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四十九回合

幾個月前的某一個夜晚,梁波醉酒,做過一個迷迷糊糊的夢。夢中黃子遙抱着她哭得驚天動地,怎麽勸都不肯放手,邊哭邊信誓旦旦地說生是梁三娘的人,死也要做梁三娘的鬼,生生世世不離不棄….,當時他的滿腔真情,讓梁波很受觸動。

雖然那個夢到最後變得有些香豔,但這種發自內心的觸動卻一直延續到夢醒之後的現實。

梁波其實一直沒想通自己為什麽會做這樣的夢,而今聽李麒跡一言,胸口如同墜了石頭一般,沉痛無比。或許這就是上天給她一些暗示,黃子遙危在旦夕,而她卻絲毫未能察覺,只是不再阻撓自己的心意,一點一點接納這份至深的情感。

因她知道,這世上的兒郎都可以對她虛情假意,但黃子遙肯定不會,他是完完全全愛着她,愛她甚至超過生命。

李麒跡還在面前冥思苦想,回憶過往,梁波下意識的握了眼前的酒杯,力道也在不自覺地收緊,“就因為他快被折磨死了,就因為….他不願意死在宮裏,所以老祖宗叫你們将人弄出宮去在外面給…….??!”

李麒跡只聽一聲脆響,卻見梁波手中酒杯崩裂,酒水和着細小傷口裏冒出來的血珠沿桌子邊上滴滴答答往下掉,不由愕然,“你…怎麽了?….…”

“這破杯子不大好使呢….” 梁波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很快松了手,卻依舊擰着眉頭,神色十分黯淡,說話間竟是無比費力:“他…是不是死了…,你親自送上路的?….”

李麒跡先是被突然起來的響聲驚了一下,酒醒了幾分,再看着梁波的神情,不由自主鄭重說道,“哪能呢!他當時那個樣子,也活不了多久,何必再叫人動手!老祖宗發善心,叫我們給送到感恩寺去啦,說修行也好,祈福也罷,全看他的造化。唉,…..黃大人也是個有骨氣的,受了那麽多傷,愣是一聲沒吭,是個響當當的兒郎!我因為這個事情,所以暗地裏佩服他,但是,…我…我只是佩服,真…..沒別的,你千萬別聽別人….瞎說!”

李麒跡努力地撇清自己,絮絮叨叨,梁波卻是一個字也沒有再聽進去。

百年古剎感恩寺,位于禁苑淩雲峰的山腰上,屬于享受皇家供奉的寺院,香火鼎盛。出家修行的無外乎有名望的高僧、宗親權貴家的子弟,還有歷來帝王在位時皆無所出而“自願皈依”佛門的男眷們,青燈長伴,脫出紅塵之外,了此餘生。

李麒跡帶着人将黃氏護送上了淩雲峰,此後再沒有他的任何消息。不過據她推測,黃大人那樣倔強的性子,沒有消息就意味着很可能還活在這世上。

梁波心事滿腹,将昔日的這位同僚灌到不省人事,付錢找人給送回家去了。她忐忑不安,獨自在街上晃蕩,不停地說服自己:黃子遙,一定還活着。那樣驕傲和要強的一個人,絕對不會屈服給命運!

越想越覺得肯定,梁波翻來覆去思量,認為自己無論如何,都得盡快去找他,想法子和他一起面對。事已至此,她已經無法撇下黃子遙:若是讓他一生孤獨,何其殘忍?

而現在的問題是:她得上淩雲峰,才能混進感恩寺。那個地方,山下常年派人把守,就算是王孫仕女,進出也不一定方便。她有身手,雖然路不是很熟,不過千難萬險無所謂…..

——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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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這樣思慮,忽的眼前一亮:往年這個時候,宗親貴夫們不都是約在淩雲峰上燒香拜佛賞桃花嘛!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何必那麽費工夫!

看來為今之計,只有将親爹馮氏利用一把了。….爹啊,波波對不住你了….。梁波在心裏念了句阿彌陀佛,風馳電掣往家趕。

果然如她所料,昌平大君像往年一般,早早給父親馮氏下了帖子。梁波一說起上淩雲峰的事情,馮氏的臉垮了下來,黑的跟鍋底似的:家裏不太平,哪裏還有心思賞景!去年在淩雲峰上和古氏美美打了一架,至今記憶猶新,今年古氏喪女,想來那個老賤人也沒什麽心思湊熱鬧,可是自家梁波的事情一天解決不了,他又哪裏來的好心情?

梁波才不管其他,游說了半天,挽着親爹的胳膊開始撒嬌,“去吧去吧,父親不去我去!成日憋在家裏惆悵,都會憋出病了!”

馮氏瞪她一眼,一指頭戳她腦門兒上:“你倒心大!”

彼時家主梁蕙進得廳來,見此情形,不由笑道:“老三說的沒錯,紹哥帶着兄弟們出去散散心,沒準兒這精氣神就回來了。我最近忙,不然肯定陪着你們一塊去。”

妻主發話,馮氏不忍拂了面子,動動嘴皮子,“也罷,姑且走着一遭,順便求些運道來,把家裏的黴運都散幹淨喽!”

…..

四月間,淩雲峰上的桃花開得極好,遠遠望去,便如雲霞蒸蔚,景觀實在壯麗。梁波無意賞春,只想着既然連老天都在幫她,那麽冥冥中自有造化,今日定能叫她見到黃子遙。為便宜行事,梁波特意着男裝打扮,頭發拿銀冠束得齊整,穿一身箭袖獸紋胡袍,六合革靴,腰上隐了軟劍和銀絲如意縧,活脫脫精幹利落的俏郎君模樣。一路陪着老父親順順當當入了山門,不過行了幾步路,就耐不住性子了。

馮氏年紀大,和梁波的幾位叔父老胳膊老腿慢慢移步,梁家兩位郎君圍在左右,後面呼啦啦跟着小厮仆子,誰都沒說什麽,唯有梁波心急如焚,索性撿個由頭将這一幹人撇下,獨自竄上去了,氣得馮氏叉着腰,站在羊腸小徑上吹胡子瞪眼罵她:“兔崽子,嫌你父親拖後腿了是吧?!”

