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酒中贈鱗(三合一)

只見, 鏡中是一位渾身赤/裸的少年。

他生得秀美妖異, 黑發如墨, 豔如桃花,卻是一雙血色瞳孔,額心、眼角、臉頰, 乃至全身, 皆有金色的紋路。額頭上,生着兩只尖尖的角。

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張和虞長樂一模一樣的臉!

“叮咚!”虞長樂吓了一跳, 反手一掌劈向鏡子,鏡面碎成千萬塊,發出激越的锵鳴, 宛若樂器齊鳴。

他對着模糊城一團的鏡面冷汗直下。卻見鏡子漸漸恢複了平滑,那雙宛若寶石的血色雙瞳裏,也是與他一樣的驚疑不定。“你……”他開口, 那少年也開口。可這分明是一副妖物的模樣,除了五官相同, 氣質迥然不同。

虞長樂心怦怦直跳, 如果他是一只貓, 那現在已經平折起耳朵、渾身炸毛了。

這是什麽試煉嗎?

虞長樂不敢掉以輕心,可他的非夷竿在一入幻境的時候就沒有了,只能擺出了一個防禦姿勢。

“……”他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收回了手, “算了, 怪蠢的。”

整面鏡子就是一塊鏡面,沒有任何裝飾。虞長樂想找破綻都照不出,只得想:我是不是要穿過這面鏡子?

可他想象一下那個場面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就好像……他要與鏡子裏的這只妖,融為一體似的。

最重要的是,為什麽他會呈現出這個模樣?

虞長樂此前的十九年,絕對沒有見過這樣的妖怪。赤目金角,膚生金紋。

他側過身,頓時呼吸一滞。鏡中的自己,脊柱後還連着一條金鱗的尾巴,像魚不像魚,像龍不像龍。

一種不詳的預感席卷了全身,像有一只森冷的手攝住了他的心髒。

不……不會的。一定是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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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後退一步,幹脆閉上眼睛、眼不見心不煩,直直跨進了水鏡之中。與來時一樣,像穿過了一陣霧氣,腳再次踩上地面時,虞長樂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現實世界,非夷還好端端地別在他腰上。

他條件反射地低頭,手上沒了那妖異金紋。回過頭,只見茫茫山道,雖然同樣是白玉石鋪就,卻比幻境中窄了不少,也沒那麽虛幻缥缈。

“恭喜這位公子通過無念長階。”

一道彬彬有禮的聲音。虞長樂循聲望去,見一個花白胡子的老頭兒正對他和藹微笑。這老頭生得富态,胡子一大把,笑時向兩邊翹起,頭發卻十分稀疏,腦門铮亮。

“先生好。”虞長樂回了一個四不像的禮,“我……這就通過測試了?”

可他四處望望,怎麽一個考生都不見?

白胡子老頭背後還坐了一排人,皆是身着青袍,看來就是他們的先生們了。周身都有靈氣,虞長樂卻看不出先生們的修為。

聽到他的問話,一個中年相貌的男子面色僵了一下,看着頗為不快地把手中茶盞擱到了一旁的小桌上,發出“磕”一聲。虞長樂心裏也咯噔一下,不妙的感覺愈深。

“小公子是第一個,也就是拔得頭籌了。”一位面相沉穩的女子笑道。

白胡子老頭捋一捋胡子,道:“這麽多年來,你是老夫見過用時最短通過無念長階的。”

虞長樂不知道該說什麽,勉強笑道:“嗯……謝謝?”他通過得确實非常容易,何來什麽值得誇贊的地方?

那名中年男人胡子抖了一下。

“哈哈哈。”白胡子老頭笑了出來,搖搖頭,“小友真可愛。你随我來一觀便是。”

他一甩拂塵,虞長樂才看到每個青袍人面前都有一面懸浮的水鏡,裏頭倒映着許多場景。白胡子老頭面前的水鏡裏,映出的正是那片忘憂竹海。

虞長樂上去一看,水鏡裏什麽都有,有一片深藍的、有一片火岩漿的,有怪獸橫行的、有滿目白花花的□□的。

他甚至在看到了一面水鏡中,沈明華正在狂奔,身後追着一個與他衣服差不多的男人。

……這麽看來,別人這麽長時間還沒通過是有道理的。虞長樂自己的鏡子對着白胡子老頭,他心下忐忑不安,這豈不是也說明,他最後鏡子裏的畫面這些先生都看到了?

