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更
從來人心最難測
第二日, 弘曦剛下早課,如往常一般往正院兒裏走。
“三阿哥,那拉府上老夫人方才過來了, 這會兒正同福晉一道在裏頭呢!”
“郭羅媽媽?”弘曦愣了下, 繼而又想到最近一段時日頻繁往府裏遞拜貼的幾位舅母,微微皺了皺眉,才同一旁侯着的琉璃道:
“可知她老人家這會兒過來可有什麽要事?”
琉璃雖心中已有猜測, 面兒上卻仍是搖頭道:
“福晉同老夫人許是要說些私密話, 奴才們方才具都是在外頭侯着。”
弘曦微微點頭,便也不再多問, 而是直接擡腳往內室走去。
內室中, 一身黑緞地對襟馬褂的覺羅氏坐在炕頭,此時一雙褶皺遍生,稍顯蒼老的手正拉着對面的烏拉那拉氏徐徐說着什麽。
一向沉穩的烏拉那拉氏眼中竟依稀有淚光劃過。
這時聽到外間弘曦的聲音, 烏拉那拉氏連忙拿帕子拭了拭眼角, 這才将人叫了進來。
“兒子給額娘請安!”
“郭羅媽媽!”
弘曦仿佛沒有察覺到絲毫異常, 依舊如往常一般語調輕快地做了個揖, 起身後順勢倚在了自家額娘懷裏。
此時的弘曦一身淺黃色對襟小馬褂,頭上帶着個同色系的瓜皮小帽,因着一路走來, 面上稍稍有些發紅, 瞧着反倒更健康活潑了幾分。
覺羅氏蒼老的臉上下意識露出些許笑意,繼而又在自家女兒手上輕輕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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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又問了幾句日常話,這時又有丫鬟端來幾盤造型精制的糕點, 見弘曦小手一直往中間的一盤桂花糕上伸, 覺羅氏面上笑意不由更多了幾分, 眼神越過弘曦帶着些許懷念道:
“你額娘小時候也最愛吃這個, 那會兒子便是連院子裏都要栽上棵桂花樹來。這年年長出的花兒都落在了你額娘肚子裏。”
說着覺羅氏忍不住笑了笑,眼角處露出數條清晰紋路,反倒更添了幾分慈和。
“旁人栽這個是為了風雅,偏你額娘,就為了嘴饞罷了。”
弘曦略顯驚訝的看了眼自家端莊持重額娘,心道饞嘴這原來不是他的鍋啊!
想到這裏弘曦又默默地拾起一塊兒糕點塞到嘴裏,嗯,都是基因惹得禍。
不過這會兒子他到是可以确定了,起碼眼前這位郭羅媽媽,跟前頭那幾位舅母目的絕對不是一樣的。
既是這般,弘曦揉了揉犯困地眼睛,還是不要打擾額娘她們了。
烏拉那拉氏頗有些無奈的看了眼暗自得意的兒子,複又将目光轉向額娘。
“也是額娘疼我!”當時她那大嫂還在那兒說什麽影響風水。
什麽風水不風水的,不過是瞧不得她們母女倆,且不願教她們得意罷了。
知女莫若母,見她這般神色,覺羅氏哪裏不曉得對方想些什麽,這會兒見弘曦已經被帶下去就寝,複又在對方手上輕拍了兩下,才語重心長道:
“長惠如今日子好了,往日那些個是非也別總壓心裏,府裏那些個人也不用多拉扯。額娘這裏只有一句,萬事只管過好自個兒就行了。”
見自家女兒神色猶豫,覺羅氏手上力氣不覺又多了幾分,語氣也更為鄭重:
“何況你幾個嫂子什麽性子你還不曉得,教出的孩子又有幾個好的。小阿哥這般聰明乖巧,哪裏能容得他們沾染半分。”
提到弘曦,烏拉那拉氏連忙解釋道:
“額娘這可就想岔了,弘曦他們哥倆是女兒的命根子,女兒便是在蠢也不會給他們哥倆招這些禍患。方才猶豫只是想着怎麽将人打發了………”
她這幾個嫂子,臉皮當真一個賽一個的厚實,明裏暗裏拒絕了多少回,愣是當沒聽懂似的,比當初弘晖那會兒有過之而無不及。
見女兒沒犯這糊塗,覺羅氏才将将松了口氣,神色也愈發和緩了些。
“那就早早挑了,絕了這些人心思。也別想些給他們多少甜頭,有些人啊,注定是喂不熟的!”
