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鄭明珠攏着一身銀灰大氅,一進書房便跪在了地上。

大老爺鄭佑誠坐在書案後嘆了口氣:“明珠,起來說話。”

鄭明珠膝下并沒有墊蒲團,依舊挺直腰肢的跪在寒涼的石地上,言辭中帶了些平日裏少有的懇切:“爹爹,女兒不日便要出門子了,往後能在爹爹跟前盡孝的日子也少,今兒女兒有幾句心裏頭的話,萬望爹爹聽上一聽。”

鄭佑誠瞧着她肖似小王氏的側臉,心裏也感慨,一個恍惚這女兒就長大了,他不由也溫和了眉眼:“你說吧,為父聽着吶。”

鄭明珠先給鄭佑禮磕了個頭,道:“明珠先行謝過爹爹這些年的養育之恩。娘親早逝,爹爹多有辛苦。”

鄭佑誠心裏微微一酸,道:“我知道,這麽多年你們姐弟在心裏還是有些怨怼為父,當年你祖母叫我續娶你母親的庶妹為繼室,我卻一意孤行娶了鄧氏進門,瑞哥兒那會子還太小不記事,你和昭哥兒卻是有些懂了,還曾聽了你祖母的話來父親跟前兒哭過。”

鄭明珠微微扭頭:“爹爹都還記得……”

鄭佑誠笑了一下:“自然記得,你當時哭的都抽氣了。”

“可還是沒能阻得了爹爹……”,鄭明珠聲音淡了下來,繼而擡頭看着自己的父親,有些艱澀的道:“女兒知曉等下這話會冒犯了爹爹,可是今日不問清楚女兒于心不安。”

鄭佑誠不明所以的看着她,便聽鄭明珠問道:“女兒想知道,爹爹是否在我娘還未病故之前便與鄧……便與如今的母親相識?”

鄭佑誠皺了下眉:“你問這作甚?”

鄭明珠微擡着頭,略顯倔強的瞅着他:“求父親解惑。”

鄭佑誠審度的看了她兩眼,稍一沉吟答道:“見過,但算不上相識。”

鄭明珠攥緊了衣袖:“那我娘親的死……?”

“混賬!”反應過來鄭明珠的意思後,鄭佑誠猛地厲喝了一聲,他叉着腰在地上大步踱了幾個來回,憤怒而又心傷的指着鄭明珠:“你!你真是……!我問你,是不是你與昭哥兒都是這般揣度為父的?怪道這些年來你們與繼母不親近也就罷了,與為父也是不甚親厚,卻原來……哎!”

鄭明珠淚花滾了滿臉,,哽咽道:

“幼時不曾這麽想,也不敢這麽想。那時只覺父親是不要我們幾個了,才叫我們跟在祖母身邊,祖母疼着我們護着我們,從來東西都不敢叫直接進嘴!倘使磕了碰了更是一院子的奴婢要遭殃,可這些,父親何曾關懷過?

——更何況我娘病故僅一年父親便迎了如今的母親進門,爹爹,你曉得當日五歲多的我們是有多惶恐麽?祖母日日告誡,下人們嚼舌根的風言風語,說繼母非出身世家,卻姿容絕豔,燕州城裏比得上的也沒幾個,更不要嫁過來是又是財富滿車……爹爹,我與昭哥兒不往偏了想也難啊!”

鄭佑誠閉了閉眼,一時竟也哽住了。

他有些典型北方父親的性格,孩子小時候尚是抱一抱疼一疼,越大了便越嚴厲,男孩兒尚好一些,女兒反不知該如何疼了,又因着有許多事是不方便問的,總是不如有娘親在身邊的好。

他當時也是怕明珠太小,在鄧氏這受了委屈不敢說,這才同意她養在松菊堂。想着跟祖母總是親近,有什麽話也好說,他後見吃穿用度上王氏一應都是最好的,又親自教明珠讀書識字,他放了不少心倒也确實少過問,哪知明珠敏感至厮?

鄭佑誠心頭大震,不禁生出些後悔,颔首道:“是為父的疏忽了,可憐了你們姐弟三個。只是你母親的确是生瑞哥兒時落了病根兒,爹爹也很是痛心,換了幾個大夫,終是不治;至于娶了鄧氏,爹爹……自有自己的道理,此事,我也只能如此說。”

他頓了一頓,帶着點愧疚問:“你若不信,為父也沒有辦法,你自可找了當日的大夫來問。但為父在這裏可清清楚楚告訴一句,你母親的病故沒有任何問題,明珠,你可信爹爹?”

鄭明珠拭了下淚,垂着眼沉默了一會兒,而後擡頭道:

“女兒心裏雖則曾有存疑,但這些年來也不是沒長眼睛,我素日裏與母親和七妹妹在爹爹瞧着是不親厚,實則是我自己曉得自己個的性子孤冷,素不怎麽與人合群,總怕母親與七妹妹嫌了我。

經了這麽些年,我瞧着母親與妹妹都是大度的,心裏頭自然也有了譜。只是明珠敬重父親,愈敬重愈不能有一絲影兒,必得父親親口答了才算,如今父親既說,明珠自然就信。”

鄭佑誠心下一陣溫暖和疼惜,道:“好孩子,如今你要嫁人了,為父方猛覺留你在身邊的時候太少。這陣兒我瞧着你對明玥和母親都十分和善,原是這個理兒,以你的性子,倒是委屈了。”

