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沒想到力道沒控制好，他的寶貝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此刻，自喻憂郁系美男子的安舒茨先生，他的表情活脫脫就是一個心碎成粉末狀然後無聲悲泣的腦殘粉——啊啊啊夠了，我要被我的男朋友蠢哭了！這麽想着的瑞貝卡，表情十分猙獰。
“好了，貝基，別鬧了。”凱特無奈地幫這一對幹瞪眼的情侶撿起了書，“我是來見尼爾·蓋曼的，不是來看你們打情罵俏的，好嗎？”
“我喜歡這個定義，真甜，而我始終甘之如饴。”盧克笑道，眉目溢滿柔情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友，“甜心，自從遇上你開始，我的生命裏總是充滿了驚喜——”正深情款款表白的盧克突然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蓋、蓋、蓋曼先生！”
他們一直讨論的中心人物，尼爾·蓋曼正站在兩米之外，略皺着眉頭，渾身散發着一種類似“老子很不爽，愚蠢的凡人禁止靠近”的不悅氣息——任誰提早知道了只是為了一個試鏡，在私人時間被人謀劃安排在酒店偶遇也不會開心得起來，況且他最看不上眼的就是那些色令智昏的蠢材。
他是一個身材高大微微駝背的長臉男人，一頭打着小卷兒到處亂翹的淩亂黑發，皮膚是常年不曬日光浴的蒼白。他的眼袋很重，目光深沉如同一汪見不到底的幽潭，他的嘴角緊緊抿着，一看就是有意識把自己隔離于人群之外、并且屬于相當不好接近的那一類人。
他面無表情地默默看着，并沒有因為凱特手上的《美國衆神》以及桌面上的《尼爾·蓋曼短篇小說集》而對他們多一丁點兒奢侈的和顏悅色。
“我姓蓋曼，不姓蓋蓋蓋曼。”他冷冷地說道，天生帶着幽寂而從容的孤傲之質。
盧克咧嘴一笑，完全忘記了自己剛才掙紮無果的心路歷程，張口就問：“蓋曼先生，我是你的書迷，我、我能給你簽個名嗎？是《美國衆神》初次珍藏版。”
說着目不斜視卻仍精準無誤地從凱特手裏抽回那本書，連着剛剛從外套內袋一氣呵成掏出來的鋼筆就遞到了尼爾眼前。
“弱爆了……”瑞貝卡小聲說道，扶着額飛快地低下了頭，只裝作不認識面前這個“憂郁系美男子”。
尼爾淡淡地挑了挑眉，過了幾秒還是接過了書和筆：“名字？”他垂眸問道。
“盧克·安舒茨！”激動的腦殘粉盡力控制音量。
“好了。”尼爾合上書，遞回給了臉色因為激動而發紅的盧克，沒有再看自己的腦殘粉，而是斜睨了凱特一眼：“格蘭特小姐，你只有五分鐘時間，我不喜歡用餐時間被人打擾太久。”
話音未落，尼爾已經向自己的老位置頭也不回地走了過去——真是個無比傲慢而又目中無人的家夥！瑞貝卡無聲地用唇形說道。
凱特搖頭失笑，連忙跟上了尼爾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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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了一件微微透明的白色真絲連衣裙，飄逸的裙擺上隐約可見細膩的刺繡花紋，金發在一月并不過分的陽光之中閃着微光，輕輕柔柔地披散至腰際，浪漫地打着自然的卷兒。
“坐。”尼爾說道，他喜歡的位置在酒店花園的角落，背靠一地樹蔭，“馬修已經給我看過你的照片了，他告訴我你是洛倫佐矚意的‘星星’。”
凱特暗暗在心裏把不在計劃之內但消息意外靈通的馬修·沃恩狠狠罵了個遍，面上卻仍帶着看不出任何別扭的微妙笑意，說道：“蓋曼先生，我非常希望能得到這個角色，并且自信能夠勝任。”
