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四十三回合

新年伊始,萬象更新。皇帝慕容還半夜從龍榻上爬起來,戴冕冠,着金龍衮服,領首拈香祭天,于大紫宸殿前召見進宮朝拜的文武百官、各地召集使乃至外國使臣,大賞如意紅繡荷包,後擺禦宴,賜禦膳,興歌舞表演,炮竹震天,鼓樂齊鳴,一派喜氣祥和之景。

到了下午,散去大筵席,依着慣例,她得去給兩位父親拜年。彼時嫡父明德太後和親父榮太國公劉氏聚在一處,并後宮諸人以及皇族的宗親貴眷于宮城梨園流音閣內觀賞歌舞雜戲。

步履匆忙,進得梨園內,衆人呼啦啦跪了一地,今上随意擺擺手,言道,“諸位随意些,朕今兒是作為女兒來陪自己的父親過年的。”

今上溫和親切,閣內的氛圍回複到原來的輕松自在,在場的諸多男眷們漸漸又熱絡起來,對之前宮廷樂伎的表演評頭論足。太後與太國公兩人坐在中間高座上,一副親兄熱弟的和睦景象,今上心裏輕松,撿了靠近二位父親的位置,坐在了下方右手邊。

太國公劉氏見她氣色還不錯,心裏寬慰,示意身邊的少使将雜戲名錄單遞給皇帝,“聖上來的巧,一會兒演出的并非咱們梨園平時的樂班,而是坊間有名的“一串紅”,前些日子得幾位宗親舉薦,專門進宮來的雜戲班子,這上頭的戲碼都是咱們平日裏看不到的,新鮮着呢。聖上不妨點上一出,也樂呵樂呵。”

她點點頭,将戲單接了過來,随手翻了翻,翻不出個什麽,又看向明德太後,“皇父可有中意的?”

“孤家剛聽人家說《長生念》不錯,演的是前朝皇帝的野史,要是挑不出來,不如就選這個。”明德太後平時嚴厲,此刻倒是随意自在的慈父模樣。

“聽皇父的,那就這個罷。”

好戲開場,衆人的眼睛都在纏綿悱恻的曲調和那些深深入戲的伶人身上打轉,今上有些心不在焉,擡眼向下手望去,幾位內命夫坐在一處,表情各異。容華瑪氏以及另一位說不出名字只瞧着眼熟的郎禦饒有興趣地盯着臺上,修儀崔氏偶而向她這裏看一眼,又和坐在自己下手的某個诰命夫不時耳語幾句;新晉的修儀馬氏則孤單一人端坐于案幾後,靜默淡然,不悲不喜,叫人揣測不出他的心事。唯有靠後坐着的吳氏意拂,一身素錦白袍,從聖上進了流音閣,那雙璀璨星眸就再沒從她身上挪開過。

年前政務纏身,後宮有大半個月她都沒有踏入過。吳氏大約是真的想見她,想和她說說話,遂大着膽子隔空向她傳情達意。他這樣直白的情感或許是一生不可遇的,值得珍惜。所以她才願意包容吳氏,忽視他從前因為愛她而犯下的各種小錯誤,也盡量不漏痕跡地隐瞞她對他的六叔李氏浩然,有了急切的非分之想,同時卻又無比糾結,希望有那麽一天,讓他叔侄二人都能陪伴在她身邊,以彌補內心某些不為人道的遺憾。

想起李氏,那個與非冉極其相像的男子,她也有好長時間不曾見到了,自打她不動聲色地調離他的妻主梁沛,卻發現李氏已經極少入宮,….他…是不是察覺了什麽?

剛入冬的時候,有一晚,她召辛吳意拂,誰知臨華殿的一個得臉的小宮人趁吳氏不注意,侍寝時使了些手腕,裝扮成吳氏的模樣爬到了龍床上,被她一眼識破。本來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結果太國公不知怎麽的聽聞此事,殿前活活杖斃那攀龍附鳳的宮人不說,連帶吳氏也吃了很多苦頭,吳氏受打擊,消沉了好些時日,李氏那段時間常常進宮陪着他,總算才讓吳氏情緒有所好轉。

….再後來,臨華殿就見不到李氏的身影了。

太後與太國公在偷梁換柱這件事情上的态度出奇的一致,都覺得她身為帝王,獨寵吳氏做的有些過分,才招致如此事端,也擔心她冷落後宮諸人引起妒怨,含蓄地提點她不說,隔三差五給吳氏吃排頭,時不時叫到眼前捏肩捶腿,抄佛經抄道德經…..忙的一塌糊塗,美其名曰修身養性敬孝道。她瞧着有些心疼,召吳氏的次數便少了些,這才讓他的日子稍微輕松些了。

