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郊外的夜最是黑沉，茅房在小竹屋的西後側，時玖點了一盞油燈挂在茅屋的屋檐邊上，這豆大點的燈光昏暗，看起來凄涼又滄桑。

昏黃的火光照着時玖慘白的臉，她拉了拉手中牽着的繩，對蘇清衍說：“去呀？愣着幹嘛？”

蘇清衍的臉色很不好，在夜裏顯得越發的黑沉，偏偏時玖雙眼晶亮，一眼不錯的盯着他。

他渾身僵硬，怎麽都邁不出一步。

時玖就在茅廁門邊，還當真是一副要時時刻刻都盯着他的模樣，而且絲毫沒有要将繩子解開的意思。

本想借此機會逃走的，看來是他低估了時玖的瘋魔程度。

蘇清衍一個人平平淡淡的活了十幾年，從未和任何人深交過，他不善言辭，更別提遇到這種情況該如何處理了。

看時玖那雙仿佛會發光的眼睛，與她的面貌十分不合，在這昏天黑地的地方，越發顯得詭異，蘇清衍完全不知道她還會做出些什麽奇葩的事來，畢竟這人腦子不太好，是個瘋傻之人。

逃不了，又不願意就範，一時想不到辦法……就這麽僵持住了。

夜風凄涼，昏暗的燈光下兩人就這麽站着，互相盯着對方，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時玖眼都盯得乏了，不由得打了個哈欠。

“那你還上不上茅房了？”時玖揉了揉眼睛，一臉迷茫。

所以為什麽要在大半夜站在屋外茅房邊上大眼瞪小眼？

蘇清衍深深的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轉身往回走。

“又不去啦？”時玖忙追了上去，看蘇清衍的臉色似乎又平靜了下來，只是怎麽瞧着有些無精打采的樣子？

一進屋，時玖忙殷勤的問道：“餓了不？”

蘇清衍坐回了椅子上，眼皮都不擡一下，閉上了眼睛，如老僧入定一般。

時玖看着早已經涼了的面條和雞蛋，不由得小聲的道：“多可惜，雞蛋多香啊。”

說罷，她将手上的繩子綁回了椅子上，将蘇清衍牢牢的固定在椅子上，蘇清衍也不掙紮了，眼都不睜開，不知道是心境真的如此平淡，還是已經破罐子破摔了。

“你不吃我自己吃了，我這就拿去熱熱。”時玖說完，端着碗喜滋滋的跑了。

小廚房裏的火爐還沒完全熄滅，撥動着吹一下，就又冒出火光來了，時玖将面條放在鍋裏蒸熱了，又是香噴噴的一碗面條了，雖然口感不如剛煮的時候了，但好在她做的面條很有韌勁，就熱這一回，也不算什麽。

拿起筷子挑了個雞蛋就要送嘴裏，可手又僵了下，雞蛋的香味撲鼻，想着蘇清衍被捆了一天，滴水未進，她又有點吃不下去了。

于是端着碗又小跑着回到了屋子裏，蘇清衍閉着眼睛，面色平淡。

時玖将雞蛋面端到他面前，然後扇了扇，将雞蛋的香味扇得撲鼻而去，她在一邊誘惑道：“香不香？”

說着，自己先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肚子還十分應景的響起了一陣‘咕咕’聲。

蘇清衍眉目動了動，還是沒理她。

時玖怕他真餓死了，只能妥協，“這樣吧，你把面吃了，我就放開你，不把你捆在椅子上。”

蘇清衍這才睜開眼睛，“當真？”

“當真當真！”時玖忙保證道：“只要你把這面條吃了，我就放開你。”

說完，忙夾起了雞蛋，遞到了蘇清衍的嘴邊，一臉期盼的看着他。

蘇清衍有些別扭的轉開了臉，臉色又緊繃了起來，似乎在內心進行着天人交戰。

這是時玖第一次松口，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麽如此執着，可蘇清衍怕她又反悔，只能忍着渾身別扭，緊皺着眉頭乖巧的張開了嘴。

時玖将小塊的雞蛋喂到了蘇清衍的嘴裏，看着他吃下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別提多開心了。

