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聞音

暮殘聲剛離開大殿,就有一名身姿曼妙的婢女上前,帶他往暖玉閣走去。

暖玉閣地處妖皇宮南苑,乃是由狐王蘇虞親自主持修建的一間八角小樓,它伫立于一泓碧湖上,巨大的水車永無間歇地卷起清澈水流從樓頂傾瀉,順着特殊紋路的屋脊瓦片流淌下來,自八角邊緣墜落時有如碎玉垂珠,濺起的水霧如夢如幻。

這本該是寒涼的地方,卻得狐王巧思,以四塊巨大的暖玉石雕成畫壁,将水汽都擋在牆外,屋內常年焚燒着人魚燭和靈犀香,燭火、香氣、水汽通過門扉雕花漏洞相互流通,日裏可見浮光碎金,夜來便觀星月入水,既賞景也宜居。

引路婢女熱情地介紹着暖玉閣的妙處,暮殘聲也十分捧場地配合她,心裏卻轉了好幾番念頭。

據說當年破魔之戰有殺錯無放過,靈族為何要把一個魔物只封不殺?那魔物的價值在他們心裏勝過玄羅五印,而對于知情者來說,其将帶來的威脅也更甚誘惑。

姬輕瀾跟那個魔物有什麽關系?他為什麽一定要自己去争奪白虎印?

一念及此,暮殘聲的眼神微沉。

柳素雲沒想到自己一句調侃竟然成真,暮殘聲在這個節骨眼上回來的确不是巧合,當他從姬輕瀾口中得到靈族發布五境破魔令的消息後,第一時間便折返西絕境,為的就是從妖族這裏接下法令,給自己将要開始的行動過一條合理的明路。

可他沒想到會這麽順利且巧合,至關重要的破魔咒印被妖皇和狐王親自給了他。

暮殘聲從來不把自己當成什麽人見人愛的香饽饽,對方越是如此,他就越是驚疑。

天底下不會有沒來由的恩惠善意,尤其是對于妖皇和狐王這般地位的存在而言。若非他們對自己有所圖謀,那麽就該是破魔令這件事本身就有貓膩,讓位高權重的君王不能輕舉妄動,而要假以他人之手去幹涉。

倘為後者,結合自身逆推,說明這人選限制有三——出身西絕妖族卻牽扯不深,實力強大但還在掌控之內,對此事有所知情但掌握線索有限。

換句話說,妖族做好了随時從渾水中翻臉抽身的準備,為此不惜在必要時放棄對白虎印的争奪,這背後的隐意令暮殘聲不禁深思。

他下意識地隔着衣服摸了摸心口,不管怎麽說,此行的第一目的達成總是好事。

“就是這裏了。”

婢女溫柔的聲音響起,暮殘聲擡頭,正好看到被籠罩在水幕珠簾下的精致樓閣。

此時正是晌午,日照水面生金鱗,湖面上浮萍生翠,偶有錦鯉潛躍,叫人一見便心曠神怡,一路走來的浮躁不知不覺便被撫慰消弭。

有琴聲從閣中透出,行雲流水,清耳悅心,但聞則心向往之,

“暖玉閣是狐王殿下心愛之地,連灑掃也不允我等沾手,奴婢只能送到這裏,請大人獨自入內休憩吧。”婢女朝他一福身,“狐王殿下賜予您的尤物,已經在閣中恭候了。”

暮殘聲回過神,想起偏殿內蘇虞暧昧不明的話語,再聽得耳畔不絕的琴聲,心中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是……什麽尤物?”

“所謂尤物,自然是美人了。”婢女掩口輕笑,頭上的兩只鼠耳都微微發顫,“殿下說‘狐生有惑亂通靈之能,此為天賜,故不敢辭’,您雖然未修陰陽采補道,也不能連半點歡喜滋味也不嘗試,他日若遇上精通此道的高手,豈不是要吃了悶虧還被占便宜?”