尼爾不答反問：“看過劇本了麽，或者我的小說？”
“它們都令我意猶未盡，先生。”凱特回答，沒有任何遲疑。
“哦？說說你的意猶未盡，我可以再多給你——兩分鐘。”尼爾右手食指點着自己的額頭，瞥了一眼左手手腕上的手表，目光之中沒有任何多餘的起伏情緒。
當尼爾正如自己猜測過的數種反應之一，真的問起了《星塵》的時候，凱特非常慶幸她不僅看了全部劇本，還把原著小說以及另一本他的代表作看完了——小說實在太短了，而劇本屬于女主角的發揮餘地也不太大，然而後者并不是有機會角逐女主角的凱特希望見到的。
凱特說道：“作為魔幻與現實兩端的暴風要塞以及石牆鎮，仿佛一副極為絢爛的極致畫卷的不同兩面，它們僅僅隔了一道石牆，有着天壤之別的同時又有着冥冥之中的聯系。門菲為理查德打開了一扇門，通往另一個世界，這就好像J.K羅琳寫到哈利·波特在破釜酒吧後的小天井中，特定的牆磚被魔杖敲開，一個嶄新的世界呈現于眼前——而門菲展現給理查德的，是屬于成年人的現實魔幻，白日夢和噩夢的結合，一個隐藏在倫敦之下、陰險邪惡卻又充滿刺激的烏有鄉。然而與我看完了《烏有鄉》之後對于上下倫敦的概念一直念念不忘的感受不同，劇本之中本應作為《星塵》最迤逦的魔幻世界的暴風要塞給我留下的印象甚至還不如女勳爵的形象生動有趣，就像剛剛看了一個精彩紛呈的開頭，結局卻已經突如其來地戛然而止了。”
“你想說這是我的失手或者敗筆？”尼爾扯了扯嘴角，看起來真像是個冷笑，“你的膽量真不小，坦率得連我都要吃驚了。”
雖然這麽說着，但他對于凱特的言論依然不置可否。
凱特沒有接話，臉上的笑容弧度也沒有變過，她繼續說道：“我得說，相比較而言，我還是喜歡《星塵》的小說而不是劇本……”
“格蘭特小姐，你的時間到了。”他再一次看了看表，随即直接下了逐客令，“另外奉勸一句，派拉蒙既然選擇了這個劇本，那麽它就不是你所能夠随意置喙的。”
那麽你還這麽煞有介事地發問……？
看來瑞貝卡說的沒錯，他真是個無比傲慢而又目中無人的家夥！
靜心準備的臺詞沒有得到任何該有的回應，凱特罕見地将自己素日的修養抛諸腦後，憤憤地在心裏抱怨了幾句。
要知道為了要想出這麽一段既不能腦殘粗顯又要暗暗捧着尼爾的詞，連漢克以及丹尼爾都貢獻了數量不少腦細胞……
但這突兀而又尴尬的寂靜只持續了大約五秒，在她盡量維持住無悲無喜的淡然表情，依言站起來準備轉身離去時，尼爾卻突然慢吞吞地開口道：“另外，周五再見。”
說完不等凱特再回頭用真情流露或者高超演技表達一下驚喜之情，已經低下頭自顧自用餐了。
莫非，最後一句話說到他的痛處了？
凱特略一挑眉，對面含期待的好友比了一個搞定的手勢，罕見地露出了一個相當狡黠的微笑。
☆、戲王之王
第二天一早，漢克果然打電話告知凱特已經拿到了周五派拉蒙的《星塵》女主角最終試鏡邀請，并且恭喜她早前試鏡的《致命魔術》朱莉亞一角同樣順利拿下，合約也擺在他辦公室的案頭，只等她有空簽下大名，如果沒問題的話，大概會在這個月下旬正式進組。而依靠這份對于新人而言已經算得上優渥的合計六千五百美元片酬的合約，凱特總算達到注冊SAG（美國演員工會）會員的資格條件了。
另外，漢克提醒她找個時間來ETA再拍攝幾張8X10的頭像照片，她的表演簡歷又該更新了。如果做完這些她還有空餘時間的話，可以針對性挑選一些培訓課程學習，雖然紐約高級中學的表演藝術專業聞名遐迩，但她大學念的卻是耶魯的金融專業。
《星塵》試鏡的地點定在了處于好萊塢市的派拉蒙總部，出于派拉蒙方面想要運作一部賣座系列片的考量，不僅籌備階段就給出了五千萬美元的預算，并承諾後續會根據影片拍攝效果追加投資至少兩千萬美元，而且劇本的結尾處也為續集計劃的開啓留下了足夠的懸念，更重要的是雖然男女主角準備大膽啓用新人，卻砸下請來了米歇爾·菲佛、羅伯特·德尼羅兩位當紅實力派為這部影片保駕護航——最新消息還要加上彼德·奧圖，這位老爺子剛剛接到了入主《星塵》的大導演特裏·吉列姆抛來的橄榄枝，将在影片中飾演一位國王。
