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四十一回合

入冬之後,李氏進宮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有時候隔日就會去看他侄子吳郎禦,且每次都能在臨華殿遇到聖上,之後便會留他用晚膳,等到月上中天,才差心腹長使親自将他送出宮門。李氏晚歸,妻主梁沛一直未在意,直到接了調令的前幾日,下了一場薄薄的初雪,梁沛歸家,還不見李氏的人影,心裏不知怎麽的,就不太踏實了。

房內置了薰籠,溫暖如春。梁沛洗去一身疲憊,頭發還沒幹,便倚在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着醫書,小侍楊钰站在身後拿着巾栉給擦拭頭發,動作輕柔,生怕打攪到她。燈臺上燭火燃到一半,方聽得院門上一聲響動,不過片刻,李氏裹着一身寒氣進了外間抱廈,雙手搓了幾下,大大呼出一口白氣。

“怎麽不早些回來?”梁沛心頭生疑,隔着碧紗窗問他,“你最近在宮裏走的勤,莫不是吳大人那裏….出了什麽事?”

“他前些日子染了風寒,總不見利索,憂思深重,我放心不下,多跑了幾趟,”李氏由着小厮解下鬥篷,淨了手,進了離間,繞過屏風坐在妻主身旁,俯視她,眉眼上全是笑意,“眼下大好了,我也沒什麽可擔心的。聖上賞了恩典,他姐姐吳妨月底來京任職,等照應齊全,我便可過些時日再去看他。”

梁沛笑笑,握着他凍得有些冰涼的雙手,輕聲細語,“日子溜得快着呢,一眨眼就走到年跟前了,府上的事情繁雜,又得花心思照顧歆兒,還有宮裏吳大人也得時時關注着,我這再一走,只怕夠你辛苦一陣了。”

“沛沛,……..你要走?…..去哪兒?”

大冬天的,猛地聽到這個消息,李氏有些反應不過來。

“突然接到的旨意,不得不走,只怕年都不能在京裏過了,”梁沛淺淺一嘆,安慰他,“不過你別擔心,出了明年正月,花開之前,我肯定能回來。”

她也覺得意外,奉醫局下達旨令,上頭命她即日啓程,前往關西道監察各州府惠民局(指地方官辦醫藥所),也不過小半年的光景,歷來奉醫局這樣的部門有官員升遷,大都會外放或者派遣各道州府歷練一番,所以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只不過這一回天寒地凍,時間上,梁沛趕得不湊巧。

“沛沛,”聽妻主這樣一說,不知怎的,李氏的心頭漸沉, “這…..,你要走了,…..我…..,總覺得…..….”

“別多想,就是不能陪着你過年罷了,等回來升了官,怎麽着也能給你拿個五品诰命夫的頭銜兒呢。”梁沛也覺得哪裏不合适,就是說不上來,她摟上李氏的腰,依偎在他懷裏,“這一走,就是有點舍不得你….”

“…..我不放心,”他的唇角輕柔地印在妻主光潔的額頭上,看着一旁端茶遞水的楊氏,嘆道,“年底事多,我脫不開身,不然讓钰兒跟着你去罷…”

即将到來的離別,引發了小小的傷感,楊氏心頭也悶悶的,他想待在二爺李氏跟前聽他調遣,助他一臂之力,可是二奶奶走了外道他會很想念,兩下裏為難,只好蹲下身子,将一張俊秀的臉,輕輕靠在梁沛膝上,不言不語。

“沛沛…..”不過是短暫的分別,卻讓李氏覺得重逢無比遙遠,他心頭重重一嘆,捧了妻主的臉頰,含着她嬌嫩櫻唇,講滿腔不舍盡數吞入口中。

屋外細雪如鹽粒,撲簌簌落了滿地晶瑩,屋內紅燭高照,情絲湧動,春光旖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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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沛走前依照李氏的意願,除了随從護衛,還帶了小侍楊钰貼身照顧她起居。離京兩月,書信不斷,封封都是報平安,讓一家大小甚為安心。另一頭,梁波的官司曠日持久,打人致死的馬天秾仍是關押候審,遲遲判不下來,不過她和毛武已經洗清嫌疑,官複原職,各自回崗值守不提。sk

臨近年關,諸事繁雜。宮城內的護衛增了一倍多,梁波也越發地忙了起來,輪崗巡防不停歇,鮮有回府休息的時候。這活兒一多,她那些亂成麻團的□□暫時便抛于腦後,不做念想,就連母親積極張羅她與安平殿下的相親會面,都讓她以此為借口推的一幹二淨。旁的金衛都以禦前當差為榮,輪到她,和人想法子換崗,專揀最不起眼最冷僻的地方值守,看不見帝王,靠不近後宮,見不着馬天瑜,也躲得了…..黃子遙。