除了那名中年男子,其餘先生面上都沒什麽異樣。虞長樂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這些水鏡上來。

虞長樂一面面地看過去,看到敖宴也快到達水鏡了,十分閑庭信步;歐陽苓還剩大約三分之一的路途;沈明華鏡子裏,那個追着他的男人,應該就是傳說中的琅琊沈氏家主,沈淵渟……

再看過去一面,裏面卻一片白茫茫的混沌,可他卻覺得畫面是在動的。

他盯着這面鏡子看,裏面終于出現了參照物:終點的水鏡。水鏡上也是一片混亂,宛若沸騰的水面。

虞長樂猜,這是照出阿藍的鏡子。

“最終的這面鏡子,名為‘菩提鏡’。”白胡子老頭适時地解釋道,“‘本心不改,我自菩提。’此鏡,照出的是人的本來面目。”

虞長樂垂眸。

染蒼染黃,除卻人之外萬象萬物都可以變幻。可它們的本相,便是“無”。無形無相,看不見,摸不到,卻可身化千機。

本相。如果鏡子裏照映出的是他的本相,最後那個妖異的年輕人……是他的本來面目?

虞長樂幾乎聽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砸地的聲音。他仿佛站在一條細細的繩索上,上下左右皆是黑暗,恐慌快要把他吞噬。

阿藍的鏡子正對着中年男子,也就是說,現在虞長樂站在了他眼前。中年男子盯着他,突然皺起眉,眼中閃過異色,那一瞬間虞長樂幾乎以為他要站起來了。

“小公子心性甚好。”笑容和煦的白胡子老頭對他道,“你家住何處?”

虞長樂心不在焉道:“蜀州……碧落山。”

“蜀州?那可挺遠的。”那位女先生搭話道。若在平時,虞長樂已經順着說了好幾句了,此刻卻沒了心情,簡單地“嗯”了一聲。

他還等着幾人來問他最後在菩提鏡中的模樣,可他自己都不知道,又從何說起?那白胡子老頭卻只說:“老夫很歡迎小友進我映鷺書院。”

虞長樂點點頭,生不出什麽高興的心思。

中年男子把茶盞磕到桌上,沉聲道:“我不同意。他身負一半不知是什麽的妖族血脈,來歷不明,如何能收?”

寂寂的山巅,這句話擲地有聲。虞長樂心中一松,卻又像看到了空落落的一片雪花白。

他剛剛安慰自己的話全都落空了。

他果真是個半妖。

“自華。”女先生蹙眉道,“你怎也與凡人一般歧視妖類?”

“非我如此。半妖心性不穩,假如他控制不住自己呢?三百年前,不就有半妖修煉不當,靈丹破碎,最後整個城鎮灰飛煙滅,他自己也身毀道消?”

這句話一出,虞長樂嘴唇血色全無。

這不就是在明指暗指他會害人害己、不得好死麽?

女先生道:“這只是極端個例。小友心性如何,你剛才不都看到了嗎?而且,他的妖力已經被封印住了。”

接下來,幾位先生的争論虞長樂全都沒聽進去。不能說在争論,除了那位中年男子以外,其餘先生的口氣都很溫和,但虞長樂愣愣地站着,腦海中全是鏡中那雙血玉般的眼瞳。

他并不是因他是妖怪與人類的孩子而迷茫,他從小到大接觸過的妖怪那麽多,仔細再想想,沒什麽好看不開的。而是,而是……

這個問題就像一個陷阱,一腳踏下去,便是萬丈深淵。

他在想,懷璞老人和白懷谷,當真不知道這件事?

虞夏剛有一點兒理解力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是人,而師祖是大烏龜、師父是白荷花。他們都是妖怪,與自己是不同的。

所有人都是這麽告訴他的,他也是一直這樣認為的。他是村民丢棄在溪水邊的孩子,被師祖撿回家養。

可現在這些先生卻告訴他,他不是。

眼前仿佛一片空茫。虞長樂忽然想起,小時候他還不懂事的時候,問過師祖:“山裏的兔子都要公母兔子一起才能生出小兔子,狐貍也是,所有動物都是。那我是怎麽來的?”他那時甚至還不知道“父親”“母親”這兩個詞。

師祖道:“當然也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才能生出的你。”

“那他們去哪裏了呢?為什麽把我一個人留在溪邊了?”