綜上所述，不難看出派拉蒙依舊維持着自身的一貫風格：低成本、低風險，高效率、高回報——雖然這一次的綠葉陣容實在是出乎意料得星光熠熠，而主角反而找了不知名的新人。
留到了最後試鏡的只有三個人，分別是馬修·沃恩看好并主演過影片的克萊爾·丹尼斯，當紅模特兒米歇爾·約翰遜，以及初出茅廬的凱特·格蘭特。
論形象的話，克萊爾與凱特都是符合原著形象的，但克萊爾名氣要大上許多——這也僅僅是相對于凱特而言；而凱特得到了制片人洛倫佐的支持，片酬低廉；至于另一位稍嫌性感的金發女郎出現在這裏的原因，就耐人尋味許多了。
“她從派拉蒙內部一路睡到了投資商，不服不行。”漢克調侃道，“顯然今天只是你和克萊爾·丹尼斯的戰争。”
但顯然米歇爾并不這麽想，她帶着一臉志得意滿的妩媚笑容不時與身邊的經紀人調笑幾句，看起來就像是已經将女主角收入囊中。而凱特與克萊爾隔着一定距離安靜只是坐着，偶爾與經紀人低語幾句，全程兩人目光沒有交彙，氣氛盡管還不到劍拔弩張，卻也相差不遠。
也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這次的試鏡将三個人以及各自的經紀人全部安排在一間寬敞的會議室裏，長長的實木長桌邊坐着泾渭分明的三方人馬，長桌的另一側留有相當大的空間以及一張黑色的真皮沙發。而選角的負責人卻單獨在隔壁開着小會，直到試鏡時間前一分鐘，方才陸陸續續進來。
不過歸根究底，還是因為凱特以及克萊爾的咖位不夠大，換成項目裏撐場面的米歇爾·菲佛或者羅伯特·德尼羅，誰敢這麽做？
凱特緩緩勾起唇角，笑容的弧度極淡，心中更加堅定了拿下女主角的決心。
進來的一共四個人，派拉蒙的制片總裁馬克·埃文斯，制片人洛倫佐·迪·博納文圖，原著小說作者及編劇尼爾·蓋曼，以及不知道漢克用了什麽方法說服的半路入局的導演特裏·吉列姆——至此，馬修·沃恩在這個項目上的話語權已經降至最低。
事實上，沃恩連這次的試鏡都沒有出現，也有表達不滿的意思在裏面，只不過相比較而言沒人會在意而已。
“約翰遜小姐，我記得我讓助理通知的時間是之後的四點半。”看到眼前這位氣質與其他兩位截然不同金發女郎，馬克的第一反應是頭部又開始隐隐作痛。
天知道為什麽這麽一個作天作地不知道真蠢還是假傻反正外表看起來絕對是胸大無腦的女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反正沒事，我就提早來了。”米歇爾表情十分無辜，她可是特地來看看自己的“對手們”到底是何方神聖。
馬克低頭看了一眼才走到一點整的手表，無奈地半哄半騙：“可以先去隔壁的房間等候嗎？你打亂了我們的試鏡安排。”
米歇爾斜睨了在場兩位女藝人一眼，并沒有把身材平板并且青澀的她們放在心上，只是風情萬種地撩了撩長發：“好吧，我能理解你，畢竟邁克爾還沒有到。”她十分幹脆地站起來昂着下巴踩着高跟鞋就走，絲毫沒有注意到經紀人拼命對自己使眼色——于是這位經紀人只能頗為不甘地帶上了會議室的門。
“她試鏡的是另一部小成本電影。”馬克揉了揉額角，随即落座在了左側——他明顯是在睜眼說瞎話。
一路睡到大制作女主角？聽起來雖然像是天方夜譚，事實上确實是可行的，只不過最起碼情商以及演技怎麽也得要差強人意，至于角色到手之後是不是會被同劇組的大牌片場霸淩或者片場的工作人員對小報記者爆出什麽猛料，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至少派拉蒙還算嚴謹，沒有打算把暑期檔魔幻大片的女主角用來開玩笑，只是不知道是怎麽忽悠米歇爾·約翰遜以及她背後的那位金主，竟然還真給她安排了試鏡。