“好吃吧？”時玖的眼中閃爍着光彩，像是十分欣慰，又有些得意。

蘇清衍不說話，臉色沉沉，可時玖的臉近在眼前，眉開眼笑一臉欣慰的看着他，那眼神十分灼熱，讓他很不習慣，也躲不開。

這面條的味道倒也不是說多美味，面也有些坨了，可蘇清衍總覺得這味道很熟悉，莫名的有些親切和懷念。

時玖小心翼翼，很仔細的喂了小半碗面條和一個雞蛋，蘇清衍才搖了搖頭，“飽了。”

“這就飽了？”時玖雖知道他吃東西一向斯文，可也太少了點。

看蘇清衍很确定的點了點頭，時玖才信了，揚起了大笑臉，捧着碗，一點不介意的道：“那別浪費了。”

說完就埋頭将剩下的面條和雞蛋都吃了個光，一點也不會覺得嫌棄，畢竟她和蘇清衍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生活拮據的時候，一個饅頭加水泡成糊糊也是兩個人分着吃的。

浪費食物可恥！

“你……”蘇清衍驚詫的開口，卻是來不及阻止，時玖吃東西太快了，‘呼嚕嚕’就将大半碗面吃了個幹淨。

她滿足的擦了擦嘴，“雞蛋面就是比那清湯寡水的青菜面好吃。”

蘇清衍一愣，這才想起來廚房裏的食材不多了……他碗裏的，就是最後剩下的兩個雞蛋了，所以他才會出門去林子裏打野雞。

他看着時玖，疑惑的問：“就那麽喜歡吃雞蛋”

那為何之前在廚房裏不自己吃了？

“那當然了！”時玖伸出手，比了個二，“雞蛋是我第二喜歡吃的東西，你猜第一喜歡的是什麽？”

蘇清衍也不知道怎麽的，脫口而出，“雞肉？”

“聰明啊，不愧是你！”時玖高興得拍了拍手，“這都還記得！”

蘇清衍又愣了一下，總覺得時玖說話很莫名其妙，他搖了搖頭，不該跟一個傻子計較的。

不過這人雖然又瘋又傻，但心還不壞，除了愛将他捆起來外，好像并沒有什麽危險性。

“能給我解開了？”蘇清衍的語氣緩和了許多。

“哦哦哦。”時玖忙點了點頭，将碗放下，然後将蘇清衍從椅子上解開了，将他身上捆粽子一樣的繩子也解開了，只是沒有解開他手上的繩子。

蘇清衍疑惑的看她，時玖牽着繩子将蘇清衍帶到床邊，把另一頭繩子栓在了床頭，拍了拍床鋪，笑道：“吶，睡吧。”

“我剛才說了，不把你捆在椅子上，可沒說不把你捆在床頭上。”時玖莫名覺得自己很機智。

蘇清衍的臉色又黑了，張了張口，卻也知道跟一個傻子是沒什麽好辯駁的。

“快睡吧，你還在長個呢，吃飽睡足才能長高個！”

時玖的聲音總是莫名的歡快，說話的語氣總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蘇清衍，她只是一個天真怪異的傻子。

蘇清衍深深的嘆了口氣，往床鋪上一靠，閉上了眼睛。

時玖伸了個懶腰，也不敢去隔壁睡，索性拖了個椅子在床邊，坐在上面打起了盹。

一夜好眠，就是脖子有點酸痛僵硬，時玖睡眼迷糊的睜開眼睛，歪了歪脖子，剛看到窗外天光，便被一陣吵雜的腳步聲給驚醒了。

還沒反應過來，一聲巨響，“嘭”的一下，那本就不是很牢固的木門就被踹翻了。

“什麽人！”時玖被巨響吓了一跳，差點從椅子上滾了下來，這時屋內黑壓壓的進來十來個人。

個個手持棍棒掃帚，兇神惡煞，五大三粗，瞬間就将屋子擠了個滿滿當當。

“我就說吧，她在這的，她就是裝死！”

有人氣憤的指着時玖。

時玖迷糊着站起身來，疑惑的看着眼前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你們幹什麽啊？”