可如今流音閣內,衆目睽睽之下,再瞧瞧吳氏那雙真情流露的明眸,今上多少有些無奈:可真是記吃不記打。她心中喜樂,趁衆人不注意,悄悄嗔了他一眼。他渾不在意,眨巴眨巴眼,抿唇一笑,風華無雙。

心頭似乎開了一朵小花,那些小快樂漸漸地湧上來,她看着吳氏,朝流音閣西側門使個眼色,吳氏會意,起身向後走去。

Advertisement

今上剛離開座位,才一動作,明德太後便察覺了她的意圖,重重咳了一聲,問道,“陛下,孤家年紀大了,這戲裏頭的曲折有些不明白,不如你來給孤家說說?”

她不得已,又坐下,想了片刻,尴尬道,“大約是講某一朝的皇帝很寵她的卿貴,兩人死後一同升天,做了一對神仙眷侶。真是………”

“陛下呀,您這樣概括可就太籠統啦,不如讓卑臣為老祖宗說說!”張長使笑着圓場,順便擦擦因為入戲而被感動到流淚的眼睛,“這一出呢,唉…..,叫卑臣都看哭啦。說的是某朝的皇帝愛上了她女兒的王夫,後來想法子讓這位郎君進了宮,陪王伴駕,兩人恩愛數十年,皇帝不思朝政,十分寵幸這位卿貴,差點丢了江山吶….”

張長使一邊絮絮叨叨解說,一邊不停的給暗示。今上這才明白明德太後的意圖,雖然至死不渝的愛情卻是動人,不過太後他老人家的意思不就是想敲打她,絕對不能專寵誰,否則藍顏禍水,禍國殃民啊……

皇帝被張長使的這一番補救觸動了心事,人生如戲,各自演繹罷了。她的關注不在戲中帝王如何寵幸禍水丢了江山,她更在意的是,戲中的帝王是如何想法子将心上人弄進了宮…,

如何才能将有婦之夫…..名正言順地弄進宮呢…

“陛下,”今上神游天外,明德太後不高興,冷冷道,“總不能叫孤家時時提醒你罷。這後宮裏頭,連郎禦算上說來也不過七個人,可孤家敢篤定,陛下一定不知道,他們今天是不是全都來了流音閣。”

今上一時語塞,雖然只有七人,但她只認得五個,還有兩個對不上號,…或者,連名字都想不起來…..

“來了六個,還有一個前幾日受了涼,病病仄仄到現在躺着呢。可憐見兒的,大過年沒人疼沒人管….,不是孤家說,都是花朵一樣的兒郎,在家中不定怎麽當眼珠子一般寶貝着,進了這宮裏,卻遇上陛下這樣的妻主,即便錦衣玉食,最後也不過是繁華褪盡的枯骨,還能落下什麽好呢…..”

太後沒有明說,可那意思不言而喻。後宮寥寥數人,她卻連名字都記不全,更別提什麽雨露均沾,開枝散葉…..

“皇父說的是,眼下過節,大家都熱鬧,為人/妻主,怎可冷落自己的夫侍,女兒知錯,趁時間還早,這就去各殿走走。”

聖上被太後刺得如坐針氈,或許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找個借口出了梨園,轉頭吩咐張長使,“差人通知吳郎禦,朕晚些時候再去看他。咱們先得去那個….誰那裏,去轉轉吧,不能總讓老人家念叨着朕的後宅之事啊。”

“陛下,”張長使會意,道,“生病告假沒來的大人,是韻棠殿的黃修儀。”

…….

良辰美景,宮燈高照,火樹銀花不夜天,可憐此刻總算被皇帝惦記起來的黃子遙無心賞景,裹着厚厚的錦被,躺在東暖閣華貴的楠木雕花床榻上,一把鼻涕一把淚,頭昏腦漲。

幾個宮人在鎏金瑞獸薰籠裏又加了不少銀絲碳,看他精神萎靡,面容憔悴,着實可憐,遂出了殿門守在廊下掖着手相互感慨一番。這位主兒那可真是不受寵,平時見不到聖上也就罷了,自打受封到現在,要賞賜沒賞賜,要恩典沒恩典,啧啧…。幸虧修儀大人看的開,自得其樂,不像別的卿貴成日裏自怨自艾。可眼下疾病纏身,無人問津,萬一有個不是,這如花似玉的郎君豈不就白白葬送了?