長腿金發性感名模什麽的，還是好好賣蠢吧——美國普羅大衆的心聲，卻也代表了在場幾乎所有人的想法。
還真是一出陰差陽錯的鬧劇……
凱特心中暗想，面上卻沒有露出分毫。
“只差一點我就要臨時反悔了，馬克。”吉列姆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坐在了主位上，另外兩人也笑了笑，分別坐于兩側——資歷深厚的大導演加入的必然後果是，他的聲音顯然更為重要。
但即使桀骜如尼爾·蓋曼，也心甘情願為了特裏·吉列姆收斂了幾分脾氣，他今天甚至偶爾會露出幾次笑容，讓注意到這一切的凱特暗自啧啧稱奇。
雖然吉列姆一直游離于好萊塢主流之外，甚至同時也不怎麽入歐洲評論界的法眼，但他本身幾乎無窮無盡的想象力以及其創造的迷幻世界早已讓許許多多的影迷們為之瘋狂。
特裏·吉列姆，一個沒有任何重要獎項的肯定，卻仍可以說是優秀甚至稱得上偉大的資深導演。
吉列姆和藹地笑了笑，他留着毛茸茸的絡腮胡，身材不可避免地早已經發福了，今年五十六歲的他在導演這個行當裏還算不上最高齡，但也絕對一點兒也不年輕了。他笑道：“不用這麽緊張，放輕松，要不要先聊聊天？”
但這并沒有使兩位女演員之間的微妙氛圍産生任何變化，誰都知道這個房間內的另一個金發女郎，這一刻是自己的死敵，能保持面部微笑不露出任何陰暗的表情，已經是個人涵養太好了。
這大概就是：明明我離女主角只差一步，可偏偏有個該死的bitch擋在那兒！
吉列姆饒有興致地端詳一會凱特又打量一下克萊爾，見她們都只是微笑不語，随即抛出了第一個問題：“既然這樣，那麽誰先開始試鏡？”
凱特與克萊爾的眼神從進入這個房間之後第一次正面交彙，都從對方的眼神裏看出了毫不退讓的堅定神色——開玩笑！當然是誰都想做第一個了！
這個時候可不适合客套謙讓，只有一個競争對手的試鏡，這個順序顯然非常重要，這不僅關系到制片方負責選角人員腦海中的印象，更關系到是否能夠先手壓制自己的競争對手。實力平均的情況下，第一個人只要表現得稍微好一點，緊接着的那個人馬上就會感受很大的壓力，她不僅會不由自主地把前者的表演與自己腦海中的畫面對比，還必須在前者的基礎上加以創新變化，否則很容易落入俗套而不自知，更重要的是，她需要花費很大力氣才能把先手失去的印象分再次搶回來。
當然，這只是水準相當的條件下。
兩人幾乎是同時動了動唇形，但另一個聲音卻先于她們任何人之前開口了——
“既然是試鏡，怎麽能少得了我呢，怎麽說我也算得上是——嗯？第二男主角了吧？”一身休閑裝扮的羅伯特·德尼羅斜倚在門邊，頭發已經一半花白的他卻有着一種超乎年齡界限的非凡魅力，只是面帶笑意地站在那裏，輕輕松松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
看到他的到來，吉列姆臉上的笑容明顯真實了許多，他咧着嘴毫不吝啬地給了羅伯特一個大大的擁抱：“老夥計，我必需再說一次，真高興我們能再次合作。”
“別高興的太早，如果演技不讓讓我滿意，即使是你欽點的女主角，我也會耍一耍大牌的。”不請自來的羅伯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随即松開，向衆人道：“配戲的男主角已經就位，何不讓我們正式開始試鏡？”
能讓這位在好萊塢紮根數十年、輝煌成就數不勝數、被稱為戲王之王的老戲骨配合試鏡，對于年輕演員來說，真不知道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
至少，凱特是覺得幸運的，盡管這幸運之中夾雜着一點兒其他不為人知的微妙情緒。
但被吉列姆導演點名第一個試鏡的克萊爾是怎麽想的，凱特就不得而知了。
