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酒醒驚魂

班曦吃飽喝足, 舒舒服服沉入夢鄉。

他殿裏的香想來也有安眠之效, 班曦睡得很黏, 做夢自然也是淅淅瀝瀝, 潮乎乎的一個夢。

夢裏那雪不成形, 化作雨垂落,而場景,不是河邊就是湖邊, 風也是濕的,吹的她發昏。

她一步一個濕腳印, 走在軟噠噠的河床上,再也走不到頭。

心裏焦躁不安,但她的腳步未停, 因她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那是天然能吸引到她的,屬于沈知行的氣息。

班曦加快了腳步,終于,在水榭上看到了沈知行。

他站在雪中, 雨水從他的發絲上滴落,他蒼白着臉, 眼眸一動不動, 空洞地望着湖面。

班曦追過去,抓住他的衣擺。

可他衣擺又冷又冰,鐵一樣,硬邦邦的, 班曦抓了一下,就放開了手。

“你說話啊!”班曦喊。

沈知行仍然無知無覺。

氣味變得讨厭起來,班曦順着他望的方向看去。

“你在看什麽?”

她向湖面眺望,那邊白霧茫茫,天地湖水全都頹住不動,一切,跟死了一樣。

這裏只有她一個,還能喘氣,還活着。

班曦心裏惴惴不安,望着灰茫茫一片的遠處。

之後,她看見了。

她看到了,是一只凍僵了的貓,慢慢走在湖面上,之後,它站在湖中央,不動了。

它迅速結冰,喵嗚一聲,聲音悶悶的,緊接着又吱吱叫了起來,聲音很多,似是到處都是,層層疊疊向她壓來。

班曦渾身濕黏,如墜冰湖,她掙紮着坐起身,猛地把自己從濕黏的夢中撕出來,捂住突突跳動的額角。

疼。

時辰還早,殿內燈光昏暗,窗外一片漆黑,沒有聲音。

身邊,沈知意還睡着,發絲散亂,睡得很輕,又很沉。

班曦覺着不對,手指探進亵衣中摸了,拿到眼前一看,果然,兩指紅。

是她來癸水了。

前半夜又是飲酒又是盡歡,後半夜來了癸水,這渾身上下就冷了起來,又濕又潮,身上黏得很。

加上頭痛胸悶,班曦牙齒也疼了起來,一窩火烤在心底,燒的她焦灼。

剛要叫人來,忽然聽到不知從哪裏傳來“吱吱”的聲音。

那吱吱聲,就跟她夢裏的一模一樣。

班曦愣了許久,夢中的厭惡感和溺水感從四面八方再次襲來,她渾身發冷,咬着牙坐直了,仔細判斷這是什麽聲音。

櫃子?桌子?

吱吱——

不僅吱吱,還有呼吸聲和窸窸窣窣的啃噬聲。

床下,床下!!

班曦跳起來,大叫:“來人,來人!給朕掌燈!!”

殿外守夜的人端着火燭匆匆進來,朱砂走在前頭,臉藏在燭火的陰影中,看不見表情。

沈知意動了動眉頭,卻未醒來。

班曦也顧不上他醒沒醒,驚魂未定道:“給朕搜!有東西在,有東西在!!”

宮人們以為班曦發夢,驚了魂,四散開翻起了東西。

茶青方慢慢走進來,一步一步,走得很穩。

他進來時,恰見朱砂指着床下的縫隙,說道:“聲音在這裏,給我搜!”

班曦驚道:“什麽東西?是什麽東西?”

茶青方上前為她披上外衣,扶她到旁邊坐下。

班曦的手駭到冰涼,睜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床下。

燈照過去,人氣逼近,床下的東西四散而逃。

幾個小宮侍手腳快,逮了幾只一瞧,道:“陛下,是、是老鼠!”

“宮裏各處放的都有避鼠的藥,怎麽會有老鼠呢!”朱砂呵斥。

那老鼠體型不大,一團灰,被他提着尾巴,在半空中蠕動,依稀還能看見尖腦袋上殷紅的血。

班曦看了一眼,只覺得那團東西無比惡心,一扭身幹嘔了一聲,臉色煞白。

周遭亂作一團,她閉着眼,聞到了茶青方那張銀面具的味道,睜開眼,見茶青方跪在她面前,碰着個廣口玉瓶。

班曦更覺胸悶,伸出手,煩躁地推開他。

她擡眼,向床上看去。

床邊圍着一堆宮人,男男女女,衣裳交疊,令人眼花心煩。

沈知意蜷縮在床邊兒,似醒未醒,發絲黏在額頭上,細長的手指緊緊抓着被衾。

朱砂叫了起來:“這底下有東西,給我掏出來!燈再近些!”

班曦站起來,一把拉起沈知意,宮人們連忙讓出位置。

“醒醒。”班曦頭痛欲裂,咬着牙道,“少給朕裝病,不是好了嗎!”

