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康熙三十九年秋,四貝勒府。
紫禁城中,接連許多日陰雨過後,今兒個倒是個難得的好日頭,一大早胤禛還頗為慶幸的同門客談起,這場大雨總算是止住了頭,沒得霍霍了地裏的莊稼。
然而此時此刻卻只覺上面的日頭實在灼人的緊,臉上不時幾滴汗珠緩緩落下,胤禛卻是仿若未覺,雕塑般直直的立在那裏。一身钴藍色錦緞長袍,這般熱的天,衣襟上繁複的對扣依舊系的嚴嚴實實,不曾有半分松快。
一旁妾室下人們戰戰兢兢,礙于往日餘威,竟也沒人敢上前來觸這黴頭。
産房內突然傳來女子凄厲的叫喊聲,胤禛微沉下眼,手腕上墨玉色的佛珠卻是募的一緊,碰撞間發出幾聲清脆的聲響。
這串佛珠是早年孝懿仁皇後留下的舊物,道是請皇覺寺得道高僧開過光的,如今經年過去卻半絲不見陳舊。胤禛不由想起弘晖剛出生那會兒子,就那麽小小只,他連抱着都不敢使力氣,然而三頭兩日的,卻總有些許不順遂。這串佛珠自此被日日戴在手上,便是每日坐卧之時,也不曾有取下的時候。
待到弘晖一日日長成,身子骨兒眼見也好了起來,這串珠子卻已是戴慣了的。
“只願佛祖保佑………”
房間內女子忍痛的嗚咽聲還在繼續。一盆盆血水被丫鬟婆子們陸續端出,院內揮之不去的血腥味兒愈發重了些。
“爺,您要不先坐下歇會兒!這大熱天兒的,到底身子要緊!福晉跟咱小阿哥那是頂頂的福氣人兒,爺您待會兒還要抱咱們小阿哥呢!”
眼見這日頭愈發大了,這秋老虎可是毒的很,送走了一室賓客,急匆匆趕過來的蘇培盛動手擦了擦額間的汗液,見自家主子這般,連忙上前躬着身子輕聲勸道。
話雖這般說,蘇培盛心裏卻是着實提着一口氣,擡眼間餘光瞄了眼一旁從方才起便一直默默降低存在感的玫紅色身影。心想本是阿哥滿月這大喜的日子,如今這弄不好……哎!這二阿哥瞧着倒是個沒福的!
仿佛察覺到了什麽,李氏本來就低的頭更垂了些,這是生怕被遷怒了。
“是啊,四弟,四弟妹向來福澤深厚,此一遭必是能遇難成祥,順順利利生下小阿哥的!”
一旁留下來幫忙的大福晉伊爾根覺羅氏也開口勸道,畢竟是自家弟妹,又是宴席間突然出的事情。府中忙亂,她這做大嫂的于情于理也該留下搭把手才是。
不過眼看着這方才還有些許忙亂的下人們幾瞬間竟也來來去去井然有序了起來,對這位四弟妹,便是大福晉一向頗為能為見此也不由生出幾分佩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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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妹年紀雖輕,這管家理事手段卻是不弱。
哎,都道這女人生孩子便如一腳踏進了鬼門關,如今只盼着對方能熬過這一遭。大福晉如是想到。
“大嫂說的對,四弟妹同小侄子定……定是能逢兇化吉的!”
