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婆娑
萬般因果業障,諸多癡纏糾葛,或無意而始,或有心而發,到頭來皆似南柯一夢,醉時歡顏靡靡,醒後餘者泛泛——
蒼白無色的手掌從焦黑皮毛上寸寸撫過,指尖撥開翻卷的傷口,輕觸裏面半生不熟的骨肉,那狐貍一動不動,好像已經死了。
可是琴遺音還能聽到它微弱的呼吸聲,茍延殘喘,卻不曾斷絕。
手指在狐頸處微頓,只要他稍稍用力,它就能結束痛苦往生極樂,雖是百年修行一朝喪,總比生不如死要好。
不知道是否察覺到了危機,半死不活的狐貍竟然動了一下,身軀在他掌下不受控制地發抖,足爪顫巍巍地在地上爬動,本能地想要逃生。
并非畏死,而是不甘。
琴遺音不是沒見過堅毅的生靈,可那樣的性情本能往往屬于先天開智的靈長之流。天道雖公卻泛,魂魄有恒沙之數,但從凝現之初就注定了天命根基,能與之相抗的寥寥無幾,而這些都不該屬于一只出身荒涼之地的野狐修。
他品嘗過妖狐的一滴精血,須知妖類修行不易,對狐族來說,尾巴是他們道行增進的标志,自一至九,一尾對應一重大境界,到九極之數為終。狐性天生蠱惑之術,自成采補之道,故而天下狐修多為聲色魅惑之輩,縱有大成者,也難免淪為下乘,雖進境快卻根基不穩,到最後不進反退,堕入魔障。
可是琴遺音嘗到的那滴精血裏沒有混雜渾濁的穢氣,除了血液本身的腥甜味,就只有一股如烈酒般熾烈的氣息。
暮殘聲的修行道,是在漫長的厮殺中初窺門徑。面對正法戮命的人族修士和反複無常的妖魔鬼怪,生殺勝負都是無謂因由的常事,妖狐在腥風血雨裏張開爪牙,硬是撐過了這些年浮沉不定的歲月。
他比世間任何一只妖狐都過得苦難,也比他們都能走得長遠。
“……”琴遺音的嘴角輕輕勾了一下。
手掌下移,托起妖狐的頭,那雙血紅的眸子正半阖着,勉強掀了掀眼皮也只能看到一團模糊的白影。
“你根骨不錯,但也僅是不錯,能有今日造化除了機緣,更賴與魂同生的這份心神……然則,此心非大業障者不可得,有此業障者大多另有造化脫胎換骨,不成仙神便成魔怪,怎麽會淪為你這茹毛飲血的野物?”
冰涼的吐息近在咫尺,暮殘聲的耳朵不自禁地顫動了幾下,聽到有人在對自己說話:“想不想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什麽?”
前世?