烏拉那拉氏微微點頭。
臨出門兒前,覺羅氏生怕女兒心軟,複又鄭重交代了一番。
“額娘知曉你這是在顧及什麽,可長惠啊。額娘要你記住,倘你好了,額娘這兒再怎麽也是好的。”
“但倘若有一天你境地不好了,便是你對他們有十分的好,也是半分落不到額娘這裏的………”
烏拉那拉氏眼眶微濕,感受到掌心處愈發加重了的力道,随即重重地點了點頭。
***
而另一頭,得到消息的瓜爾佳大人卻是整整一夜都未曾入眠,今個兒一早便借着拜見太子的借口早早來到毓慶宮侯着。
瓜爾佳大人如今已然将至不惑,身形頗為高大,臉上一整片塞羅胡子蓋住了大半面容,因着打小生活環境使然,性子至今依舊有幾分魯直。
這會兒普一見到自家妹妹便忍不住開口問起,語氣也帶着些許質問的味道。
“娘娘這般又是個什麽意思,咱們家同太子殿下互為姻親,殿下素來待咱們不薄。便是那弘曦阿哥前途再好,再是得寵,咱們也犯不着去乘這股子東風啊!”
四貝勒如今雖屬太子一脈,但誰知道對方究竟是何心思,萬一有一日真走到對立那頭,他們家又要如何自處?
妹妹一向聰明,怎麽這會兒偏生出這麽個不靠譜的主意?
瓜爾佳大人急得臉都紅了起來。
太子妃向來對自家哥哥的性子極為了解,因而早早便将殿內侍從遣出。如今對方的反應也早在預料之內。
這會兒任對方說了一大通,卻仍是不急不緩地端坐在上,甚至連表情都未變過。
瓜爾佳大人原本七分的氣急這會兒子也變成了十二分,坐在下首猛灌了數杯茶水。不知過了多久,才見自家妹妹施施然放下手中的杯子,不緊不慢地開口道:
“哥哥也知道,前些日子西側院裏又添了個阿哥,如今膝下已有兩個阿哥了。”
瓜爾佳大人點點頭,那天他夫人還過來喝喜酒了呢!可這又跟這次的事兒有什麽關系?瓜爾佳大人面露疑惑。
太子妃依舊不緊不慢道:
“早些日子,那位所出的二阿哥尋伴讀時,便提起了咱們家安平,只不過被妹妹拒了。再早以前,便是南院兒的大阿哥開蒙後,也是這般。妹妹這麽說,大哥可明白?日後太子府裏阿哥只會更多………不是大哥家的安平也會是旁的侄兒………”
“哥哥總不能讓妹妹回回都拒了吧?”
這下便是瓜爾佳大人在蠢,也明白了妹妹的意思,不由驚的張開了嘴巴。
也是妹妹膝下又有沒有阿哥,又是太子妃之尊,那些人定是要拉攏的。可這般不拘答不答應,總是要得罪人的,得罪的還是諸多有阿哥的側妃。
見哥哥已經明白,瓜爾佳氏這才露出幾分笑意,輕輕酌了口茶水方才繼續道:
“可若是弘曦侄兒便不同了,皇家再沒有一家之內出兩位皇子伴讀的先例。弘曦侄兒日後又自有前程,将安平送過去不僅日後有了保障,更是能進一步将四貝勒拉入太子麾下…………”
“這可是殿下的意思?”