他問出這句之後,師祖很久很久都沒有回答。溪水裏的魚咬了餌跑了,師祖也沒有動一下。虞夏都快睡着了,被雨滴驚醒,而懷璞老人到最後都沒有回答他,而是擡起頭自言自語道:“下雨了。”

然後拎着魚簍一言不發地走了。

虞長樂原本以為,師祖是怕他傷心才沒有說。可現在想來,這根本就很矛盾,因為師祖在說“你是我從溪邊撿回來的時候”一點避諱都沒有,為什麽這個問題卻讓他沉默了這麽久?

這些先生長老都能看出來,那師祖養了他十九年,卻一點都看不出來他的血脈嗎?

……他的師祖,是不是,其實知道他的父母是誰?

懷璞老人和白懷谷,到底隐瞞了他多少東西?

虞長樂捂住臉,覺得自己宛若一葉在大海中沉浮的小舟,找不到方向,一個浪頭就能輕易把他吞噬。

先生們還在說話。

不要說了。

不要說了!!

心裏有個聲音在吶喊,有什麽存在了十九年的東西在崩塌,有一雙眼睛在譏諷的看着他。笑話!

虞長樂捂住臉的手慢慢顫抖起來,耳邊鳴聲一片,就在此時——

“虞長樂。”

他回過神來,一片深藍色的衣角映入眼簾。敖宴皺着眉看他:“你怎麽了?這些人在吵什麽。”

世界重新清晰起來。

“……沒什麽。”虞長樂疲憊地搖搖頭,勉強笑道,“你通過了?”

“嗯。我是第二個,阿藍是第三個。”敖宴眉頭皺得更深,“你是不是在幻境裏看到了什麽東西?你是不是白癡?那都是假的。”

“不……那是真的。”虞長樂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喃喃道,“那都是真的!”

“怎樣都好,我不想收他!”中年男子拂袖站起。

女先生也擡高了聲音:“自華!學生面前怎能如此失态?當今人間因人族無知,而對妖類多有歧視。難道我映鷺書院也要犯這等錯誤?”

白胡子老頭道:“這一屆學生裏,有無相染蒼,有東海龍族,半妖又如何?”

“誰說我要做學生?”阿藍嗤笑,傳音到每個人,“你們人類有話說陪太子讀書,我不過是來陪他的。你們有什麽資格教我?再者,映鷺書院不是包容并濟麽?你們是要打自己的臉?”

白胡子老頭被啐,也不動怒,依然笑呵呵。

其餘先生也在勸阻:“是啊,自華,你今天是怎麽了?”

“不要動怒。”

自華先生被幾方質疑,幾度欲言又止,最後才道:“好!退一萬步說,這些都能接受。但你們難道還看不出,他長得像誰?”

這句話不啻一道驚雷,一下子把虞長樂炸醒了。他猛然擡頭道:“什麽意思?你——你知道我的父母?”

幾道視線都落到了虞長樂身上,可他卻顧不得這麽多了,推開敖宴沖到那位自華先生面前,“我父母到底是誰?”

“章自華!上一輩的情緒,你何必又帶到孩子身上?更何況當年……”那位女先生站起來。

章自華與虞長樂的眼睛對上,那雙眼睛黑白分明,滿是急切,清晰地倒映出他的面容。這讓他愣怔了一下,卻掰開虞長樂的手,不再透露一個字,而是轉身道:“收一個學生,要我們全部通過才行。我自願棄權,退出表态。”

這就是退讓一步的意思了。又有一個先生棄權了,女先生則是蹙起了眉,低聲卻激烈地和旁邊的先生争執着什麽,一時私語聲一片。

敖宴面色冷了下來。

虞長樂心中混亂無比,心漸漸沉下去,卻又無比焦灼地想知道,他的身世究竟代表了什麽。他看向一旁蹲坐的阿藍,阿藍知道嗎?

是不是其實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被隐瞞着?

我過去的十九年究竟算什麽?

我進不成映鷺書院了?

那,師父怎麽辦?