滿含血腥氣的喉嚨裏滾動幾下,暮殘聲覺得自己全身從裏到外無處不疼,已經說不出一個“不”字,只能費力睜開眼,想看看這見死不救還喋喋不休的混蛋究竟是何許人也。
可他這一睜眼,就撞進了無邊無際的蒼白裏。
那本是一雙罕見的眸子,眼白盡是墨黑,唯有最中央的瞳孔銀白如倒映了兩只星子,細碎的白光從此彌散,于眼中陡生迷霧重重。
霧中有萬象光影轉瞬即逝,也有百态衆聲旋即無蹤,無論形容還是聲音都好像被這霧悄然吞噬,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可是當這樣的念頭剛剛升起,暮殘聲又覺得眼前一晃,無數高大草木拔地而起,千樹花開于剎那,花萼間不見花蕊卻吐人面,男女老幼應有盡有,或張口哭笑,或閉口無聲,神情各異,唯有眼睛都看向這邊。
世間因緣事,無謂愛怨憎;心有六欲處,常在娑婆天。(注)
人有七情六欲,心生五蘊三毒,妄念起便入歧途,執迷不悟堕入魔障,便成了孕養心魔的根源。
心魔應運而生,無色相無真身,以人心罪欲為本源,雖為天地正道不容,卻因妄念不絕而不死不滅。然則萬物有得必有失,心魔修他化自在道法,法正自我願心之道,不尊自然,不循天道,只能化轉外界見聞經歷為自身靈臺天地,雖有造化之能,終也圈禁在這一方心牢。(注2)
這是只被琴遺音主宰的天地,此間無淨穢之土也無清濁之水,只有生長在無界荒野上的千萬棵玄冥木。這種樹木一年長一寸,十年抽一枝,百年開一度,自花瓣間綻出人面,俱是心有魔障的衆生色相。
勘破魔障者離枝化無重歸大道,執迷不悟者常開不謝必入歧途。
琴遺音輕笑了一聲。
那一瞬,暮殘聲聽到了萬人齊呼,千種聲色疊加在一處,震得他心神劇顫,恍惚間已魂飛別處。
萬象生靈出于六合之內,立命五行之中,不管妖魔鬼怪還是人畜草木都有其來歷去處,故對于修行者而言,一身血肉不過是此間寄魂之所,唯有剖開皮骨色相,才識本來面目。
琴遺音饒有興趣地看着這只狐妖的前生——
三百多年前,中天境的主宰還不是如今的禦天皇朝,曾經統治它千載的姬氏王族在歲月消磨之下由盛而衰,各方勢力風起雲湧,最終在先皇駕崩後開始了連年混戰。
男孩的父親是沙場老将,統領姬朝左軍,戰無不勝,聲名遠揚,他也随父從軍,箭破旌旗,長戟飲血,年紀輕輕就做了先鋒。
等到少年長成了青年,父親早已馬革裹屍,彼時宗室內亂,他奉命率軍保護少帝回宮登基,離王城只剩不到百裏之遙。
然而兵疲馬乏,若前進恐吃敗仗,若後退怕誤大事,更有殘兵俘虜被拘營中,無論進退都是累贅。
戰耗連年,成敗一舉,君令催急,将莫不從。
權臣進言,君主賜劍,年輕的将軍下令讓傷兵和俘虜兵全部留下,做了九死一生的設伏陷阱,而他親領奇兵連夜奔襲王城,終于在那一日的逢魔時刻破開了逆臣防衛,聽少帝一聲令下,大軍席卷而入。
他在腥風血雨中勒馬伫立,背後是堆砌袍澤的屍山血海,面前是欣喜若狂的姬氏少帝。
後來,少帝如願登基,功過獎懲一朝落定,他成了金殿之上最年輕的重臣。
可他記得那道山谷,記得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士兵因為受傷不能前行,被以設伏為名留在那裏葬于黃土。無數烏鴉遮天而來,落在這片死寂的土地上,啄食或鮮活或腐爛的血肉,它們的叫聲像極了垂死之人的嗚咽。
都說為帝者無心,為将者無情,而他始終不能看開。
沒過幾年,朝堂權力分立,各派明流暗湧,他雖有戰功卻無家世根基相助,又生得孤直性情,不受姻親之盟,不肯趨炎附勢,成了金殿上再鮮明不過的靶子。
那年冬,母親病逝,他行軍多年的傷病也随悲痛一并爆發,曾經縱馬提戟的将軍如今只能在院牆裏對着天空發呆。
與他不和的文臣趁機上奏,君主順水推舟奪他大權,另立心腹為将帥,贈他財寶佳人安養殘軀。
他面對傳旨中官沉默良久,接下旨意交出帥印,卻跪辭了賞賜。
那一年他方過而立,已經是兩鬓霜白如半百老人,他自請協助鎮守邊關,從此将自己逐出了王城。
他來時有千軍萬馬,走的時候只帶了一隊老兵。