要真是這樣,可還不如他們這些人呢,最起碼到了年限,放出去嫁人,也不至于耗死在高牆深宮中,連祖宗爹娘都見不上。

誰說這榮華富貴就一定是好的呢….

…..

“都站在這裏幹什麽?還不幹活去?打量着大人如今病着,沒心思收拾你們這起子小奴麽!”

韻棠殿的內侍官吉祥進得庭院,見平時近身服侍的幾個小宮人站在階下叽叽喳喳的,心頭不悅,喝了兩句。他向來威嚴,那幾個見了他,彎腰施禮,很快散開了。

吉祥手裏握着剛從賀蘭郎禦所居住的凝香殿前折下來的幾支綠梅,進了暖閣,修剪一番,插在香幾上的粉青釉炫紋八棱瓶中,一縷清香悠然如雲煙般散開來。

“郎君!”吉祥轉頭,見他主子又是癡癡呆呆的,心頭一酸,“這都好幾天了,怎麽還不見好轉啊?”

“你說….,她明明是喜歡我的,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啊……”

黃子遙兩眼無神,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綠萼梅,“…..好好的,為什麽就不要了……”

他好恨她,百思不得其解:情到濃時,說翻臉就翻臉,難道是他沒有配合好?還是他太主動,或者還不夠主動,還是嫌棄他….?

那個女人怎麽能那麽狠心,将他一人留在冰天雪地裏,孤冷寂寞,傷心欲絕。

他又很想念她,相思入骨,讓人肝腸寸斷。

“郎君,這是何苦?你如今樣病着,任誰看見了,都不歡喜呢,打起精神來,等過兩天好些了,出去走走,一準就能碰見三奶奶了。”吉祥苦口婆心地勸。不過幾天的功夫,他的主子茶不思,飯不想,眼睛動不動腫成一條縫,整整瘦了一圈,形銷骨立,根本沒法見人。

也不知三奶奶到底怎麽着他了,唉…..

吉祥親自将熬好的藥遞給他,黃子遙不肯接,開始嗚嗚咽咽,“她,…..她不要我了…..我活着還有什麽意思。…..三娘,….…你好狠….”

“郎君,再這樣下去,眼睛可就哭壞了….”

吉祥正準備再勸,突然覺得四圍霎時寂靜無聲,有些滲人。那些叽叽喳喳的宮人也不進殿內服侍,轉頭一看,門口不知何時,站了一位身着紫貂大氅,錦衣華服的女郎,姿容俏麗,不怒自威,身後畢恭畢敬跟了三五內侍官,正靜靜望着他主仆二人。

“您是….”

“大膽!”後面張長使瞧着眼前不知所措的小郎,和榻上裹得跟熊一樣的黃修儀,喝道,“還不叩見聖上!”

吉祥一時沒反應過來,後來一想,這宮裏大大方方能出現在這裏的女人,出了聖上,還能有誰?他心裏一咯噔,慌忙跪下,說話都磕磕巴巴的,“小的參見陛下,陛下……長樂無極。”

黃子遙倒是鎮靜,橫豎灰心喪氣,禦前失态又能怎樣?他掀了錦被,慢吞吞地下了錦榻 ,跪在絲毯上,給皇帝磕頭。

今上微嘆,心有稍有愧疚,給身邊長使使個眼色,欲差人扶起來。她這位并不眼熟的修儀此刻頭發散亂,精神萎靡,一雙眼睛哭成了桃子,關鍵是臉上還有着無所畏懼的架勢。這幅情形叫她猛地記起來,禦選當日就是他,哭得梨花帶雨,死死攥着她的披帛,叫她躲閃不及。

原本小事一樁,過去也就過去了,所以時間一長,她就真的不記得自己還有這樣一位修儀,而此刻看着,着實有些….讨人嫌,一如當初淡淡一瞥。

“坐下罷。大過年的,老祖宗都惦記你呢,朕順道過來看看。”

她徑自坐于榻上,打算和他随意聊上兩句,然後走人,簡單做個樣子好叫兩位父親知道,她并不是那麽涼薄。可等到少使将熱茶端到镂花月牙幾上,黃子遙還直愣愣地跪着。兩個內侍使了半天勁,都沒将人扶起來。

“怎麽了…..這是?”

“陛下,放臣出宮吧。”黃子遙字字铿锵,将頭磕在地上,發出重重一聲響。

“你說什麽??”皇帝差點打翻了手上的五彩瓷茶碗,“……你再說一遍?”

“求陛下恩典,放臣出宮吧!”

他擡起頭,挺直了身子,一字一頓,清晰無比。

作者有話要說: 碼的好匆忙,各種不妥請捉,麽麽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