說罷,要過來拉鄭明珠起身,明珠卻仍舊跪着,凄凄道:

“女兒不委屈,娘親臨終前也是交代過明珠要好好照顧父親,如今惹得父親傷心,該是責罰才對。只是求父親要罰便罰我一人,免了昭哥兒和瑞哥兒,我身為長姐,沒能教導好弟弟已然是錯,若再叫他們因我的錯受罰,明珠實在沒法與已逝的娘親交代!還望父親在我離府之後多多關懷他們,好叫他們明白父親的心,不要像我今日一般後悔從前沒能多在您跟前盡盡孝。”

鄭佑誠被她說的也想起了發妻,不由連連點頭,明珠又續道:

“我知道十弟弟還小,父親心裏自然有一腔拳拳愛意,可明珠求父親也顧念着昭哥兒和瑞哥兒,千萬莫叫一衆人看輕了他們。”

他們是哥兒,如今大了,有事自也不好同母親和祖母說,昭哥兒日後要入仕,瑞哥兒在外頭,現還不知吃了多少苦,望父親分些心,有什麽莫讓他們憋心裏自己個兒受着。我沒什麽能幫的,願将父親給我的嫁妝留了十箱給他們,還有兩處莊子也一并留了,都先存到父親這,別日後同十弟弟差的太大了,叫他們難堪。”

鄭佑誠原本就被她說的心中又是愧又是憐,這會兒更是滿目酸楚,聽着女兒如此切切的話語,他心疼的道:

“那是為父與你嫁妝,你都拿着,日後在婆家好傍身。至于二郎和四郎,你不必擔心,我早将他們那一份備下了。為父在你們幼時沒能給予多少寵愛,在這上面便多補償你們一些,他二人的比十哥兒自只多不少。”

聽了這話,鄭明珠一直緊繃着的肩膀終于微微一松,道:“父親記挂着,總不叫我們幾個覺着無依了。”

鄭佑誠将她拉起來:“父親一直記着你們,只你們幾個都是要強的性子,從來也愛在我這裏撒嬌服軟而已。”

鄭明珠跪的久了,膝蓋又痛又麻,貼身的丫頭巧格兒過來扶了,鄭佑誠交代:“回去趕緊給你們姑娘弄兩個熱袋子敷敷腿,這地又硬又涼,別落下什麽病。”

巧格兒連忙答應,鄭明珠福了個身要出門,鄭佑誠想了想終是嘆道:“大丫頭,你這性子也要改一改,不然日後在婆家是要吃虧的。”

鄭明珠紅着眼圈,道了聲“女兒記住了”這才退了出去。

鄭佑誠滿心惆悵地在書房裏想了一會兒,決定給鄭澤昭和鄭澤瑞都各自再添一份産業。

鄭明珠出來的時候,外面正飄起了雪花,她瞧見鄭澤昭正立在院子裏,一旁的小厮打着傘,他卻沒有站在傘下,肩上薄薄的落了一層白色。

鄭明珠便低低責備道:“有傘不用,你當自己的身子是鐵打的麽?”

鄭澤昭瞥了一眼書房的門,也沒再進去,跟着鄭明珠一并出了院子,瞧着鄭明珠走路不敢用力的樣子,他蹙眉道:“你這又是何必呢?沒的再傷了自個兒,若是小時候還能背你回去,眼下……叫人擡了敞轎來吧,左右也是下雪了。”

鄭明珠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來了有一會子了吧?在門口聽見了?往後我不在府裏,母親那又才有了十弟,我不能叫爹爹把你們忘了。”

鄭澤昭原想說點兒什麽,可瞧着鄭明珠發紅的眼圈和站得斜斜的身子,話便咽了回去,只道:“你多顧着自己吧,我會照料好瑞哥兒。”

鄭明珠一笑,望着飄灑的雪花道:“你還說呢,小時候你就背過我一次,六歲的時候吧,也是下雪,還把我給摔了!瑞哥兒在一旁瞧着卻是可樂,還趴到你背上專叫你摔倒呢。”

鄭澤昭經此一說,也想起了幼年時光,那時候老想要長大,覺得日子分外漫長,現今回首,卻覺仿似昨天。

不一會兒就有下人擡了小轎過來,一路将鄭明珠送回院子,鄭澤昭也沒進去,讓人趕緊給鄭明珠敷腿,他便往回返,走了一段,聽見一串“咯咯咯”的笑聲,然後就見明玥領着人一路笑嘻嘻正往院子來。

地上剛是下了一層雪,正是滑的時候,偏明玥還覺得好玩,一路腳下跐溜着往前走,害的丫頭們左左右右的護着怕她摔了,明玥一路上沒見人,正放快了步子,冷不丁看見鄭澤昭,吓了一跳,腳下打滑,差點沒撞過去。

鄭澤昭眼疾手快的拉了她一把,自己卻沒站穩,一下挂到了旁邊矮樹叢,他沒好氣地站直了身子道:“你這又從哪裏過來,亂跑什麽呢!”

明玥笑嘻嘻的:“二哥,我剛打母親院子出來,抱了會兒十哥兒,他剛剛吐奶吐到我身上了,這會子他睡了,我正趕着回去換衣裳。'

鄭澤昭看她一眼,心裏頭微有些煩躁起來,明玥道:”二哥也是要去母親那看小十郎麽?”

鄭澤昭瞪了她一眼,轉身甩袖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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