她說得委婉,其實蘇虞原話講的是:“人家三尾狐貍都左擁右抱子孫滿堂了,堂堂七尾狐卻還是個童子雞,說出去都丢狐族的臉。”

“……”饒是如此,暮殘聲有生以來也頭回嘗到無言以對的滋味。

他憋了半天,硬是沒勉強自己憋出一個咬牙切齒的“謝”字,好在婢女機靈,一見他臉色尴尬便識趣告退,徒留他站在暖玉閣外胸悶。

常年不散的水汽讓他體內仍在作祟的天雷餘力安歇了些,暮殘聲深吸一口氣,揉揉臉推門而入。

琴聲微頓,複而又起,其音空靈,繞梁不絕。

暮殘聲一腳踏進了屋裏,手卻扶在門框上不動了,神色難得有些怔忪。

他修行至今将近五百載,沒靜下心看過幾場風花雪月,自然也沒聽過幾首曲子。當年為報一家之仇,他用風刀雪劍把自己一身柔軟皮毛錘煉成寒骨,後來大難不死跟了淨思,心裏就只剩下修行和練武,在冉娘之事以前,暮殘聲未對他人有過在意,自然也沒對外物有何渴求。

直到現在,他被人撥動了心弦,保持着這個有些傻愣的姿勢站在原地,安安靜靜地聽完了這首不知名的琴曲。

最後一道長音過後,節拍明顯轉為低緩,琴師只手按弦止住餘音,問他:“大人聽見了什麽?”

“……春天。”暮殘聲便微微阖目,“我不懂勞什子音律節奏,只是你這曲子聽了叫人心裏熨帖生暖,活像是……春風細雨落在人間,讓大地初醒,使草木複蘇,似有穿花蝴蝶繞林行,百鳥迎春唱枝頭,充滿一股‘生’的氣息。”

他沒有阿谀奉承,也向來不大會說好話。作為一只狐妖,暮殘聲簡直可以算是族內奇葩,空有一張好臉皮,奈何不會作妖。

別的狐貍精修行魅術勾搭男女,他在上蹿下跳找人打架;

別的狐貍精含媚做小沾花惹草,他在路見不平拔腳相助,無論大姑娘小相公,通通不給“以身相許”的機會。

匆匆這些年過去,曾經跟他同齡的狐貍精要麽被修士打殺了,要麽已經子孫後代滿洞窟,暮殘聲還穩坐“狐族敗類”第一把交椅,身邊除了幾個喝酒吃肉的兄弟,連暖床的都沒有,更不用說拿甜言蜜語去讨好誰。

琴師聞言,語氣仍是淡淡的,不覺喜怒:“揮弦者賦音以情,聞歌者覺情于心。這首曲子本無名譜意義,不過見景而發,你只是機緣巧合置身此景又聞此聲,牽出了心思罷了。”

暮殘聲笑了:“天地良心,我可沒有思春的意思。”

“你心心念念的,是‘生’。”

暮殘聲雙眸微凜。

“春者,辭冬別雪而來,是淡化死寂的生機,也是破土萌芽的欲求。你心有一片春晖,便是不沒嚴寒的勇氣。”

輕風卷着落花吹開窗扉,碎瓣落在琴弦上,琴師從桌案後站起,旁側玉石屏風的影子在他身上投下暗色,另一半卻沐浴了明亮天光,于眉梢眼角灑了一把碎金。

青年琴師身量很高,輪廓卻清瘦,雙手骨節分明,從藍色廣袖下露出一截蒼白的腕子,與披散在肩背上的鴉羽長發一樣,輕易便能吸走人的目光。

這張面孔其實算不得惑人容色,只能說是清雅溫潤,還有難以掩飾的缺憾——漆黑睫毛下,是一雙黯淡無神的眼睛。

這是個瞎子。

瞎子微微一笑:“我是聞音,尊駕是暮大人嗎?”

“啊……嗯。”暮殘聲關門入內,剛湊近他就忍不住嗅了嗅,“你是人族?”

