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林深見鹿【三合一】 (1)

敖宴直視着他, 道:“告訴我們, 究竟發生了什麽。”

灰孩兒沉重地點了點頭。他像是還沒有适應說這麽多話, 慢慢地,給他們講了一個故事。

暮春時節,風和日麗。

“別跑!!死小子, 這麽小就會偷東西, 賤不賤吶!?”一道怒喝從街道掠來,一個五大三粗的婦人手持鍋鏟,氣喘籲籲地跑過長街。

被她怒斥的是個十多歲的小孩, 像個猴子一樣竄了老遠,眨眼就不見了。婦人追不上,只得停下, 扶着膝蓋高聲咒罵着方言俚語,粗鄙不堪,最後道:“別讓我再看見你!!”

小孩跑過一個拐角, 慢慢停下,掏出懷中的大餅, 狠狠咬了一口。他面目十分可怖, 像是烏鴉與人融合在了一起似的, 半邊是人,半邊是妖怪。

“偷個餅而已,追得這麽狠!”灰孩兒沖遠處啐了口唾沫, “今晚你家就被強盜搶個精光!”

他詛咒完, 氣順了, 哼着歌啃着餅,活像個小無賴。

有狗沖他吠叫,垂涎地看着他手裏的餅。灰孩兒露出個猙獰的表情,喉嚨裏發出粗啞的聲音:“汪汪汪!!”

野狗被他吓跑了。灰孩兒啃完餅,往身上擦一擦,繼續游手好閑地在雲溪鎮游逛。

有行人撞到他,都如避瘟神一般急匆匆躲開。雲溪鎮裏人人都知道他是人和妖的孩子,唯恐避之不及。

灰孩兒哈哈大笑,高聲道:“這個會被狗咬,這個明天房子被雷劈!那個會得病,一百兩銀子都治不好!”

無人敢應他。灰孩兒覺得有些無聊,走了段路,一翻身爬上了牆。

這裏是盛家的祖宅。別人都對靈門有敬畏,灰孩兒只有好奇,之前在這裏走時他就聽到裏面有刀槍聲,更覺得有趣。

“喝!”似乎是個女聲,正在比招。

一樹雪白的栀子花探出牆外,大朵芬芳馥郁的花朵怒放于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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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孩兒躲到栀子樹後頭,往院中偷窺。

綠葉後,顯出一道玄衣的身影。看着是個十幾歲出頭的女孩兒,和他差不多大,正舞着一杆銀槍。槍頭折射着陽光,璀璨奪目。

這裏是後院,那這女孩兒就是傳說中的盛家千金了吧?

灰孩兒想看得更清楚一點,又開始扭動着找角度。

他選了個刁鑽的位置,剛低下頭,就看見一張臉,和一雙清冷的眸子。

“哇啊!!——”灰孩兒吓了一跳,大叫着掉了下來。

他狼狽不堪地擡起頭,就見尖銳的槍頭指向了自己。那女孩兒神色冷清,道:“你是誰?”

灰孩兒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氣惱,露出兇獰的神情:“你會跌……跌個大跟頭!”他本想說“跌斷腿”,話到嘴邊卻突然變了。

女孩兒不為所動,槍杆亦是紋絲不動,重複道:“你是誰?為何亂闖盛府?”

她眼中平靜無波,好似根本沒有看見灰孩兒的長相似的。不,她看見了,但就只是——不在意。

灰孩兒見過太多看他的眼神,恐懼的、憤怒的、憎恨的、敢怒不敢言的,但唯獨沒有……像只是在看一個普通小賊的,毫無波瀾的眼神。

灰孩兒咕哝道:“你管老子是誰……”一面也開始打量起女孩兒來。

這位千金,不像別的大戶人家的千金那樣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身子弱弱的。正相反,她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眼睛很亮,拿在手上的銀槍估計也不會很輕。

不像那些穿裙子的小姑娘,倒像個俊俏的小男孩兒。

“念你初犯,我就不計較什麽。”銀槍小千金見問不出什麽,便收回手,繼續走到院子中央,“你走吧。”

灰孩兒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眼睛黏在女孩兒身上,道:“喂,你叫什麽?”

女孩兒看他一眼,道:“盛遠如。”

名字也取得像男孩子,而且大大方方地就把閨名告訴了他一個小混混。

灰孩兒咧嘴笑道:“你可以叫我小灰。”

從那之後,一連半月,灰孩兒都來翻過盛家的圍牆,再熟門熟路地順着栀子花樹跳下去。

他沒見過盛家夫婦,卻知道盛遠如告訴了他們他的存在,否則一次也就罷了,他怎麽可能次次都這麽順利地進來?