克萊爾的想法很簡單，她很慶幸自己出于對于戲王之王的敬仰，在幾個星期之前拿到劇本的第一時間已經演練并背熟了兩人的對角戲——而可憐的被吉爾伯特看中的幸運女孩，甚至是前幾天才有資格看到劇本的。
思及此，克萊爾的心态輕松了幾分，面上的微笑愈加甜美動人，也沒有問羅伯特選擇哪一個莎士比亞船長與星星伊凡娜對戲的片段表演，就等他說出第一句臺詞。
羅伯特微微一笑，轉而露出一個毫無花哨的吃驚而又呆愣的表情，率先開了口：“你就是那顆星星！你是那顆星？真的？”
從驚訝到懷疑再到盡管無法置信卻已經篤定，僅僅只是一句臺詞，情感層次卻仍豐富有趣，只是——
WTF？！他在說什麽？臺詞跟劇本上的不一樣啊！等等！讓我想想……這似乎是星星與男主角的初遇？那麽下一句臺詞是……
克萊爾略顯慌亂地皺眉，紅唇微張，卻也符合女主角被男主角當場識破天外來客身份的反應。
羅伯特挑眉露出一個略帶傻氣卻也憨厚可愛的笑容，咧嘴道：“喔，對不起，我不知道你……”
聽到這裏，已經想起劇本片段的克萊爾定了定神，聳了聳肩以示無奈，臉上只是微笑卻并沒有開口。
“首先請允許我說聲對不起——”羅伯特慢慢靠近她，這個時候克萊爾也終于想起了這是男主角将星星用魔法鎖鏈禁锢的臺詞，接口道：“為什麽對不起？”她的視線跟随着羅伯特的動作，眼神之中帶着恰到好處的疑惑。
羅伯特卻在背對衆人的角度勾起了一個令人詫異的歉然微笑，一瞬間那雙本應青澀而敦樸的黑色眼睛裏邪氣肆意，略略挑起的嘴角卻充滿了相當迫人的凜冽銳氣，爆發出一股子令人戰栗的暴虐與冷酷，直逼得克萊爾心驚肉跳的同時已經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他動了動薄唇，聲音低沉如耳語，美妙如情話，他輕聲道：“For this。”
然而克萊爾早已被他壓制地再辦法回想起任何劇本或者臺詞，只能憑着感覺做出了一個明顯是害怕卻符合她自身情緒的倉促表情。
一時間，場面再度陷入了略顯沉重的寂靜。
看似張牙舞爪的樣子卻又有着白紙一樣單純幹淨的眼睛，高傲卻真誠，如幼獅般的女人——或者說是女孩更為恰當一些。
只可惜，克萊爾的試鏡只給屋內的所有人留下了手忙腳亂、驚慌失措的唯一印象，僅此而已。
“好了，顯然丹尼斯小姐沒有看過我的小說，甚至連我執筆的劇本也沒有詳細思量過。”一直沒有出聲的尼爾·蓋曼終于忍無可忍地緊皺着眉頭開口了，他甚至開始懷疑起了之前與馬修·沃恩、克萊爾·丹尼斯以及其經紀人的會面，自己是不是腦子進了水才認可了她，不說演技甚至連作為演員的職業素養都沒有達标——對于戲王之王在視線死角的針對性演技爆發，顯然正對着克萊爾的衆人都沒有機會也沒辦法注意到。
或許，有一個人，不，是兩個人例外。
吉列姆眼含深意，對于克萊爾的表現不置可否，而是對臉色自然微微含笑的羅伯特說道：“好吧，羅伯，讓我們繼續來看另一個星星，看看她有什麽不一般的魅力，嗯？”
☆、無聲華爾茲
羅伯特·德尼羅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稍稍收斂了臉上玩世不恭的神色，步履輕快地走到凱特面前，标準的十五度彎腰：“賞臉跳支舞，甜心？”
他已然蒼老的臉龐上帶着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面目柔和，眼色清朗，風采一如往昔。
凱特嫣然一笑，那張平素波動極少的俏臉上如同照進了冬日霜雪微融的暖陽輝光，眩目而動人。她伸出手，放入面前羅伯特作勢邀請的寬大手掌之中，兩人盤旋起舞，淡淡的溫情悄然彌漫。
這一場戲說得是男女主角融入了海盜們的生活，興致勃勃地同他們一起在暴風雨夜中搜集雷霆之力後，莎士比亞船長一時興起，一邊邀請星星跳起了華爾茲，一邊直言了星星的身份與處境。