從方才起便一直沉默的三福晉董鄂氏也磕磕巴巴附和道,只是較之于大福晉,這話說出口卻是平添了幾分氣短。手中潔白的絲帕早也被絞的不成樣子。看着眼前面沉如水的四貝勒,心裏不由将自家的倒黴兒子罵了個遍。
“承兩位皇嫂吉言……府中忙亂,還要多謝兩位皇嫂幫襯!”胤禛頓了頓,到底緩了幾分神色,只手上佛珠依舊攥的極緊,半分不曾放松。
正值衆人說話間,卻見一個幼小的身影巴巴的沖了上來。明明還是個三頭身,邁着小短腿卻是跑的飛快,再小那也是金尊玉貴的主子爺,身後丫鬟婆子到底不敢硬攔,又兼正房上上下下都在為女主子忙活着,一時不察倒讓小孩兒就這麽硬生生沖了進來。
許是跑的急了些,頭上往常戴着的瓜皮小帽如今卻是不見蹤影,露出光潔的額頭來,此時已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子。
胤禛也被他這股莽勁兒唬的一跳,下一刻便俯下身扶住對方,身後的丫鬟婆子們吓得連忙跪了一地。
弘晖卻是恍若未聞,只呆呆看着眼前一盆盆的血水,胤慎一雙大手連忙覆在上頭,可惜到底晚了一步,弘晖原本就紅彤彤的眼圈兒愈發的紅了。烏黑的眼珠瞪得極大,映着幼童蒼白的小臉,竟也顯出幾分凄惶來。胤禛感覺到懷裏小身子微微發抖,再也顧不得其他,手上微微使勁兒,便将小孩兒牢牢抱在懷裏。
別說四爺了,便是一旁的兩位福晉見狀都不禁心裏一酸,三福晉心裏複又将惹事生非的弘晴好生罵了一通。心想回頭可得同自家爺好生說道說道,可別整日瞎擺弄什麽古跡字畫了,也沒見擺弄出什麽子醜寅卯來,反倒府中平白多出好些個支出,有那等心思,合該好生管教管教熊孩子才是正理兒。
想起弘晴這熊孩子,董鄂氏只覺心口跟火燒着了似的。旁人家的孩子在熊,也是在自家那一畝三分地兒上,這孩子到好,火都燒到旁人家的地界兒了。
原是今日四貝勒府中二阿哥滿月之喜,衆兄弟們便各自協家眷拜訪,如今這形勢雖未及後來那般劍拔弩張,但幾杯水酒下來,再加上前幾日前朝上生的些許龃龉,各自立場不一,倒也濺出了幾許火星子來。
前頭酒桌上如此,這後院裏卻也不遑多讓,這皇家媳婦們啊,雖說面兒上倒是一個賽一個的光鮮亮麗,尊容無限,內裏卻不知多少不如意只能自個兒嚼巴嚼巴生吞下去。如今見這四弟妹(嫂子)不僅大兒子伶俐,不過幾年肚子裏又揣上一個,四爺本人又是個重規矩的,那起子妾室們等閑不敢鬧妖,擱在衆福晉心裏可別提什麽滋味了。
這女人啊,就是萬萬不能比較,今日此景便是一向敦厚,同烏拉那拉氏交好的五福晉都難得泛了幾句酸言。
這也是烏拉那拉氏早前婉拒四爺提議,今個兒挺着大肚子也要好生操辦這二阿哥滿月的原因。不正是怕旁人歪鬧編排些什麽只重親子,苛待庶子之類的,平白生出些是非來。
要麽怎麽說兩口子呢,這越是得意之時便越發的謹慎行事,不肯出一絲錯漏的性子真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前頭兒兩口子忙着應付諸位來客,倒讓這些個小祖宗們在院子裏撒了歡兒,這麽些個金貴的皇孫在此,又一口一個小爺如何如何的,倒是讓那這個奴才們不敢上前伸手。也不曉得平日裏哥倆好的跟什麽似的倆人是怎麽鬧上的。就在衆人還在言笑晏晏,各打機鋒之時,便見一婆子慌慌張張的跑了過來,說是兩位小主子不知怎的打架打到雙雙掉進了湖裏。
那婆子初初經此大事,自是慌亂不已,言語中不覺便帶上了幾分衆人登時被唬的一跳。尤其是兩個當額娘的,如今兩個熊孩子倒是及時被撈了出來,這大人卻………
事已至此,董鄂氏也只盼着房裏的人能順利度過這一遭。心裏卻已經暗暗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前頭屋子裏不時傳出幾聲痛呼,衆仆從來往之間步子更頻繁了些,胤禛心中不由更為焦急。本欲使人将弘晖送回,可惜往聽話的弘晖如今卻無論怎麽哄都無濟于事,只死拽着自家阿瑪衣袖不肯離開。
“弘晖聽話,乖乖跟着嬷嬷們回去,好好睡上一覺,明日便能見到額娘跟小弟弟了!”