但盛遠如不說,灰孩兒也就當不知道。他能感覺到盛家夫婦對唯一女兒的寵愛。嚴父慈母,相敬如賓,盛家雖小,卻極為溫馨。後院的練武場經常會送來茶水點心,盛遠如不似平常女兒那般愛吃甜口,這些小點大部分都進了灰孩兒的肚子。

他們也會聊天。通常是灰孩兒說,盛遠如聽,或者說盛遠如根本無視了他,她一直在練她的銀槍,雷打不動,早上兩個半時辰,下午三個時辰。

“喂,你總是練這個,不無聊嗎?”灰孩兒叼着草莖無聊道。他也不知自己為什麽這麽閑,跑來看人練武。大概是只有在這裏,他才能忘記自己的血統外貌。

盛遠如一槍掃過來,挑起了一朵栀子。潔白的花朵立時紛紛揚揚飄散而下,落了灰孩兒滿肩。他呆了呆,待所有花瓣落地後,他看到了盛遠如的面容。

那一瞬間,他覺得這個小女孩兒,還挺好看的。

“好好的小姑娘,舞刀弄槍做什麽。”灰孩兒別扭道。

“我未來是盛家家主,如何不練好一身功夫?”盛遠如淡然道,“過幾日,我就要去除水妖了。這是我第一次除妖,必要好好表現。”

“水妖”——指的是前些天作亂的水猴子,才剛害了一個洗衣的農婦。灰孩兒皺眉,心裏生出不舒服的感覺,道:“你這個小孩,好無趣啊。怎麽老氣橫秋的。”

盛遠如皺眉:“你與我應是同歲。”

“哼……”灰孩兒哼哼唧唧了一會兒,“我肯定比你大!”

灰孩兒坐在栀子樹下,又看盛遠如練了一天的武。随着暮色落下,灰孩兒心頭不好的預感越來越重,他道:“喂!你小心點。”

盛遠如已經結束了今天的訓練,聞言颔了颔首,顯然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我走了。”灰孩兒看了她的背影一會兒,皺起眉,翻上了牆。

灰孩兒沒有住所。他在橋洞底下,和那群身上長滿虱子的流浪漢窩在一起。本來像他這麽小的流浪兒,是沒法和那群成年乞丐搶地盤的,但他相貌可怖,所有人都怕他。他睡的地方,別人沾都不願意沾,生怕倒了黴運。

——灰孩兒也不确信自己是不是會叫人倒黴運。

他看到一個人時,有時心裏會生出點奇異的預感來,近乎于一種直覺。他好像能知道這個人會倒什麽黴,說出口的,往往都成了真。

別人都說灰孩兒是災星、掃把星,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栖息枝頭的烏鴉,哪怕烏鴉沒有叫,人們也會啐一聲“晦氣”,再把無辜的烏鴉趕走。

有時候灰孩兒會很感激這種能力,他會瞎想,自己越長越大,詛咒的能力是不是也越來越大?那麽是不是有一天,他能讓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去死?

這個想法邪惡而讓人快樂。

但不知為什麽,這麽多人裏,他只在對盛遠如時,不願意自己的預感應驗。

“告訴、不告訴,告訴、不告訴……”

第二日,盛遠如在練槍,灰孩兒就坐在牆角扯栀子花的花瓣。花瓣扯落了一地,裏頭栖居的小蟲倉皇奔逃。

“……告訴。”灰孩兒一把丢了光禿禿的花心,吶喊,“怎麽又是告訴!”

盛遠如來拿水杯喝水,蹙眉道:“你在幹什麽?”灰孩兒身邊的花瓣都堆成一個小包了。

“沒什麽。”灰孩兒否認道。他笑出一口大白牙,有四個小牙尖尖的,“喂,你為什麽要去除水猴子?水猴子活得好好的,招你惹你了?”

“它招惹了我轄地的人,就是不行。”盛遠如道。

灰孩兒笑嘻嘻的,道:“人,人,人。你們就知道人,妖怪就該死,是不是?”

盛遠如把水杯放到桌上,認真道:“不是。世上萬事萬物相生相克,但沒有妖怪是不害人就活不下去的。它們只是在為非作歹。我靈門保護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但在我看來,靈門應該保護的是所有好好生活的生靈。”

在說這話時,她一直看着灰孩兒,好似将他包容到了眼中。

“……是誰教你這麽說的?”灰孩兒莫名感到一絲惱羞,“只會說不會做,虛僞!”

盛遠如道:“是我自己想的,沒有人教過我。等我做了家主,我就會這麽做。”

灰孩兒像聽到了什麽笑話一樣,哈哈大笑:“好一個善良的盛少主!妖怪只要不害人,安分守己就能讨到人的可憐,大發慈悲給個活下去的名額,是不是?那人害妖怪呢?你會站在哪一邊,盛家主?”