“幹什麽！”為首的男子很是高大魁梧，脾氣很暴躁，一甩手‘啪’的一聲，将桌上放着的空碗掃在地上，摔了個粉粹，他怒道：“好你個小娘皮，收了聘禮，還敢玩裝死這一套！”

屋子本也不大，碎片灑了一地，時玖往後退了一步，才漸漸明白這應該是與她附身的原身有關。

她倒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場景，她與原身的因果已了，最好就是不好扯上任何的關系。

“你說什麽我不明白，趕緊給我走！”時玖小心的看了眼蘇清衍，蘇清衍不知道什麽時候坐了起來。

他一臉淡然，似乎并沒有被吓着。

倒是那些男人看到蘇清衍後，怪叫了起來，“好哇，林三娘，你還要不要臉了？說好的病死後就結冥親，原來你病都是裝的，騙了我們的聘禮，在這養小白臉呢！”

“胡說什麽呢！你們快給我滾！”時玖急了，就上前要去推這些人。

怪只怪她附身的這人實在病弱，她原本就仙力散盡，如今才過了一夜，她慘兮兮恢複的那點仙力，都用來滋養身體了，實在沒餘力對付這麽多人。

好在力氣還算大，推推嚷嚷的，竟真的将為首的幾人推了個踉跄。

“我警告你林三娘，收了我們的聘禮，你就要跟我二叔合墓葬在一起，現在就算沒死，你也得回我張家為我二叔守寡！”

結冥婚這種事情雖不常見，但時玖還是聽說過的。

一般都是到死都未結過親的單身男女，過了冥婚禮，然後合葬在一起，就在冥府當一對鬼夫妻了，聽說這樣能讓鬼生圓滿，讓這些英年早逝的男女少些怨氣，黃泉路上也不孤單。

難怪這原身躺在棺材裏還穿戴着整套的新娘裝束。

這些人都是莊稼人，力氣頗大，吵鬧着就要來拉時玖，要把她抓回去，時玖雖然仙力是不夠用了，但是她看着瘦弱，可力氣不小，當即幾巴掌就扇了回去。

被打的幾人也都愣住了，時玖趁機掙脫，往後一站，将蘇清衍擋在了身後，這種人多，暴躁又危險的場合……一定要把他護住了！

蘇清衍面色平靜，端坐不動，其實早已經趁亂在地上摸索到了一塊瓷碗碎片，一邊聽着他們吵鬧，一邊用袖子做掩護，不斷的用那碎片鋒利的邊緣割着繩子。

機會總是出現的這麽突然，如今一片混亂，正是他脫身的好機會。

“你他娘的還敢打人！”為首那人本就暴躁兇戾，萬萬沒想到時玖竟然敢打他，也是愣了一下，雙眼赤紅，一把抄起了桌上的茶壺狠狠的照着時玖砸了過去，“反正你死活都是我們張家人了，老子今天就打死你，然後再将你和我二叔埋在一起！”

那茶壺帶着風聲呼嘯而來，蘇清衍這時剛解開了手腕上的繩索，本意是要跑的，可看着茶壺兜頭朝時玖砸去，條件反射的朝她靠近了一步伸手要去拉她。

所有人都未料到時玖身手那麽敏捷，抱着頭一蹲，茶壺擦着她的腦袋頂砸了過去，只聽‘砰’一聲巨響，聽那聲音就知道，這茶壺也砸了個稀巴爛。

力氣可真大啊！

“嘿，沒砸到！”時玖抱着腦袋，露出了僥幸的笑容。

但她身前一群男人卻個個面色驚恐，一個個不由自主的朝後退去，“死……砸……砸死人了……”

随着這驚慌的一聲，清晨的天空突然陰沉了下來，一個驚雷炸響在衆人耳邊，吓得所有人都是一哆嗦。

他們雖然看起來兇，但是都是老實本分的莊稼人，一輩子積攢的錢財都被‘騙’走了，難免上火……本來也只是想吓吓時玖，沒想到……

天上的雷聲越來越響，原本剛才還是個晴朗的早晨啊？這可邪門了……

幾人一陣慌亂，轉身拔腿就跑，瞬間屋子就空蕩蕩的了。

時玖還沒反應過來呢，就聽到身後一個重物落地的聲音，她心覺不好，僵硬的轉過了頭……

果然，蘇清衍一臉血的倒在了地上。

“蘇清衍！”時玖驚喊一聲，忙撲了過去，“你怎麽跑我後面去了！”