無奈胤慎只得盡量放緩語氣,學着自家往日裏福晉安慰小孩子的聲調緩聲道。一旁兩位福晉也跟着附和。
弘晖依舊搖頭,只本來憋紅的臉蛋又紅上了幾分,複又使勁兒吸吸鼻子。
小孩子也不是真就都是好騙的,尤其是弘晖這般生在皇家,本身又極為聰明的小孩兒。甚至于無師自通一般,不到四歲的小人兒已經能從身邊衆內侍和嬷嬷們或真或假的言語中提煉出自個兒想要的或是認為對的東西。許是還有些稚嫩,但在嬷嬷們各種遮遮掩掩語焉不詳中,他已經隐約明白額娘是因為自己才會躺在裏頭,弟弟也是因為自己才會不好的。
都是因為他……想到這裏,弘晖幼小的身子止不住的發顫,眼中複又蓄起水光,感受到後面一雙寬厚的大手輕輕拍打着後背,弘晖重重地吸了吸鼻子,再一次硬生生将眼淚憋了回去。
“阿瑪,額娘……額娘她……”埋在自家阿瑪懷裏,小弘晖使勁兒吸吸鼻子。嬷嬷說過,不能哭,不吉利,對額娘還有小弟弟不好!不能哭!弘晖不哭,額娘就會好的!小弟弟也會好的!弘晖不哭!
明明還只是個不到四歲的孩子,卻硬生生将臨到頭的眼淚又給憋了回去。只将一張本來白淨的小臉兒憋的通紅。嘴上還喃喃道:
“阿瑪,弘晖不……嗝,弘晖不哭!”
胤禛喉間一梗,只覺心中千種憂慮,萬分酸楚,手上不自覺用力了幾分。
“好,咱們弘晖是小巴圖魯,巴圖魯是不會哭的!”
一旁陪侍着的蘇培盛心裏幽幽地嘆了口氣。
待府中進入正軌後,兩位福晉便早早離去,走出正院前大福晉伊爾根覺羅氏最後又看了眼窩在阿瑪懷裏兩眼通紅的小孩兒,想到自家兒子,到底多了幾分憐愛,同一旁的董鄂氏嘆道:
“這弘晖侄兒眼見是個心思重的,此次若是弟妹跟小侄兒但凡有個差池,這孩子怕是………”
後面話沒說出口,但妯娌二人相視間,心中都明白這其中的未盡之意。董鄂氏只覺心口的擔子更重了些許,恍惚間竟是難以呼吸。
***
待府中客人走後,父子倆一大一小就這般從正午十分一直等到将近黃昏,身後衆人具是不敢多言一語,屋子裏斷斷續續的□□聲依舊在繼續着。
正院裏早早點上了不知多少盞燈籠,院內明堂堂竟宛如白晝一般,倒讓人分不清今夕何夕,燈光搖曳中,身後衆人倒是各懷心思。
産房內幾位年長的嬷嬷們已是急的滿頭大汗,但然手上的動作卻是不曾慢上半分。
“福晉,快使勁兒啊!”
“快快,到頭了!您在使把勁兒!”
“福晉,想想小阿哥,還有弘晖阿哥還在外頭等着呢!”
又是一口參湯喂下,烏拉那拉氏咬緊牙關,發白的指節死死的抓着身下的被褥,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房間內終于傳來一聲嘹亮的嬰啼之聲!
莫大的驚喜襲來,起身時胤禛只覺腳下一僵,只一瞬的功夫等回過神兒來卻見自家兒子不知什麽時候起已經邁着小短腿巴巴地跑到了前頭。
“是個小阿哥呢!”
“恭喜貝勒爺,府上又添了一丁!”
“小阿哥長的好呢,瞧着便是有福氣的!”
四周一片嘈雜,各種道喜聲,恭維聲絡繹不絕,而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出來的洪熙恍惚間卻只聽得一聲響亮的“弟弟!”而後便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話說在睡過去之前,他好像聽到了幾聲吸鼻子的聲音。
嗯,看來這一世他有一個愛流鼻涕的小哥哥呢。臨睡前,洪熙砸吧砸吧小嘴,無意識地吐了個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