……

他在夢舟的記憶裏,曾經有過這樣的情緒。而現在,他又感受到了那種無能為力的憤怒。

忽然,虞長樂感覺到有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敖宴的手心很熱,把虞長樂帶到了自己身後。虞長樂聽到他說:“映鷺書院欠我東海龍族一個人情。”

此語一出,滿堂皆靜。

中年男子臉色難看,女先生率先笑道:“當年确有這一回事。”

“澤流君請講。”白胡子老頭甩了甩拂塵,道。

龍族比起其他天靈妖,更為親近人類,所有的天靈妖中也甚少有龍族這樣以一整個家族為單位、常與人類交游的;

普通百姓亦是将龍族奉為祥瑞,東海龍族更是地位超然。

當年欠下人情,映鷺書院曾答應會滿足龍族嫡系子弟提出的一個要求。

敖宴開口,便是要用這個人情了?

虞長樂看着敖宴的側影,聽到他淡聲道:“現在我要你們還我這個人情。”

“他是我的朋友,我要他與我在一起。”

虞長樂轉過頭,睜大眼睛,看着藍衣少年不容拒絕的側臉。他又重複了一遍:“他是我的朋友。”

接下來他們又說了什麽,虞長樂根本沒仔細聽。

這是敖宴第一次說,他們是“朋友”。他們是因意外才相識,不得不一起同行,虞長樂雖然嘴上總去調侃敖宴,但他一直以為,敖宴心裏是不把他當朋友的。

盡管敖宴沒說過,但虞長樂看得出,這位東海二太子是獨來獨往慣了的,自由自在行走天地。只因一場意外,二人才不得不同行。

那麽……他是不是敖宴的第一個朋友?

就如定海神針,虞長樂翻湧的心浪逐漸平靜了下來,雖然還有揮之不去的焦灼,但卻也湧上了些許暖流。

其餘考生也陸陸續續地到達了山巅。幾位先生帶着敖宴似乎要去什麽地方再談,敖宴回過頭,口型道:“沒事。等我。”

虞長樂回了他一個大大的笑臉。

“怎麽了怎麽了?先生呢?”阿苓終于跑出了無念長階,“怎麽人都走了!虞公子,你臉色好差啊。是在無念長階裏看到了什麽東西嗎?”

虞長樂道:“算是吧。”

山頂上人越來越多,考生們圍作一團竊竊私語,剩下來的先生維持着秩序。沈明華還沒有到,不知是不是最後一個。

那位女先生拉住虞長樂的手,笑道:“好孩子,随我來吧。叫我浣紗先生就好。”

“去哪兒?”虞長樂見只拉了他一個人,不由問。

浣紗先生面容沉靜端莊,看起來三十多歲,“我見你便心生愛惜,所以便帶你提前離開。”

她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邊,眼中露出與氣質不符的狡黠:“待會其他人還要再聽六桃先生說一大段呢。”浣紗先生看向白胡子老頭。

“先生……”

“不要問我。”浣紗先生打斷了虞長樂,“該知道的,到了時候自然會告訴你。”

虞長樂看到她目光中的柔和和慈愛,默默點了點頭。

她引着虞長樂來到一間小室,和門童打過招呼,取了一塊白色玉牌和一本書給虞長樂:“這玉牌代表你在書院的身份,憑着這塊牌能進一些秘境,但也不可亂跑,當心危險。這本冊子你拿去看着,了解些情況。”

小室裏燃着袅袅香煙,與浣紗先生十分相符。虞長樂坐着,二人都不說話,浣紗先生則閑飲着茶水。

浣紗先生看看天色,道:“六桃也快結束了。我這便回去了。”

虞長樂問:“敖……澤流君,什麽時候回來?”

“別擔心。很快的。”浣紗先生笑了笑,出了小室。

一小童領着虞長樂走上了山道。

這座峰雲霧缭繞,山體裏嵌着許多玲珑的房舍,竹制的走廊和階梯連接其間,凸出許多石頭或竹子的平臺,犬牙交錯,別有趣味。

一道涓涓細流九曲八彎地自上流下,淌過竹筒與石道。

虞長樂待按照玉牌上的編號走入最上方幾間小舍之一,打開房門看到床鋪才知道,這便是住宿之處了。

他在柔軟的床鋪上躺下,令牌擱在一邊,仰着翻看小書冊。裏面介紹了一些映鷺書院的情況,還有先生的簡短身世來歷。

創立映鷺書院的白鷺先生在第一頁,寫的卻不甚詳細,只說他乘白鷺來此、定居此處,建造書院。往後翻,他看到了浣紗先生和其餘幾位先生。

這位女先生原本是浣紗女,上面說,她某日觀流水而悟道,從而達到了問靈之境。後又雲游四方,被映鷺書院邀請。

這位先生會認識我的父母嗎?虞長樂搖搖頭,不再想它。

“阿藍?”