西北邊陲之地有一座孤城,他就帶着無家可歸的老部将們駐守在那裏。此地常年飄雪,封凍萬物,就連城牆也凝結了厚厚的冰,不再年輕的将軍站在城樓上,身邊倚着長戟,手裏握着一壺燒酒。
琴遺音慢慢眨了下眼。
這一瞬間,光陰飛逝,轉眼後城樓上已經不見了将軍,城外卻多了一座墳,屍骨入土,旌旗覆頂,墳前除了靈幡石碑,只有一把長戟立在風雪裏。
這就是妖狐曾作為人的一生。
前世他乃前朝大将,命主征伐,本能助姬氏新君中興王朝,沒想到未敗于沙場,卻輸給了自己和朝堂。因他此生為亂世之将,無論自願與否,總歸犯下殺業太多,所以這輩子他不為人胎,轉世入了畜生道,化為了妖狐。
琴遺音無聲吐了口氣,心魔幻境的光陰又往前回溯幾年,場景再度歸于凝冰的城樓上,他自己也化身為一名士兵,持槍守衛,寸步不移。
背後傳來緩慢的腳步聲,白發蒼蒼的老将軍拖着長戟一步步走上來,渾濁的眼睛掃視一周後慢慢變得精亮起來。
他走得很慢,時不時就要咳嗽兩聲,路過“士兵”身邊的時候身形微晃,被對方順勢扶了一把。
“将軍!”他關切地低聲道,“風寒雪大,此處有我們,您還是回大營吧!”
“老夫無事。”将軍擺了擺手,重新站穩了,目光将他上下一打量,“你叫什麽名字?從軍幾年了?”
他道:“卑職張泉,從軍四年,家父曾是将軍的老部下,自小便教導我要為将軍效力。”
“張泉,張泉……”将軍喃念了兩遍,再盯着他現在這張臉皺眉思索了一陣,恍然大悟,“你是張明的兒子?”
“是。”
“哈,果然是那老小子。”将軍爽朗地笑起來,好像年輕了十幾歲,“當初他退伍娶妻的時候我還去喝過喜酒,沒想到現在兒子都這麽大了,你父母親現在如何?”
“家母一切安好,家父兩年前已經病逝了。”
将軍的笑戛然而止,半晌後垂下眼,輕聲道:“他也走了啊……”
心魔現在的樣子不過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他抿着嘴唇眼眶微紅,分明是有心事憋着,卻又支支吾吾不肯說。
将軍自然看出來了,便問:“有什麽事,你直說就是。”
“将軍,我小時候聽爹說起你們年輕時候的事……”張泉的臉上浮現出憧憬,讓将軍不自覺地順着他的話回憶起自己這般年紀的時候。
鮮衣怒馬,縱橫厮殺。
“……您是姬氏的戰神,是英雄,可為什麽我們如今會留在這偏遠的苦寒之地?為什麽這麽多年來,朝廷也沒有派人來看望大家呢?”
沉沙折戟,風霜摧人。
将軍回過神來,他看着年輕人臉上的疑惑與不甘,那一瞬間眼中風起雲湧,盡在心魔掌控中。
張泉遲疑了一下:“将軍……”
“這裏不好嗎?”将軍反問。
張泉點頭,又趕緊搖頭。
“是不好,不僅偏遠還貧寒,每天吃風刀子,過的是苦日子,更沒什麽樂趣。”将軍拍了拍他的肩膀,“相比之下,王城就繁華多了,十裏長街市井琳琅,大公子小姑娘都穿綢戴花,見了就覺美……若是等到逢年過節,嘿,光是燈火都能把你眼睛晃瞎。”
張泉忍不住想象那樣的盛景,可呼呼寒風把他拉回了現實,瑟了下脖子。
“那麽美的地方,是我們這些泥腿子刀拼劍砍打下來的,現在我們卻在這樣的地方吹冷風,只有做夢才能回到那裏……你說,誰能甘心,誰能不怨恨呢?”将軍親手給他系着披風帶子,動作很慢,聲音也很輕,“我走的時候在心裏發過誓,早晚會帶着我的兵回到那個地方,讓對不起我的人後悔。”
張泉打了個激靈,卻覺得血液都不禁沸騰起來,呼吸都變得粗重:“那将軍……”
“來這裏第一年我想着怎麽招兵買馬,第二年我想着怎麽走私鹽鐵,到了第三年……”将軍說得越來越慢,“第三年有外族流寇侵襲這裏,我率兵把他們趕盡殺絕,回頭就有城裏的老百姓來送水糧和禦寒衣物。”
說到這裏,他笑了起來:“那個時候我才想起,我除了是個将軍,還是個從軍吃饷守一方百姓的兵。”
張泉欲言又止。
“朝廷有人對不起我,老子怨恨他們理所當然,若有機會拿他狗頭下酒也是痛快,但是……”将軍閉了閉眼,“我不能對不起我的兵,讓他們一生為國卻成了賊人;我不能對不起我的百姓,讓他們不僅苦于生計還要毀于戰火。”
張泉終于忍不住小聲道:“可是現在這樣,您就對得起他們,對得起自己嗎?”
