕拉着,流不出血來,卻痛入骨髓,刺進了靈魂。往日的夫妻恩愛、情深似海竟成了一場可悲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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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娘神情茫然地看着跪在她腳下的唐媚娘,唐氏和金大用的影子來回不停在她眼前晃動,卻仿佛又隔了一層薄膜,她聽不到他們說話的聲音,也看不清他們臉上的神情。她感覺如坐針氈,想立刻逃離這個地方,回到白雲觀,什麽都不要聽什麽都不要想。
金大用面上閃過一絲猶疑,似想伸手将唐媚娘扶起。但看到沒有任何反應的庚娘,他又一時讪讪地呆坐在一旁。房間裏一時沉默了下來,沒有人開口說話,氣氛安靜地可怕,空氣黏稠地讓人無法張開嘴說話。
此時的氣氛明顯沒有白菁菁說話的餘地,她面對如此棘手的情況,簡直覺得比她被畫皮鬼捉走了還難受。心中忍不住暗暗感嘆道,這見鬼的命運和緣分。
庚娘不愧是心性堅定之人,她很快便晃過神來,迅速站起身,将一直跪在地上的唐媚娘扶了起來,“今日天色已晚,你們想必也勞累了一天,不若先歇下。一切明日再說。我便和白姑娘先回白雲觀了。”
金大用見庚娘要離開,頓時慌了手腳,他攔在庚娘跟前,眼神慌亂地望着她,“庚娘,你也要走嗎?我們夫妻好不容易才團聚。你——”
庚娘止住他未出口的話,眼神晦澀難明,“我一直借住在白雲觀,還不曾同觀主說一聲。且我還有一些事情未曾安排妥當。我明日再來看你。來日方長,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說完,她拉着白菁菁,快步走出了房門,再也不聽身後的呼喊聲。
待離開客棧,庚娘一張臉刷地沉了下來,臉色十分難看,緊抿着嘴,一路都不曾開口說話。回了白雲觀,庚娘便與青雲居士關在房間裏說了許久的話。白菁菁瞧不透庚娘的神色,庚娘又一直只當她是個小姑娘,遇事十分只肯同她透露三四分。白菁菁一時束手無策,不管是道家法術還是妖精的法術都沒有一種方法可以讓人“一世一生一雙人”啊。
翌日,庚娘一早就敲開了白菁菁的房門,神情凝重地對她說道:“我昨晚難以入眠,苦思了一夜,最後想通了一件事。我只有割舍掉塵世的一切牽挂,遁入佛門潛心修行,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寧。或許這是我最好的選擇。”
一大清早就聽到這種消息,白菁菁一下子怔住了。庚娘這般妙齡,在現代可能都還在大學念書。開什麽玩笑,難道她今後就要青燈古佛一輩子?她搖了搖頭,堅決反對這個愚蠢的決定。
白菁菁咬牙切齒地大叫道:“你要為金大用那種喜新忘舊的人出家?原先你要替他守孝,我也不勸你了。但現在他娶了新婦,你為什麽就不能選擇再嫁?出家怎麽會是你最好的選擇呢?你還有很多其他的路可以走。”
庚娘嘴角浮現一絲無奈的笑意,朝白菁菁搖了搖頭,“你還小,你不明白。在這個世道,我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殺了王十八這惡人,我問心無愧。但我畢竟因此背負一條性命,世上還有哪個男人會不顧衆人的眼光,擯棄非議來娶我。我享受過夫妻之樂,體驗過生養之苦,如今遁入空門,對我來說反而是種解脫。庚娘早就被埋葬在揚州西郊,她只能活在傳奇裏。而我現在只不過是一個影子罷了。”
白菁菁見她油鹽不進,氣得跳腳,拉着她往外走,“好,你不肯聽我的勸。那我們去找青雲居士,我不信她也會贊同你的決定。”
“我昨天已經和她商量過了,這是我們共同的決定。青雲居士也贊同我這麽做。”庚娘站在原地,不肯挪動腳步。
白菁菁猛地回頭,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望着庚娘,“你真是鐵了心嗎?不能留住金大用的心,你就準備出家了?好,那我幫你到底,你等我一盞茶的時間。”白菁菁話一說完,就驅動法術,咻地一聲從原地消失了。
庚娘輕呼了一聲,伸手想要阻止白菁菁,她卻早已沒了蹤影。庚娘急得一跺腳,心下十分擔心白菁菁做出傻事,臉上不禁浮現一層焦慮之色。她連忙擡腳急匆匆地去找青雲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