他把書放下望着天花板發呆的時候,阿藍也從門外跟了過來,跳到了他的枕邊。

不等阿藍開口,虞長樂便道:“沒關系。你不便插手,不願告訴我也沒事。”

“……這本是你的家事,與我何幹?”阿藍一愣,接着迅速閉上眼睛,冷聲道。“我睡了。”

虞長樂把臉埋進它雪白的毛裏,阿藍睜開了眼睛,沒動。

“你說,敖宴會在哪住下呢?他名次只在我之後,會分到一起嗎?這間屋子裏有兩張床。”虞長樂喃喃問。

“虞公子!”門外傳來一道聲音,虞長樂聽得出那是沈明華的,“是我!好巧,我是最後一名哈哈哈哈借你吉言,終于通過了!四年了!真不容易!阿苓姑娘在另一座峰上,和浣紗先生住在一起。我在你隔壁,我們真有緣,哈哈哈……”

阿藍哼笑:“看起來好像不是按照名次分的。”

虞長樂睫毛垂下,道:“我困了。”

現在天色還沒黑,虞長樂十九年來都精力旺盛,從沒有在這個時間就睡下的。

模糊中,虞長樂仿佛看見了火光。

白懷谷站在漫天大火裏,身後結界如蛛網一寸寸破碎,他手中提着一柄晶瑩長劍,白刃如雪,那是他的本命靈劍,“芙蕖”。

“随他去吧。”懷璞老人嘆了口氣,将露滴灑入火海。

白懷谷瞥了他們一眼,沒有表情,将手中芙蕖收劍入鞘,轉身踏入了崩裂的結界。

剎那間,靈光震動,藍色的碎片如流星墜入火海。

其實虞長樂那天告訴敖宴時,省略了一部分 。他并沒有站在這裏眼睜睜看着白懷谷走。

靈露入火,漫山遍野的火勢減弱。虞夏跑進了焦土,大喊道:“師父!”

“師父!”

虞夏踏過細弱的火苗,心裏像有什麽東西也随着結界一同搖搖欲墜、最終化為灰燼——其實所有的預兆,從這一刻就開始了。

黑煙遍布,虞夏被熏得滿目淚水,臉上也是滾燙。他看不清前方,只知道往外沖。

白衣的身影沒有回頭。

虞夏站在高處,白懷谷的身影已經走過去很遠了,他手圈在嘴邊,大喊道:“師父!!”

這一回,白懷谷停住了腳步。“為什麽……?”虞夏喘了口氣,吼道,“為什麽?!”

為什麽要走?

為什麽結界要困住的是你?

為什麽……

白懷谷轉過頭,虞長樂看到了他的半個側顏,幽黑的雙眼對上了他的眼睛。隔得那麽遠,虞夏也看得到白懷谷眼中的譏诮比霜雪更冷,他開口,說了什麽。

說完了這句話,狂風大作,吹動了白懷谷的白衣。他轉過頭,身形在飛舞的荷花瓣中消失不見。

虞長樂知道自己也許是在做夢,但他卻有點分不清了,眉頭緊皺,睡夢之中煩躁地翻了個身。

白懷谷,說了什麽……?

——“我不是你師父。”

夢境與現實倒錯。那一瞬間,他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師父不認我,是不是知道我早晚會害人害己、不得好死?

宛若冰裂,虞長樂驀地睜開了眼睛,起身時心髒還在怦怦直跳。他摸了摸額頭,發覺全是冷汗。

天已經完全黑了,有淡淡星輝灑到屋子裏。旁邊的床鋪還是空的。虞長樂發了會兒呆,才發現白天沒注意到,這間小屋可以說十分溫馨,若是與人住在這裏,必定是一件美事。

他跳下床,推開房門,高處涼涼的夜風灌了進來。

門口正對着一方空闊平臺,站在平臺上一眼望去,夜色寂寥,星河倒懸,滿山寒流。

石頭平臺角落,生着一棵奇異花樹,粉色的花瓣細而迷,帶着點點熒光。樹下有一張石桌和兩張石凳,星光和粉花兒的光在石桌上留下斑駁的印記。

虞長樂在石凳上坐下,自言自語:“阿藍呢?……也不知道它有沒有看見我旁邊住的是誰。”

“你還想和誰住?”