她正說着,那邊的宮人已從那沉甸甸的沉香木床座下頭掏出了一只僵硬的東西。

那東西直愣愣的僵着,黑漆漆一條,已缺了半邊肚子,血糊糊的,班曦看了一眼,眼前一黑,若不是青方在後頭撐着,她就軟過去了。

“那是什麽?”她臉色鐵青,胃跳動着,殘酒未消,冷冰冰墜在肚子裏,只想吐。

那宮人雙手抖着,幾次想把手裏那東西扔了,卻也不敢。

那玩意一掏出來,淡淡的臭味彌漫開來。

班曦癱坐在床上,額頭貼在冰涼的床柱上,閉着眼問:“是什麽?到底是什麽髒東西,藏在他的床下!”

朱砂捏着鼻子走來,提燈看了之後,大聲說道:“陛下,陛下……是貓,是貓陛下!”

班曦心中一突,想起自己在夢中看見的沈石生。

陰森森的,帶着冷風,慢慢踏着冰面朝她走來。

鋪天蓋地的老鼠叫聲,窸窸窣窣,那聲音,回想起來,就渾身雞皮疙瘩。

沈知意就是在這時醒的。

他慢慢撐着床坐起來,看表情,還未完全醒神,迷茫地看着殿內烏壓壓的人。

燭火晃動着,人影疊在一起,壓在牆上,又從牆上往他們的心口壓。

班曦面色鐵青,睜開眼,指着那半拉僵直的貓,問道:“什麽貓?說清楚,什麽貓?朕的沈石生呢?它在哪?”

朱砂跪下,殿內簌簌跪了一地。

朱砂說:“陛下……這只,就是沈石生。那尾巴,花色,耳朵……不會有錯。”

茶青方終于開口了。

他說:“前日陛下還抱着它一同批折子,怎麽今日,藏在這床下,還引來了這麽多老鼠驚擾陛下……”

朱砂說道:“奴婢不知。禦貓都歸豹房看管,因陛下和二公子喜愛這貓,這只貓獨獨歸二公子養,豹房也從不過問。”

沈知意驚醒了神,面色一變,拉過那捧着貓屍的宮人,将那貓屍抱進懷中,仔細看了後,失神發愣。

是他的貓。

是給他引來班曦關懷的那只貓。

今早還見它留在宮門角落的小腳印,怎麽就……

“怎麽死的?”班曦撫着心口,擡頭問道。

宮人要取回那貓看究竟,從沈知意懷中将那貓抱走後,未料沈知意追着那人,語氣焦急道:“把它給我!不能,不能……”

班曦一口酸水吐出來,茶青方忙遞來帕子。

班曦搖了搖頭,道:“沈知意,松手,把沈石生給她看!”

朱砂走上前來,取走了貓。

沈知意巴巴看着,等着她發話。

朱砂翻來覆去看完,跪下答話。

“陛下……像是,被人虐殺。”朱砂攤開手,手心中攤着幾枚殘片和幾根長針。

班曦已經看不清東西了。

醉酒加癸水,又受了驚,現在她直覺鼻子耳朵都發脹,眼前陣陣發黑。

她看了眼沈知意,他呆坐在對面,緊緊盯着那只死狀凄慘的貓,輕聲問朱砂,那是什麽。

班曦聽到朱砂說:“二公子還要裝作不知嗎?這不是陛下賜給二公子的璎珞嗎?華清宮還有誰敢拆了皇上禦賜之物,發洩到一只貓身上?這事,二公子曾經也做過,銀針穿刺,先用針定住這些牲畜的四肢,再慢慢虐殺……”

沈知意怔住。

朱砂恨聲道:“奴婢就知二公子本性不改,做戲欺君!”

她跪地喚班曦:“陛下!二公子這些日與那太醫院的下院醫士勾結,藥房熬制的補藥實則都是能喚醒記憶的猛藥,他瞞着陛下每日服食,記憶已回大半,卻還隐瞞陛下,欺騙陛下……他恨自己被大公子壓過一頭,更是迷惑陛下,妄圖讓陛下将他名正言順扶上帝君之位。”

茶青方手指微微抖了下,輕輕搖起頭來。

太急,太過。

班曦雙手雙足冰冷,那種墜落冰湖的感覺席卷而來,她兩條遠山眉一皺,低低嗚咽一聲,昏了過去。

皇上一昏,殿內頓時亂作一團。

而沈知意愣在原地,看鬼似的看着朱砂。

寝宮燈火通明,太醫進進出出,低聲輕語。

外面又飄起了雪,天漸漸亮了起來。

沈知意跪在寝殿外,雪已在他肩頭凝了薄薄一層。

濕冷的雪水浸着他的雙膝,如同針紮,細細密密,每一處縫隙都不放過。

他眼前白茫茫一片,也無力氣說話。

他無法不跪,事未解決,班曦就昏了過去,他便又加了一條罪名,就是行為不端,将皇上氣昏。

原先,他想跟過來在殿內侍疾,但茶青方帶走班曦前,已經吩咐下去,讓他跪着,等皇上醒了再做處置。

寒意時他渾身發冷,他迫使自己思考。

貓肯定不是他做的。

貓……他信班曦查驗後,會還他一個清白。

他唯一擔憂的,是朱砂所說的擅自用藥一事。

這事是他疏忽,他從未将此事放心上,但現在看來,傅吹愁那人,恐怕是以補藥的名義給他走的藥方,并未上報太醫院備檔。

此事可大可小,班曦真要追究,他脫不了幹系。

她最厭惡人欺騙她,尤其自己過去還那般不堪,不知此事過後,班曦還會不會……會不會信他。

沈知意如此想着,等天大亮時,一陣天旋地轉,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頭重重磕在地上,然後,一片昏暗。

班曦用過藥後,睡了過去。

茶青方起身送太醫,撩開寝殿的擋簾,寒風鑽進衣袖。

“諸位大人慢行。”

送走太醫,轉身時,未見廊下跪着的人,茶青方招來旁邊的宮侍問:“剛剛跪這裏的人呢?”