臘月二十三,大雪紛飛,宮裏辦小宴。此前北邊來戰報,和齊國上個月在邊界上打了一場硬仗,取得了關鍵性的勝利。聖上高興,以家宴的名義款待出謀劃策的一幹重臣,中途差張長使召她去禦前。梁波守的地方極偏,張長使來得晚,拉上人就走,急匆匆的,連身上銀光铠甲都不曾卸下,臨門交了兵器,進得崇明殿,殿內燈火通明,她悶着頭雙膝跪在金磚地上,雙手抱拳,行武官之禮,言語铿锵有力,“微臣參見聖上,願聖上長樂無極。”

“起來說話,”今上笑着朝她擡手,仿佛和自家姐妹打招呼一般,“梁卿家總說見不到你回家,朕心甚愧,特招你來,叫你們母女團聚。”

殿內聊聊幾人,都是上了年紀的,皆身着常服,跪坐于案幾之後,與帝王同樂。她們都是聖上倚重的臣子,包括資政殿大學士梁蕙,還有明威将軍毛詠。這些人大都是關隴一派的核心要員,曾以晁微為首全力輔佐今上禦極,功不可沒,自打今上的臂膀晁微遇害,梁大學士回京,聖上日漸器重她,甚至有傳言說本該屬于晁微的中書令一職打算年後就任于梁蕙了,如今看着衆人這般自在,傳言似乎有了坐實之意。

梁波對這種黨派之論沒有絲毫興趣,只覺得她母親是個厲害人,旁人見了梁蕙,總擺出一副唯其馬首是瞻的姿勢,無形中叫梁波對母親崇敬幾分。

她行了禮,起身老老實實坐于母親旁邊,斜眼看見今上旁邊坐了一個非常面善的男子,高高瘦瘦的,文雅沉靜,氣質卓然。

“還不去見過殿下,”母親輕輕推她,笑道,“這孩子,老嚷嚷着要結識安平大君,如今見了面,倒不說話了。”

衆人會意,心照不宣地笑,連聖上都給逗樂了。梁波騎虎難下,上前納頭一揖,“殿下金安。”

安平大君溫和地笑笑,點頭致意。梁波也再沒看他一眼,對于這種打着各種幌子把兩個不相幹的人非要扯在一起的行為她感到無比厭煩,複跪于聖上眼前,低了眉眼鄭重道,“陛下,請容臣回崗值守,臣走的急,前頭無人替,于心難安。”

“無妨,是朕沒考慮,怪不得你。既如此,差人另去就是了。”今上颔首,對梁波的盡忠職守由衷贊賞。“今兒雪大,天色又晚,朕的兄長出宮回府,你不如替朕送他一程罷。”

梁波領命,英姿飒爽地退出了殿門,站在玉階下等候安平大君。

“不是将門,卻得虎女,梁大人好福氣!”一衆要臣察言觀色,連番贊嘆。

梁波顧不得其他,陪着安平大君出了崇明殿,徑直往宮道上走去。雪下的極厚,沒過了腳踝,安平走在前面,侍從三生三石替他撐着傘,梁波也不說話,端直了脊梁跟在身後,亦步亦趨。

恍惚間,一股若有若無的冰松香氣鑽入鼻孔,叫她心頭一跳。

瑜哥…..大概就在附近,或許…..一直跟着罷。

梁波忐忑不安,立在原地,任由輕吟飛舞的雪花迎面撲來,安平大君卻轉過頭,見她一動不動,淺笑道,“梁校尉,怎麽了?”

“殿下,這雪太大了,咱們不如——”

“正好,本君也有此意。乘攆出宮再好不過。本君的護衛三石不會比你的身手差,所以梁校尉無需相随,還望自便。”古月長歌打斷了話頭,平靜地看着梁波,希冀從她臉上能找到一點梁沛的影子,不過他發現,這姐妹倆長得一點兒也不像。

如果今夜陪着他的,是她的姐姐梁沛,那該多好。他們可以在這茫茫雪夜中,一起走很長一段路,然後在宮門口話別,就像從前一樣。

梁波如釋重負,轉身之際,又聽安平問道,“梁侍禦醫……在外道境況如何?本君的舊疾似乎沒有根除,不知梁大人…..何時才能回來?”

“殿下千萬別等着她醫治,沒得耽擱了病情。家姐上次來信,說要到明年開春才能回京複命。”梁波好心勸他,一方面又暗嘆,只怕是二姐梁沛夫科聖手的名頭太響,這宗親權貴就跟中了蠱/咒一樣,非要她診治才行。

兩人就此別過,梁波回頭到處張望,心中不安。好在那一縷香氣還萦繞于四圍,并不曾走遠。難得有空閑,難得瑜哥這樣主動約她,只是她心境大不如從前,甚至開始懷疑,今晚,她是不是應該見他?如果見了面,又該說些什麽?