“你說得對,這個問題老夫也想了很多年,不知不覺就過了這些歲月,到了如今這把年紀才明白……老天爺本不公,人世本不平。”将軍渾濁的眼裏亮起了光,“既然如此,我還計較什麽得失公平?争來争去,不過贏了一籌又輸一籌,還不如堅守本心,做好我生而為将該做的事情。”
張泉張口欲言,卻又覺得無話可說,憋了半天只吶吶問出一句:“您就……沒有心願嗎?”
“心願……”将軍轉頭凝望着遠處的大雪山,忽然笑了起來,“我以前遇到過一個算命的,她說……”
——“将軍一生征戰,雖是保家衛國,到底是殺業太重,死後要下十八層地獄,來世投為畜生償還罪孽,您可曾後悔?”
在他當年離開王城的前夜,于十字街頭遇到擺攤蔔卦的白衣女子,她頭戴幕籬看不清面貌,他卻總覺得對方一直盯着自己。
後悔嗎?當然不會,但人生在世,總會疲累。
頓了頓,将軍的聲音随風傳來:“如果可以,我只想……隔世之後,願不為人。”
張泉屏住呼吸,緊接着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低下頭。
随着這句話一并襲來的,還有一把長戟。
年邁的将軍寶刀未老,長戟在掌中掄轉,戟尖在電光火石間無聲倒回,刺入了“張泉”胸膛。
“好玩嗎?”将軍的眼裏洩露出一線紅光,他本來有些枯瘦的身形拉長變幻,最終化成了白發血眸的妖狐模樣。
他冷冷地問道:“你是誰?”
心魔幻境之內無虛實之分,念想便是化形,其五感俱全、六欲皆在,分不清是夢非夢,故而琴遺音縱橫此道多年,還是第一次被自己攝入其中的魂魄毫無預兆地破了夢。
難不成是自己睡了這千年,境界退步了?
他不覺惱怒,反而笑了起來,熱切地盯着妖狐,歡喜極了,就連聲音都帶上了旖旎的味道:“當然好玩,你啊……太好玩了。”
暮殘聲冷哼一聲,手中發力一震,“張泉”的身體頓時破碎開來,轉眼化為飛灰。
耳中只有一句低喃餘音:“我會再來找你玩的,別早死了。”
一剎那,這片冰雪城樓和遠方高山都如濃墨暈水般化開湮滅,頭頂穹空皓月飛逝,萬裏長天都化為蒼白顏色從上方傾落,一瞬間滿目皆盲。
暮殘聲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作者有話說:注:婆娑天,指婆娑世界,即佛教所言的釋迦牟尼佛所教化的三千大千世界,又由于此世界的衆生安于十惡不肯出離,忍受三毒及諸煩惱,故又稱"堪忍世界",如今謂之現實世界。 注2:徐勝治《靈山》(鐘離權答梅振衣 他化自在天) 沒錯,前世記憶裏給将軍算命的女人就是淨思,也就是說她在上輩子就看中大狐貍,打算收他為徒,原因請靜待下文娓娓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