知曉了“緣由”,瓜爾佳大人神色較方才已經好上了許多,不過對太子的忠誠使然,依舊問了這麽一句。
太子妃微微一笑,也不多說,只重新将一旁的杯子拿起。
瓜爾佳大人自覺明白了什麽,咧開嘴大大咧咧一笑,朗聲道。神色間再無半點陰霾。
“娘娘不早說嘛,吓得哥哥擔憂了這麽久。”
見自家哥哥不再介懷,太子妃才仿若無意般提起。
“那日讓嫂子也将安宏帶去吧,同為嫡子,總不好一直厚此薄彼,也教旁人說嘴,嫂子心裏也不舒服……”
‘’安宏?‘’瓜爾佳大人愣了愣,好似這會兒才想起自個兒還有個兒子,還是嫡子。只下一瞬兩條粗黑的眉頭便又皺了起來。
“什麽同為嫡子,妹妹你着相了不成,這繼室之子哪裏比的上原配嫡子尊貴。再說你先大嫂那是何等才華品行,那齊佳氏………”
瓜爾佳大人眉頭皺的更緊了些,竟是連提都不願意提起。只随意擺擺手敷衍道:
“安宏有這麽個娘,又整日裏将他娘那小氣吧唧的樣兒學了個足,日後可見也是個不中用的………妹妹大可不必再提……”
仿佛早有預料,瓜爾佳氏面色不改。
“妹妹知曉大哥的意思,可京中多少人家對弘曦阿哥伴讀之位趨之若鹜,有資格過去的哪家不是将适齡的嫡出子嗣一并帶去,偏就咱家這般,可不是顯得不夠重視?”
不重視這位,那可有的是說頭了。
瓜爾佳大人聽罷這才勉強點了點頭,只臨走時神情仍舊頗有些不得意。
送走來人,太子妃回到內殿,虛虛的靠在一側的金絲楠木軟榻上,神色頗有些疲憊。一旁的桂嬷嬷見狀連忙上前為對方一下下揉着額頭。
又見對方難得的眼神空茫,不免更為心疼道:
“娘娘您這又是何必呢?這麽大的事兒偏要自個兒擔着,便是将真正緣由告訴了大人又如何?事關家族傳承與安平的未來,大人必然會慎重考慮的………”
您又是何苦,對最親近的大哥都要這般虛與委蛇。
“嬷嬷你不懂的,于太子殿下而言,大哥唯一拿的出手的便是這份兒忠心,倘沒了忠心,大哥便什麽都不剩了!”
瓜爾佳氏神色有一瞬間的空茫,卻也只是一瞬間罷了。
‘’ 嬷嬷,替本宮更衣,這個惡人由本宮來做,大哥只需要完完全全忠誠于殿下便好!‘’
而殿下他,從來不是那等氣量狹小,慣愛遷怒之人。
見自家主子這般,一旁老嬷嬷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卻也知曉對方一向主意大,凡決定了的事再沒有更改的時候。只能拼命忍着淚意,替對方一件件換好衣裳。
毓慶宮書房
聽到外面通報,胤礽眉色未動,仿佛早有預料,只緩緩将手中羊毫筆放下。淡聲道:
“讓她進來吧!”
瓜爾佳氏一身煙青色旗服,梳着個稍顯寡淡的雀尾髻,額前并未墜任何繁複的飾品。那是早前剛成婚那會兒,太子最喜歡的裝扮。
至親至疏夫妻,可便是如今疏離至此的兩人,曾也是有一段恩愛不相疑的時光。
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穿着這身熟悉的衣服,瓜爾佳氏猛然想起,早前即将成婚之際,先大嫂也是提醒過她的。
“這女人啊,不能夠不聰明,卻也不能過分聰明,更不能的是,将這份兒多餘的聰明用到自家男人身上。”
“不拘販夫走卒,還是天皇貴胄,這個理兒啊在哪裏都是行的通的………”
所以,先大嫂可以讓大哥為了她哪怕數十年無子都不忍苛責一句,可以在去世後數年之久仍舊被對方記挂在心。視繼室乃至嫡子如無物,而她卻只能同殿下漸行漸遠………
可若重來一次,她又能怎麽辦呢?想到家中魯莽無謀的哥哥,還有她乖巧可愛的女兒,她的鑰兒啊……她拿半條命換來的鑰兒啊……
瓜爾佳氏雙目微阖,對着冰涼的地面,重重的叩了下去。再睜眼之時,眸中已然再無波瀾。
“殿下,妾身是來向殿下請罪的!”
“哦?那太子妃便同孤好生說說,孤這位素有賢名,溫婉得體的太子妃又是何罪之有?”