一道聲音從上方傳來。

“……敖宴?”虞長樂先是一驚,接着是一喜,擡頭望去,藍衣的少年正倚在花樹枝上,一條腿垂下來。細碎花瓣落了滿身,點亮了他的面容。

原來他坐在樹上,怪不得沒看見。虞長樂莫名眼睛一酸,笑道:“除了你,我誰也不想住。”

“你睡着了,我就沒進門。”敖宴從花樹上跳下,将手中的一只黑色壇子擺在了石桌上,發出了清脆的一聲,“喝酒麽?”

他分毫不提白天六桃先生說話時,再三強調“不得喝酒、喝酒誤事”。

虞長樂眼巴巴地看着酒壇:“喝!師祖不讓我喝酒,我還沒喝過呢。”

敖宴又提出一只烤雞:“先吃點墊胃。你沒吃晚飯。”

敖宴将酒壇啓封,醇香酒氣溢了出來。他又從乾坤戒裏取出兩個碗。

“這酒有名字嗎?”

“沒有。這是我從乾坤戒裏拿出來的,龍宮的酒。”敖宴頓了頓,“不過你想要,它就有。‘長樂’,怎麽樣?”

敖宴帶過來的烤雞還是熱的,乾坤戒保持了它的美味。虞長樂這才感覺餓得前心貼後背,猛吃烤雞,笑道:“你在打趣我?”

敖宴勾起嘴角,語氣随意:“一個名字罷了。”

“你會喝酒嗎?”吃完烤雞,虞長樂問。

敖宴道:“會。”

虞長樂道:“我不會,你教教我?好哥哥。”

“……這不能教。”敖宴道。

虞長樂哈哈大笑。

“話本裏,英雄好漢都是在幹完大事後才喝酒,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虞長樂飲了一口,被酒味沖了下,“唔……好辣。我沒有幹什麽大事,不知還喝什麽酒。咳,真的好辣。”

但是也很香,酒液是淡藍色,像是淺淺的海。

敖宴道:“酒解千愁,也是話本的說法。”

“哈哈,我愁嗎?你看出來啦。可是‘舉杯消愁愁更愁’。”虞長樂一手撐着下巴,已經有點暈了。

“你喝慢點。”敖宴無奈。

虞長樂不懂,當水一樣咕嘟咕嘟喝下去大半碗,“我很喜歡這個詩人的詩,仙人!……‘對影成三人’……”

他想,他曾真的對影成三人過。

有許多許多個夜晚,多到他已經數不清,虞夏一個人在滿山蒼茫中游逛,看雲海翻騰,曙光初現,從黑夜一直站到白天。

虞長樂一直沒有告訴敖宴,山裏的那些妖怪總覺得他有點瘋。漫山遍野地亂跑,對着泉水裏自己的倒影吃吃而笑,對着朵野花都能念上半天的詩。

碧落山裏有一只地縛靈。他是個詩人,獨自來山裏采風卻葬身于此,靈魂在水潭邊徘徊了千年。

某天,虞夏和水潭裏神志未開的泥鳅怪絮叨了一下午,直到山月初上。

那詩人說:“無酒也醉。你是太寂寞了。”

不寂寞,怎麽會這個樣子呢?

獨囚幽潭一千年,詩人太知道孤獨是什麽樣子了。

來到人間後,虞長樂偶爾會想起那只地縛靈,不知他還在不在。虞長樂比在碧落山的時候正常太多了,他有了朋友,有了陪伴。真好。

可是……

他先是怕自己是半妖,後是怕師門對自己隐瞞的東西,最後怕他會孤獨一人。

其實源頭都是一樣的。

“敖宴。我會害人害己嗎?”虞長樂低聲問,夢呓似的,“我會控制不住自己嗎?”

等了半天,沒等到回答。他醉意朦胧地看過去:“敖宴,你怎麽有三個頭?”