千算萬算都沒算道蘇清衍竟然自己掙脫了繩子，掙脫了都算了，幹嘛跑她身後湊這熱鬧啊！！

天上的驚雷滾滾，閃電一下照亮了陰沉的天空，這雷鳴之中，仿佛是帶着神威，時玖腿一軟就跪坐在了地上，不由得渾身一抖，本能的恐懼讓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蘇清衍的臉色前所未見的慘白……他模模糊糊的看着時玖的臉，閃電照亮天際的那一刻，所有的回憶剎那間回籠……

他本是仙界的清衍帝君，修得太上無情道法，冷清冷心，十萬年一次的劫難卻偏偏是個情劫，而他三斬凡身，根本就沒有情根，又因着死對頭做怪，這情劫渡了八次，八次都失敗了。

第九次下凡渡劫時，他遮掩天機，強行改命，将自己改了個早夭的命格。

因為若九次渡劫失敗，重重疊加後，第十次劫難來臨時會自動變成生死劫，所以他打算避過這一世情劫，讓它直接失敗，不要浪費時間，直接去渡那生死劫。

他就是渡一百次生死劫，也再不想浪費時間多來一次情劫了，他一向清心寡欲，無欲無求，這還是第一次有目的性的修改了自己的命格，算是人生第一次破格。

本該是一出生就死的，可不知道為何，每次死後時光就會回溯。

一般的仙人手段是不可能擾亂他親自改變的命數的，卻沒想到，不知道是哪個死對頭竟然下如此血本，啓動了時間禁術，就為了擾亂他一這場劫難？

“蘇清衍！”時玖的驚叫響在耳邊，她絕望的撲了過來，“別怕別怕，我不會讓你死了的！不會死的！”

蘇清衍此刻的眼，是真的無悲無喜，無情無念，那一雙清明澄淨的眼睛，只是一眼，就讓時玖怔愣了片刻。

他整個人好像不一樣了，有一種淡漠到疏離的氣息，高高在上讓人連仰視他，都像是一種奢望。

他以前只是太過安靜，但好歹還會有情緒，如今……卻好像完全沒有了喜怒哀樂，沒有了作為人的一點點煙火氣。

時玖呆愣在原地，蘇清衍看着她的臉，卻是在她臉上看到了各種變換不停的相貌……就是這個人，每一世都莫名其妙的出現在他身邊……想方設法的不讓他按照既定的命格去死。

連拖帶拽硬生生在他早夭的命格下，将他養到了十五歲。

這到底是什麽仇什麽怨？

他也不過是死前恢複這半刻本尊的神識，卻也能看到時玖與他因果牽連，已經是剪不斷理還亂了。

再想看她真身，卻又怎麽都看不清明。

“你……到底想要幹什麽？”蘇清衍淡淡的開口，仿佛此刻瀕臨死亡的不是他，臉上的血色和額頭上的血洞竟然半點存在感都沒有了。

只有那平靜的眼神有着一股神奇的力量，讓時玖從呆愣中仿佛看到了當初站在懸崖邊上……那個清雅絕倫，皎如明月的人。

“沒事的，我會救你的！”時玖回過神來，忙伸手要去扶他。

蘇清衍卻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很大，疼得時玖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的眼雖然沒有情緒，但是氣勢攝人，口氣清冷，卻是不容人拒絕，“生死有命，不要再救我了。”

“你以為老娘想救你嗎！”時玖此刻真的是崩潰了，天上驚雷不斷的提醒着她……那禁術的反噬，又要來了！

而且被蘇清衍這樣的眼神盯着，她竟然有些害怕。

“我也是……”時玖的話還沒說完，蘇清衍閉上了眼睛，安然的落下了最後一口氣。

“卧槽！”時玖破口大罵，下一瞬間，整個身子化作了一陣灰飛，消散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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