聞音朝他的方向歪了歪頭:“我來自眠春山。”

暮殘聲廢了會兒功夫,才從腦子裏扒拉出有關這個地方的丁點訊息——眠春山位于西絕境東南部,那是個窮山惡水之地,有些氣候的妖都不屑于在此修行,故而居住在那附近的多是未開靈智的野獸和流亡難民。

這樣的地方,怎麽看也養不出如此靈秀的人物。

聞音似乎從他的沉默裏猜測到了什麽,笑道:“我聽說大人常年游歷在其他境域,想必已經許久沒有回來,不知滄海桑田已變,眠春也今非昔比了。”

暮殘聲一想也對,并未深究,現在琴聲止歇,先前蘇虞和婢女的話又回到腦子裏,使得他見到聞音便有些不自在。

他倒了杯水牛嚼牡丹地灌了,沒話找話道:“我……你……啧,你既然是人族,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聞音幹脆利落地答道:“奉狐王之命,好生伺候您。”

“噗——”暮殘聲的第二口茶直接噴了地,嗆得他死去活來。

白衣妖狐覺得自己哪怕是被淨思打成半身殘廢也沒如此狼狽過,磕磕絆絆地道:“別、別開玩笑,我……你……”

他搜腸刮肚的話終究沒能說出來,聞音站在他面前,溫涼的雙手捧起了他的臉。

大抵是人族太弱小,行動也無敵意,聞音的舉止沒有驚動暮殘聲本能的防備,他被迫擡起頭,看向藍袍青年低垂下來的臉龐。

他愣了片刻,然後匆忙別過頭,聞音的唇印在他額角,手卻撫上他不知何時變回原形的耳朵,輕笑道:“燙了,大人的臉皮還真是有些薄呢。”

溫熱的吐息近在咫尺,酥麻之意從尾椎骨直往上竄,暮殘聲一把推開他,捂着耳朵往後竄了兩步,覺得對方再說幾句話,自己可能骨頭都要軟了。

他心頭微緊,抑住躁動用妖力壓了過去,見青年身體一僵,額頭也見了冷汗,的确是沒有修為的凡人。

見鬼,之前怎麽沒發現自己對色相如此缺乏抵抗力,難道真是年紀正好春天也到了?

他默念了兩句靜心咒,艱難地道:“你……別這樣,會讓我感覺是自己在伺候你……”

話沒說完,暮殘聲就恨不得掴自己一巴掌,真是昏頭了。

他撤回了妖力,聞音頓覺輕松,識趣地不再靠近他,只是輕嘆一聲:“大人說哪裏話,您想要我做什麽,我哪有不聽的資格?”

暮殘聲神色複雜地問道:“你是自願來這裏的嗎?”

西絕妖族雖與人族共處,到底淩駕于人族權力之上,發生霸淩搶占之事并不少見,歸根結底不過利益交換與弱肉強食。

暮殘聲想着如果真是這樣,他明天就把對方送走,這樣一個靈秀人物不該折辱在此。

孰料聞音搖了搖頭:“不,我是自願的。”

暮殘聲冷冷道:“人妖殊途,你知道這麽做的下場是什麽嗎?”

聞音淡淡道:“淪為玩物,或變成爐鼎,逃不過化為皮骨的結局。”

“那你為什麽要來?”

聞音反問:“大人可有過不惜代價也要做成的事情?”

暮殘聲一怔,想起冉娘,目光放柔下來:“有的。”

“這也是我的原因。”聞音低下頭,“我對妖族有所求,自己便是這代價,故而大人不必有任何顧慮,一切是我心甘情願。”

暮殘聲眯起眼,他本就不相信蘇虞會在這時候特意送個空有皮相的玩物過來,此時更提起了心。

“答應幫你的是妖族,還是狐王?”

“都不是。”聞音松開領口,“狐王把我送給大人,若大人肯接受我,便是應下我所求。”

他的脖頸上有一枚指甲大小的白色符文,這是五境常見的一類契約,發願者将自己作為契約籌碼,誰應下他的願求,他就是那人永不背叛的奴仆,至死方休。

“直覺告訴我,你的所求是個麻煩,否則狐王不會把這件事踢給我,而我也沒興趣自找麻煩。”暮殘聲環起胳膊,“你想必也能猜到這點,所以剛才隐瞞此事,故意與我親近,想騙我先拿了‘籌碼’自然就不得不應願,對嗎?”