身旁的幾位叔公皆是氣喘籲籲,叔公賈氏哈哈一笑,指着身後梁家二郎三郎和馮氏打個商量:“三娘本就是個急性子,陪我們這一大陣,已經不錯了,哥哥,咱們還是玩咱們的,叫兩個哥兒也別跟着了。”

馮氏還站在原地碎碎念,梁波早已不見了蹤影。她有功夫傍身,身手又靈活,抽出腰間長長的,韌如鋼絲的如意縧,甩出去挂在淩厲突起之處,一路攀崖爬壁,不過片刻的功夫,便上了半山腰。擡眼向前望去,感恩寺掩映在一片花海之中,莊嚴肅穆,此時正值梵音誦唱,空靈悠揚,反複回蕩在花瓣紛飛如雨的天際之上。

梁波心如擂鼓:子遙,……你可在這裏?她随手擦了額角因奔跑而滲出的汗滴,快步入了感恩寺,裝作香客,敷衍一番,趁人不備,前前後後裏裏外外悉數繞了兩圈,都不曾看見一絲熟悉的影子。

她有些失落,從後院裏溜出來,一屁股坐在門前石墩子上,看見從禪房裏出來灑掃的小沙彌,實在沒忍住,招一招手,齁着聲音喊道:“小和尚,過來!姐…呃,….哥哥有話問你!”

那小沙彌轉過臉,望着男裝示人的梁波,雙手合十,言道,“阿彌陀佛,施主叫小僧作甚?”

梁波愣了一下,張嘴問道:“年頭上從宮裏出來修行的大人你可知道…在什麽地方?”

“可是姓黃?”

“嗯!”

小沙彌見梁波頻頻點頭,摸摸光溜溜的腦袋瓜子,朝身後西山一指,“師祖命他在後面靜思岩面壁反省呢。”

“靜思岩?”

“是啊,施主,路不好走,現在已經過不去啦。”

梁波問的有些急,小沙彌點點頭,年頭上宮裏發落了一位大人過來,身子不大好,在感恩寺将養了數日,雖然有些起色,可似乎還是半死不活的态勢,寺中幾位師叔不耐,覺得這人小題大做,不過一介宮中棄眷,還成日裏擺着養尊處優的譜兒,未免鄙視了一番,只是那位黃大人桀骜不馴,在氣勢上并不願意輸給人,雙方有了争執,住持方丈不得已,又存着一點憐憫,便安排到後山更為清幽之處,于靜思岩面壁反省外加休養,吊橋斷了之後,又帶來諸多不便,因此也不再派人過問。

“多謝!”梁波抱拳施禮,飛身而過。

小和尚指的這條通往後山的捷徑,鮮有人去。只因崎岖陡峭,異常難行,靜思岩位置不高,但三面環山,和感恩寺所在的東山之間還隔着深不見底的溝壑,原本這中間有座吊橋,年久失修,兩個月前被一場春雪徹底壓塌了,就剩下一邊的繩索孤零零地挂着,只一眼便叫人膽戰心驚。

梁波一心念着黃子遙,按捺不住心中的沖動,活出一口氣,卯足了勁兒,穿過成片成片的桃花林,施展輕功,挂上銀絲如意縧雙手勾着半片繩索飛崖走壁,險象環生且不必提,等摔落對面草叢間,一顆心跳的倒比先前還快,不住地感嘆黃子遙真是能耐,竟然讓她梁波生出了熊心豹子膽,無所畏懼。

再顧不上後怕,梁波起身撥開那些野花野草,沿着崖頂唯一的出路左轉,連續向下走了約莫半裏路,視野變得開闊,面前是一塊巨大如平地般的岩石,右手方峥嵘的石壁上,刻着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靜思岩。

原來這地方是懸在峭壁上的,四圍環山,卻看不到峰頂,只有數不清的蒼松翠柏奇草異花相伴,在她的身後有個小小的石洞,梁波微低了頭,走進去,內裏寬敞,半圓的石桌上,擱置着一盞油燈,兩本佛經并些許紙筆。靠着石牆是方形的石榻,上面疊着齊整整的極其樸素的被褥,一切幹淨有序,陳設亦十分簡單,瞧着倒是個幽靜惬意的所在,唯有石壁上立着的一杆丈八銀蟒槍,槍頭明晃晃的,非常熟悉,很是紮眼。

“…..子遙?”

靜思洞內,并無人影。梁波納悶,出聲喊他,沒有得到回應,繼續往裏間走了十幾步,右拐處現出一道石門,梁波費了點力氣,方才推開走了出去。

入眼皆是絢麗如霞的桃花,花瓣伴随清風紛紛揚揚,混合着斑駁的光影,灑落滿地。林間清溪石上,立着一個絕美修長的身影,此刻正提着木桶在山泉眼上接水。青絲用木簪半挽,餘者如黑瀑般傾瀉于後背,又着一身淺青色的禪衣,衣袂随風微擺,頗具谪仙之姿。聽到腳步靠近,他轉過身來,看到朝思暮想的女郎靜靜立于面前,于是原本柔和恬淡的面孔,突然綻放出妖嬈奪目的光彩,只不過一瞬間,便勝過了這世上最美豔的景致。

作者有話要說:

群山之間,

繁花無盡,

轉身之後,

遇見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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