“我送你一樣東西。”敖宴忽然道。

什麽東西被挂到了脖子上,虞長樂伸手一摸,一片冰涼涼的扁平的石頭,月光下是深藍色,“什麽……?送我塊石頭幹什麽。”

石頭上打了個孔,黑色的皮繩穿過去,盡管十分簡約,但依然掩飾不了石頭本身的美。深藍色如海又如星空,虞長樂眼前朦胧看不清,只覺得整個人都要沉了進去。

“你不會。”敖宴簡短而肯定地道,“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你就捏住這塊護身符,叫我的名字。我會過來。”

虞長樂低低地笑,拿自己手腕上的金環去碰敖宴的:“你不是一直在我身邊?怎麽還需要這樣叫,多麻煩。”

敖宴的聲音帶着矜驕:“因為如果我在,決不會讓你失控。”

“好。就這麽說定了。”虞長樂把扁平石頭塞進衣服裏,冰涼的小玩意兒順着滾燙的皮膚滑到心口。他把碗中酒液飲盡,空碗掉到石桌上,咕嚕嚕轉了幾個圈,人已經趴到了桌子上。

敖宴:“……”他還沒開始喝。

那不是石頭,而是他的逆鱗。純血的龍,頸下最柔軟處生有逆鱗,觸逆鱗則被視為對龍的最高冒犯。

而将逆鱗贈予外人,則是将這人納入了龍的保護範圍之內。冒犯此人,等同于觸怒龍之逆鱗。

逆鱗拔下來,與普通鱗片沒什麽不同,不會對龍造成任何威脅。可就因如此,才顯得它的格外沉重——這是生死與共、兩肋插刀的誓言,龍的驕傲不會允許自己背叛承諾。

據敖宴所知,龍族向來嚣張跋扈、唯我獨尊,他會贈出逆鱗的也屈指可數。

敖宴做出這個決定并沒有用多久,從得知虞長樂在無念長階的幻影到此刻,還不足一天。甚至認識虞長樂,也沒過多久。

他也不知自己的動機是什麽,但和他在一起很有趣。所以——只要他想,有何不可?

化為龍形摘下逆鱗,找了根繩子栓上,別人慎重決定的事情在他,不過是一念之間。

“天生我材必有用……”少年人酒量不濟,睡夢中還在胡亂念着詩。眼尾氤着酡紅,唇珠像沁了胭脂。

敖宴側頭看了他半天,哼了一聲,評價道:“酒品不錯。”

一片淡粉花瓣落到了虞長樂長長的睫毛上,敖宴心裏一動,擡手拈去了那片米粒大小的花瓣。

他将外袍披在虞長樂身上,開始自斟自酌。

夜風吹過,花樹落下千朵萬朵,簌簌樹影,與二人成三。

“嘶……頭好痛!”

虞長樂醒過來的時候,感覺自己頭都要炸了,太陽穴突突地跳,半天才回憶起昨晚的事。記不大清了,不過卻清楚地記得敖宴送了塊護身符給他。

他從領口拽出那塊扁扁的石頭,石頭映着陽光,裏頭仿佛有粼粼的波光,已經被體溫捂得溫熱。

想必這塊石頭并不簡單,敖宴才會送給他。言謝似乎顯得太貧瘠,惟有好好佩戴、珍藏,虞長樂握緊了石頭,嘴角不自覺地勾了起來。

他把石頭重新收好,發覺自己已經回到了床上,可惜頭腳不對位。身上還裹着敖宴藍袍,大半都皺巴巴地墊在身下。

虞長樂趕緊把這珍貴的鲛絲袍抽出來,抖平了,才向另一張床看去。

這一看直接笑出聲了。敖宴橫在床上,頭懸空,睡得極不安穩,眉頭緊皺。地上還有一只碎掉的酒壇。

這是喝了多少?虞長樂再一看,龍角都冒出來了。

虞長樂很會調節自己的情緒,落寞上那麽一陣也就夠了。陽光燦燦,他也心情大好。

……等等,陽光燦燦?

現在是什麽時候??

“醒醒!太陽曬屁股了!”虞長樂托着敖宴的頭,後者睜眼,立即也是一副頭痛欲裂的表情,“敖宸明明跟我說酒不烈的……嘶。”

敖宴撐着頭坐起身,慢慢把龍角藏了起來。

“現在是幾時?……”他擡頭看窗外,忽然失語。

虞長樂沒誇張,現在起碼是下午了!!

“那老光頭說,今天有測試。”敖宴一字一句道。

“……”虞長樂沉默了一下,“入院第一天就醉酒錯過了考試,不會被趕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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