聞音有些尴尬地道:“我……第一次騙人,有急切露餡之處,請您包涵一下。”

暮殘聲被他氣笑了:“好在你沒敢接着騙我,畢竟這契約并不牢靠,我只要殺了你或者故意熬到你死去,自然就不受桎梏。”

聞音臉色微白。

他比暮殘聲高些,長得也成熟不少,只是身量清瘦面有病容,此時跪在地上低頭無言,怎麽看都讓人心生不忍。暮殘聲不想管他,卻莫名有些煩躁,在屋子裏踱了三四圈,終究還是在他面前蹲下來,一手擡起了他下巴。

“你先告訴我,到底是什麽事?等我聽完了,再決定要不要幫你。”暮殘聲盯着他的臉,“先說好,如果騙我,就吃了你。”

獠牙在唇間若隐若現,若是聞音目能視物,就能看到妖物一雙紅眸中的冷意絕非作僞。

他默了片刻,雙手解開腰封,靈活地抽出綁繩,衣料委地,身無寸縷。

“我的娘——”

暮殘聲吓了一大跳,他讓對方坦白直言,沒讓對方“坦誠相待”,這一下好險沒把他驚得奪窗而逃。

阻擋他腳步的是聞音下一步動作——青年抽出了原本懸在腰間的小刀,反手割破了自己的喉嚨!

這一下快且狠,暮殘聲瞳孔驟縮,卻見聞音沒有倒地而亡,喉間傷口也沒有血流出來。

被切開的皮肉在瞬息間合攏了,以暮殘聲的眼力能看到有什麽微小的東西在皮下蠕動,阻擋血流的同時修複了傷口。

“這……”

“我們眠春山的人,從百年前開始便是長生不老之身。”聞音站起身,手指輕觸自己剛才被割破的喉嚨,那裏已經連條痕跡都沒留下。

暮殘聲面露驚色。

天道有常,興衰榮枯乃是不可超越的輪回,神有天人五衰,魔有氣數将近,妖、靈、怪雖壽數千百卻非不死不滅,更別說是人族。

長生不老是無數生靈夢寐以求的境界,如今卻出現在區區眠春山中,暮殘聲的第一反應不是驚喜,而是驚疑。

這事不對。他這樣想道,倘若是真正的長生不老,狐王不會把這天大的好處讓出來,聞音也沒必要來妖族冒險。

他走向聞音,手指沿着青年頸部開始往下摸,慢慢皺起了眉——這皮肉之下,的确有活物,形态不大,數量也不小。

他忽然問道:“你怕疼嗎?”

聞音明白他的意思,搖搖頭:“我……習慣了。”

短短三個字,暮殘聲心尖顫了顫。

他沒再猶豫,轉到青年背後,右手落在他頸後大椎,左手卻鬼使神差地伸到前面,捂住了聞音的嘴。

“疼就咬我,不必忍。”

話音剛落,右手并指如刀從大椎倏然劃過,伴随着皮肉翻開的輕響,仿佛只是用一把剪刀裁開了紙張!

聞音臉色一白,痛呼被手掌壓回喉嚨裏,他只能死死咬住妖狐的左掌,頃刻就見了血。

暮殘聲恍若未覺,他的右手探入其中,靈巧地抓住了目标,在背脊傷口合攏之前抽了出來。

妖力在掌中凝結,将那物包裹在一團透明的冰裏,可是暮殘聲透過冰塊看不到裏面任何東西,仿佛他什麽都沒有抓到。

他愣了一下,面色微沉,一點火星在冰塊裏燃起,這一次他終于看到有一條無色的小蟲在火焰裏掙紮,随着火星熄滅又沉寂下來,仿佛與冰融為一體。

“這是……陰蠱!”

作者有話說:小劇場—— 暮殘聲:媽耶突然脫衣勾引,吓死寶寶了 聞音:五百歲的寶寶? 暮殘聲:你他娘的別轉移話題!你脫什麽脫?! 聞音:都說了要伺候你呀╮(╯_╰)╭ 暮殘聲:握草你特麽脫了比老子還大,這是伺候我? 聞音:不信你試試? 暮殘聲:滾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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