沒有悠揚華美的背景音樂，沒有溫暖跳動的燭光輝映，只是在這間不算太大的冰冷會議室裏，這一曲船長與星星二人的華爾茲卻宛若春風拂面，雖只有一小段情感起伏，卻舞出了比激烈的矛盾沖突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且會心一笑的脈脈溫情。
他看着她的眼神是那麽溫和慈祥，柔軟得好似春日細雨霏霏裏的水光，影照着一切，帶着洞察所有的了然。而她只是清清淺淺地柔柔笑着，卻像是被鍍上了一層肉眼看不見的光暈，美好得不似人間。
旁觀的吉列姆心中一動，不說兩人的舞步圓滑流轉，如同配合過無數次，單說一個眼神的交彙，已經充滿着他人無法插足的默契。
他們含笑舞着，那無聲的華爾茲如天邊吹來的和煦的風，輕輕地拂過衆人的心田。
船長輕聲道：“伊凡娜，我知道你是什麽。”他的語氣輕輕巧巧的，似乎自己只是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點兒也不提及一顆星辰所化的女人背後代表的無法估量的利益與價值。
星星頓時被吓了一大跳，她眨了眨那雙天空色的眸子，裏面載着清澈見底的困惑以及不知所措。
即使是在技藝精湛的莎士比亞船長的帶領下，星星伊凡娜的舞步也禁不住淩亂了幾分。她動了動唇形，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麽的，卻遲疑地沒有開口。
“不，不，別擔心。”感受到她驟然紊亂的心緒，船長露出了一個安撫性質的微笑。
星星的眼睛亮晶晶的，最初的驚愕之後很快變成了懵懂不安，她默默地擡眼，幹淨無比的明眸回望着船長，眼底如同萬千星光閃爍。
船長含笑繼續道：“這裏沒有人會傷害你，但其它地方卻有許多人想要傷害你。”他注意到星星的臉上顯露出害怕驚懼的神色，似乎是想起來了什麽不太好的回憶，整個人都因為這不安的情緒黯淡無光。
“你的不安流露出來了，伊凡娜，你得學會控制才行。”船長嘴角上揚的弧度被收起，臉色也漸漸凝重了起來，眼底滿滿全是擔憂，“每一天你的光芒都在變得更加明亮，我想，你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
星星卻沒有聽出他話裏暗含的隐憂，只是以為得到了誇獎，瞬間将方才的負面情緒抛諸腦後。她微微彎起的眉眼之間帶着小女孩兒不知憂愁的天真和可憐可愛的得色，清脆答道：“我當然知道，我是星星嘛。”她的聲音非常美妙，如同山谷間清澈的溪流不經意濺起的水滴回響，輕靈宛轉仿佛每個音符都在輕盈跳躍。
星星粲然一笑，帶着一點兒狡黠的笑意反問：“星星最擅長什麽？”——當然是發光咯。
靈動的碧眸俏皮地眨了眨，漫天星輝好似俱都凝聚于這一刻眼波流轉。
船長被她的天真爛漫感染得暫時放下愁緒，低沉悅耳的男聲之中不自覺地帶上了點揶揄，說道：“好吧，至少不是跳華爾茲。”
兩人似有所感，不約而同地擡眸相視一笑，星星的目光中全是純淨的依戀與單純的快樂，而船長的眼神中滿是無奈的寵溺與真摯的疼惜。他們不是血親，冥冥之中卻有另一種比血緣維系更加珍貴的默契存在于兩人之間。他們舞步未停，這畫面美好如一首隽永的詩，優美而動聽，清朗而明麗，如一束天穹而下的輝光，無聲無息地照亮了這個夜晚。
看到眼前這一幕，即使早已察覺羅伯特故意給小輩難堪、從而試鏡一開始已經對另一個女孩兒無甚好感，吉列姆也不由得因為兩人之間彌漫的淡淡溫情牽起了嘴角。不過他很快又将這短暫的弧度刻意收起，畢竟即使凱特·格蘭特表現得再怎麽出色，這場試鏡打從一開始已經失去了公平。
但在這個五光十色的好萊塢，哪裏就有絕對的公平呢？
背後經紀公司的角逐、所屬經紀人的手腕、各大電影巨頭的博弈、甚至是劇組主創人員的偏好，從一開始就注定，這一切都不會是公平的。