“人昏了,移到偏殿了。”

“醒了讓他接着跪。”茶青方道。

過了會兒,茶青方又說:“人醒了,讓他跪殿內,皇上醒了也能看見。”

“诶!”

班曦未睡多久,常年的習慣,讓她卯時就睜開了眼。

穿好衣服,班曦未理會旁邊跪着的人,繞開他上朝去了。

朝堂之上,又是雪災,又是年稅。未到年關,各部大臣就争執了起來,只因各部走的賬都對不上。

戶部的尚書指責工部營造工程花銷開支巨大,勞民傷財,且有幾筆賬對不上。

班曦靜靜聽他們吵,手中轉着串珠,端着一副永遠不會怒的表情,高高在上聽着。

面對戶部尚書的诘問,沈懷憂上前一一作答,他人直,說話也不會拐彎,回答完,還要再把話頭抛回去,嗆他們一口。

班曦看着沈懷憂,想沈知意。

幾個時辰前,她還在想,是不是這糊塗爹搞錯了雙生子。現在,她累了,什麽都不願想了。

淩晨的事,到底是誰做的,她不想知道。

她甚至不想再去回想那只貓的慘狀。

她只知,朱砂言語雖有誇大之處,但沈知意的确背着自己在做一些事。

她在意的,是他背着自己,以喝補藥的理由,悄悄喝着能讓他想起從前的藥。

可笑的事,在此之前,他還抓着自己,惶恐問她,她是不是給他下了治失憶的藥。

他演的真像,楚楚可憐,她當時心軟不已,心想,就這麽糊塗下去,不再追究他的從前,也好。

他欺騙她在先。

他本性未改是真的。

最令班曦感到害怕的,是他的戲,太真了。

那,這段日子的床上溫存,有幾分是他故意做出來知行的影子,讓她神魂颠倒的?

下了朝,班曦把手串戴在手上,對茶青方說道:“讓豹房的人,把那只貓葬了吧。另外告訴沈知意,昨夜的事,朕不再追究。讓他從華清宮搬出去,朕賞他的那些東西,他不是不想要嗎?那就留在華清宮。以後,就讓他待在含涼殿,無诏不得出。”

茶青方輕聲道:“會不會太重……陛下要不要再查查,臣以為,這事不像朱砂所說的那樣,朱砂與沈知意有過節,臣怕她被仇恨蒙蔽雙眼,把事說嚴重了……”

班曦擺手:“就先讓他搬出去。他跟朕,都需要冷靜……告訴他,過了下月二十八,朕會再讓他回來。他還在朕寝宮跪着呢?”

“嗯,跪的時候也不小了。”茶青方說,“陛下不然去看看,臣看他一直咳着,應該是病了……”

“病了?”班曦苦笑道,“他一年四季沒有無病的時候,遇到事,要責罰他了,他就病了。有病就宣醫士看,同朕說,朕能治好他的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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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意跪在寝宮,時間久了,實在支撐不住,趴在床上枕着雙臂睡了會兒,長沁進來把他推醒。

“二公子……”長沁對他的稱呼又變了,長沁一臉同情,躬身道,“二公子,皇上口谕,讓您即刻起搬出華清宮,暫住含涼殿。”

沈知意聽罷,問道:“她不打算查了嗎?”

“陛下不願此事傷了感情。”長沁扶他起來,小聲道,“二公子心裏要明白,皇上這是給您留了情,皇上要下旨查,您和皇上之間,那就回不去了……”

“她應該信我才是。”

“二公子啊……”長沁道,“奴才一個只聽過您的往事,從未見過您作惡的人,都對您将信将疑,不能全然信任,二公子要皇上信你,這不是為難皇上嗎?”

長沁将他送到含涼殿,又道:“二公子且安心,皇上沒有讓二公子長住之意,委屈您幾天,等皇上過了這個心坎兒,就會接您回去。”

沈知意擡起頭,看着熟悉的宮牆,深深嘆了口氣。

含涼殿無人打掃,院內全是積雪,白皚皚一片。

“過幾日雪化,天會更寒些。”長沁道,“奴才會叫人多送幾床棉被來,別的東西,奴才問了,像是華清宮的衣飾炭火,說是禦賜給沈帝君的,怕是帶不來。”

“無妨,多謝。”沈知意說完,踏入雪中。

積雪沒過他的腳腕,冰冷刺骨。

作者有話要說:  我來了~

我真的一滴都沒有了.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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