案前之人擡腳,從屏風後走出緩緩行至臺下,行走間一身墨色長袍衣擺處微微擺動,隐露出一層層水波似的紋路。
及至離對方不到半臂的距離處,胤礽方才停下腳步。
身為太子,胤礽本就貴氣天成,又有幾十年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養成的莫大威嚴,此時又是這般居高臨下,意味不明的望着你,換做旁人可能早就心驚膽戰了。
然而瓜爾佳氏只輕顫了下,再開口時早已不見波瀾。
“妾身有意為家中一小輩留下退路,于殿下便等同于背叛,此為罪一。”
“妾身有意誤導旁人,借殿下之名,行狐假虎威之事,此為罪二。”
“妾身為達目的,謀算殿下親侄,此為罪三。”
“而這最後一條,也是妾身萬死不足以饒恕之罪。”
冰涼的地面上,瓜爾佳氏又重重叩上一首,沉聲道:
‘’ 妾身借殿下之名,行謀算之事,事到如今,卻還要殿下在皇阿瑪處,在諸王臣公處,替妾身擔下此事……臣妾罪無可恕!”
說的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從一開始算的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這位太子妃啊………胤礽忽的一笑:
”既然太子妃說完了,那便倫到孤來了!太子妃如何以為孤一定會心甘情願替你擔下此事?”
“其一,太子妃這般急于尋求後路,倘為旁人所知,輕則會使本殿下威嚴受損,重則會使部下人心生亂。”
連你的結發之妻都不信于你,忙于尋求後路,如何又能使旁的人信服?
“其二,常言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倘本殿下連家都齊不了,枕邊人都管不住,如何治國理政?”
“其三,若是此事一旦為皇阿瑪所知,依皇阿瑪的性子,本朝不會存在被廢棄的太子妃,你的下場便只有早逝這一條路走。不論十幾年的情分與否,你的能力确實有目共睹。宮中四妃根植已久,勢力龐雜,等閑之人難以應對。而新任太子妃,可能有的變數實在太大了些。”
屆時,光是可能會有的嫡子,也會使東宮生就種種亂相,給人以可乘之機。
“所以,孤的太子妃便覺得,孤在權衡利弊之後,只會有認下這一條路是嗎?承認是孤借此拉攏四弟,而非你瓜爾佳氏急于尋退?”
心中算計被對方一一道出,早前一直心有成算的瓜爾佳氏此刻不知為何,竟是生出無限恐慌,身子也不由自主的顫抖了起來。
果然下一刻便聽對方道:
“可太子妃猜錯了一點,
“孤這一輩子,最恨受制于人,失去的威信孤可以重新拿回來,浮亂的人心孤也可以一一平定,至于最後一條……”
‘’我愛新覺羅胤礽,從來不懼變數二字!‘’
瓜爾佳氏擡頭,自下而上望着眼前這一身傲骨,孑然而立的太子。枉她自認聰明才智,極善人心,以往種種,幾乎沒有失手之時。
然而此時此刻,她才恍然明白,從始至終,這些年來她竟是從來沒有真正看清這位枕邊之人。
所有人都能看到,随着皇阿瑪日益年長,身子卻依舊康泰。便是太子往日裏也總要避其鋒芒,行事也愈發趨于中庸,事事權衡利弊等閑不願出頭。
然而直至此刻,她才真正意識到,眼前之人
他可以為皇阿瑪彎下脊背,但一身傲骨,從不曾折下半分。
他可以事事求全,權衡利弊,但原有的鋒芒,他也從未失去。
看着這樣的太子,瓜爾佳氏突然覺得自個兒先前的種種考量都成了笑話一般,荒唐至極,又可笑至極。
然而就在瓜爾佳氏心生絕望之際,卻突然聽眼前之人淡淡道:
“鑰兒額娘的身份,只會救你這麽一次!好自為之吧!”
“殿下………”
明明達成了目的,可這一刻,看着眼前之人一步步走遠,瓜爾佳氏竟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懼感。
仿佛深海之中,再也找不到一塊兒可以支撐的浮木。
“還有,太子妃約莫還不知曉,今早四弟過找過孤了。”
臨出殿前,胤礽突然開口道:
“自來人心二字最難衡量,而你所估錯的人心,從來不止本殿下一人………”
這世上,原也是有人願意透過利益繁雜,穿過層層迷瘴,斬釘截鐵,不帶絲毫猶豫地選擇相信他的為人。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1-09-17 19:53:09~2021-09-18 05:13:0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me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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