而且即使沒有羅伯特的差別對待，利用返璞歸真的演技直接碾壓震撼了克萊爾·丹尼斯的心神，在凱特·格蘭特入戲之後，吉列姆已經動搖了心中原本定下的女主角人選——她一雙太過明亮的眼睛，清澈而透明，只一眼，就能從中看到星辰的倒影。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方方面面的原因，比如克萊爾的演技稍顯單薄，即使沒有可以壓制也很難在老戲骨面前找到身為主角的存在感，而另一位不在現場的、與女主角有大量對手戲、戲中的靈魂人物之一的米歇爾·菲佛顯然也是站在凱特·格蘭特那邊的；而靜止端坐時區別尚不明顯，這兩位都算各有優劣各具特色的金發美人兒，但只要一入戲之後，凱特那雙被吉列姆第一眼評判過于死板的眼睛卻瞬間被注入了充沛的生命力，就好像無形之中有一束光打在她的眼中，帶動得她整個人都靈動鮮活了起來，不需要後期特效都能呈現出閃閃發光的動人之姿；最重要的是，凱特格·蘭特這個新得不能再新的新人與羅伯特·德尼羅這個劇組最大的大牌之間明顯出現了強烈的化學反應，僅僅寥寥無幾的幾句臺詞和一個簡簡單單并無花俏的跳舞場景，卻偏偏于脈脈溫情之中濺射出無形的情感火花，幾分鐘的表演已然呈現出趣味性與戲劇性兼具的奇妙畫面。
好吧，最後的最後，吉列姆必須還得承認，凱特·格蘭特令人為之一亮的美妙嗓音以及可見一斑的深厚臺詞功底也為她加了不少分。這個新人仿佛從生下來開始就已經被表演大師精心調教，短短兩句臺詞從她嫣紅的唇畔吐出卻有着說不出的韻味，盡管還差羅伯特幾分火候，卻在戲王之王渾然天成的氣場下沒有任何被壓戲的痕跡——看來男主角也許會比女主角更加難以選擇了。
總之各方因素相加之後，克萊爾·丹尼斯已然出局，連她本人也看出自己已經無緣曾經唾手可得的女主角寶座，只靠着涵養勉力忍住沒有失态，否則早已掩面奪門而出。
吉列姆不開口，洛倫佐與尼爾又明顯傾向于凱特格蘭特，馬克·埃文斯只好親自出來打圓場——雖然他自己也知道這只是聊勝于無。
“兩位的表演都很精彩，我想我們暫時無法做出選擇，需要稍後進行慎重讨論。至于試鏡結果，大約會在三天之內告知各位的經紀人。”他看了看幾乎是快要哭出來的克萊爾，以及出戲之後一直神色平靜毫無波動的凱特，忍不住在心中暗自嘆息：突然殺出來一個凱特·格蘭特，這個克萊爾·丹尼斯也真夠倒黴的。
他只好幹巴巴地說道：“那麽，今天就到這裏了吧？”
其實馬克這個時候最想狠命對着漢克·吉爾伯特那張憨厚圓潤的臉粗聲咆哮：你基本把所有的好牌都拿到手了，為什麽不提早通知我？還需要什麽莫名其妙的試鏡啊？想雖然是這麽想，但即使打通了所有人的關節，自身條件不過硬，還是會被派拉蒙換下來——這可是加上後期宣發很有可能突破上億美元的大項目，以派拉蒙一向穩妥穩健的作風，啓用兩個新人擔當男女主角已經是非常大的冒險，但願他們能在這部影片中充分發揮個人魅力，那麽開拍續集的話，也不用派拉蒙再付出上千萬片酬請來羅伯特·德尼羅和米歇爾·菲佛壓陣了。
想到這裏，馬克也只能對之前看好的女主角人選克萊爾·丹尼斯暗自說一聲沒有多少誠意的抱歉了，即使影片拍攝完畢都有極小的可能無法上映，更何況還沒有簽約開拍？
說到底，好萊塢仍是弱肉強食、适者生存的殘酷世界，一切的一切，終歸還是要靠實力說話。
如果今天克萊爾能抵住強壓，在羅伯特的強大氣場之下仍然爆發出精彩的演技，而凱特的表演又平淡無奇的話，她依舊可以将女主角收入囊中；如果凱特不是從記事起就不斷地在強壓之中一直學習、磨練、充實、突破，即使羅伯特有心相助，她又怎麽能只憑一場試鏡就決定了女主角的歸屬？更別提凱特早就熟讀了原著以及劇本，即使她碰上的是任何一場與女主角相關的戲，都能行雲流水地背出臺詞。
或許在場也只有她與羅伯特知道，什麽叫十幾年苦功終有所報。
她從來不做沒有把握沒有準備的事，她是在以一種常人所無法企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