她曾經那麽努力想見馬天瑜,思念讓人牽腸挂肚,如今相逢近在眼前,卻猶猶豫豫,糾結不已。天冷的出奇,她禁不住縮了縮脖子,哈着霧氣,在羽毛般的飛雪中開始奔跑,繞了近路,穿過西苑,準備往東邊走,躲開馬天瑜的跟蹤。

四圍靜谧,雪花洋洋灑灑,落了滿身晶瑩,空氣中夾雜着些許淡淡的冰松香氣,沁入鼻孔,她放慢腳步,定定看着不知何時出現在面前的,再熟悉不過的俊秀郎君。

“……瑜哥。”

兩人都不說話,梁波感覺開口變得異常艱難。

“我早該知道,……會有這樣一天的。”他語氣冷淡,神情漠然,一如這毫無溫度的世界。

“你….想說什麽?”她遲疑了一下,心中有個答案呼之欲出。

“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告訴你,過兩日,聖上會冊封我進六品修儀。此後….陪王伴駕,了卻一生。既是天意,咱們…各自珍重吧。”他刻意掩飾,終究還是不自然,仿佛平靜無波的心被生生劃開了一道裂縫,疼痛難當,叫他忍不住眉頭微蹙,轉過身去,雙目緊閉,長長嘆出一口氣。

“為什麽?…要嫁她?你忘了…我們當初的約定了…..”

梁波有點驚訝,也有點失落。她清楚自己在情感上已經動搖,卻一直沒打算徹底放下。春天桃花開的時候,他也說過類似的話,說咱們就這樣算了吧,可她不依不饒,非要堅持到底,而今他表達了相同的意願,她卻沒有反駁,就是有些想不通,也….放不下。

“因為我姐姐。”

馬天瑜言簡意赅。這件事情本來也牽扯了梁波,如今她置身事外,姐姐馬天秾在賀蘭家與梁家毛家三重打壓之下,還能活到現在,實屬不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可是當他看到進宮求他的父親,那個好強的,年過四十的男人,頭發已然愁白了大半,痛哭流涕跪在他面前哭嚎,“瑜兒,算爹求你啦,咱們馬家就她一個獨女,沒了就什麽都沒了,聖上這樣看重你,你說一句,頂你母親說十句啊…..,”

“我能做什麽呢?”

他內心苦笑。聖上寵他?不如說在意他那種冰冷漠然的态度吧,成日拘在宮中,靜靜聽着他的琴聲發呆,之後曲終人散,再不回頭。

“你怎能這樣鐵石心腸…….”

父親怨他。

“那…..,我便試試。”

他不是鐵石心腸,只是寵辱不驚。他也不可能容忍父親不起身,跪在兒子面前将頭磕地砰砰作響,以死相逼。他心中所承受的痛楚,比起眼前嬌美俏麗的心上人,多了何止千倍萬倍。畢竟他今後這一生,只能将自己最真實的情感,葬在深宮高牆之內,每日撫琴,供聖上聆聽。而她,依舊可以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娶夫生女,接着将他忘得一幹二淨:一如大雪紛飛的今夜,她陪着聖上的長兄,走向她未來的驸馬之路;又如那明朗的月圓之夜,明明與他有約在先,卻和旁人在紫蘭臺上,卿卿我我,暧昧纏綿。

馬天瑜轉過身去,強忍着不再看她一眼,恩怨已了,準備就此離去。

“等等。”梁波于心了然。情急之下,她喊出了聲。或許能料到這樣的結局,可真的說出了口,心裏還是很疼,仿佛這些都不是真的,仿佛他在說氣話,等着她挽回,“你可想清楚了?!”

“自然。”他停了腳步,悵然若失。

原以為還能聽到梁波不願放棄的話,至少讓他知道自己在她心裏還有一席之地,未曾料到梁波追上來,從袖口掏出那錦繡小荷包,穩穩遞過來,“咱們今後…兩不相欠。…”

在兩個人的愛情裏,他從一開始就沒有主動過,從頭到尾都是梁波死纏爛打,然後他甘之如饴地享用她的努力和她的真心,再然後他就發現梁波在他心底生了根,發了芽,長成參天大樹,枝繁葉茂,占滿了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于是他打算窮盡一生去愛她,守着她。當殘酷的現實擊碎了夢想,他或許無法站在她身旁,但也永遠不會背離自己的情感,只為她是梁波,只為這場愛情,雖然短暫,卻刻骨銘心。

可惜梁波是真的要放棄他了,…….連一絲念想,……都不肯留下。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開始推倒小黃,大家收藏一下呗,給小黃狗漲個人氣撒,麽麽噠。

各種不妥請捉,麽麽噠。

感謝親愛的捉蟲黨,最愛你們。送上烈焰紅唇,啵兒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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