盛遠如道:“是是非非謂之知,非是是非謂之愚。”

“啪啪啪”,灰孩兒鼓起掌來,說不清是諷刺還是真心,“那我可等着你呢,盛少主。你可得快點,要不然等我先有了能力,我就詛咒鎮上所有人去死。”

盛遠如直覺灰孩兒語氣似乎不太好。她知道這灰孩兒身上有奇異之處,鎮上人都說他是烏鴉嘴,見者倒黴。但相處這麽多天,她并不覺得灰孩兒有傳言裏那麽可怕。

她不愛交際,朋友很少,如果真要算起來,灰孩兒是她唯一的、世家同輩之外的朋友。盛遠如想了想,道:“我保證。鐘氏倒臺,并州沒了世家庇佑,我等靈門家族必要擔起責任……你可知道鐘家?”

“不知道。”灰孩兒打了個呵欠,“盛少主志向遠大,我是聽不懂。”

盛遠如默了一會兒,道:“不知道也沒關系。以後有機會我會教你。你……不必叫我盛少主,叫我阿如便可。”

灰孩兒呆了一剎,盛遠如神情從頭到尾都沒有變化,甚至在他嘲笑時還有疑惑。她居然真的聽不出,自己叫“盛少主”是在諷刺。

“……大爺我開心了就叫。先走了,我回去睡覺。”灰孩兒不自在地別過頭,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自顧自地走了。

一別之後,灰孩兒三天沒有再在盛家出現。

他說不出原因,但總覺得,如果那一聲“阿如”叫出口,他們之間就真的是朋友關系了。這個認識讓灰孩兒十分煩躁。

“我想想今天去偷哪家……啧,盛家的點心真好吃。大餅都吃不下了。”灰孩兒在街道上游逛,無所事事,自言自語。

“你聽說了嗎……盛家主要去除水鬼了。”

忽然,一道聲音傳入耳畔。原來是幾個婦人湊在一起說閑話。這本來與他無關,他已經走出了十幾步,卻又退了回來,蹲在牆角聽。

“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兒。盛家主的女兒也去了,是不是?那麽小一個姑娘,也能除妖?”

“應該是盛家主特意栽培吧……什麽時候?我們能去看看嗎?”

“……那水鬼已經吃了三個人了噢……能行嗎?”

“別瞎說!肯定行……要不然我們老百姓,養一個世家做什麽?”

“要我說啊,盛家主可以。他家千金,怕是不行。”

灰孩兒心說,嘁,你們是沒看過盛遠如舞刀弄槍的樣子。

“好像就是今天吧?……今天正午,陽光最盛的時候。”

又一個新的聲音插進來:“哎!你們居然不知道?盛家主根本沒去,去的只有那個小千金!”

這句話引發了更多的議論,灰孩兒一怔,心像是猛地追了下去,不由脫口而出道:“盛家真的放她一個人去了?”

他說完立即發現自己不小心出聲了,那邊一群婦人先是尖叫,後又叫罵:“誰在偷聽牆角?!”

零碎的腳步聲傳來,灰孩兒趕緊跑了,身後打過來一根掃把,矮壯婦人罵道:“又是你這個小癟三!”

頭頂上烈陽高懸,離正午不到半個時辰。灰孩兒擡頭看天,萬裏晴空上一片烏雲不知從何處飄來,遮住了陽光。他心中不安愈來愈重,埋頭全速奔跑起來。

周遭景色全都抽象成碎片,小狗的叫聲、人說話的聲音、風吹樹葉的沙沙聲,烏雲在水塘裏的倒影、人群竊笑的視線……無數片段湧入腦海,在尖叫,在嘲笑,在說話,在——在預言——

“……盛家主……根本沒去……”

“她……行不行啊……”

“那麽小一個……姑娘……”

又是這種感覺。灰孩兒感到荒謬的可笑,哪怕他不想知道,他也能看見推知的預言!

他猛地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眼前的景象逐漸清晰,回歸正常。灰孩兒在地上蹲了一會兒,把那些細碎的喧嚣趕出腦海,站起來,發現自己已經跑到了河邊。

這條河是從山中逶迤而來的,曼妙如天女的舞帶。它繞過雲溪鎮,哺育了這裏的居民千萬年。

而灰孩兒跑到的地方已經遠離了小鎮,靠近山林。他大喊:“盛遠如!”

喊聲驚飛了水鳥,在山谷中回蕩。

“盛遠如!!”灰孩兒從未這樣大聲地說過話,被自己的聲音吓了一跳。可他顧不得許多了,邊走邊喊。

半天沒有回應。灰孩兒焦急地原地踱步,忽然靈機一動,又喊道:“阿如!!”

這一聲叫出來,冥冥之中好像有什麽改變了,那看不見的烏雲似乎消散了一些。灰孩兒受到了鼓勵,更加大聲地喊叫起來:“阿如!!”

他在河水邊飛奔起來,沿着濕潤的河堤,全心全意地呼喚着一個名字,“阿如,你在哪兒!?阿如——”

終于,灰孩兒聽到了細微的“嘩啦”一聲。若平常這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水聲,但灰孩兒卻直覺出,這就是盛遠如!

只見不遠處,一棵樹倒塌了,樹冠垂在水中。表面看不出任何異樣,灰孩兒卻立刻跑去,就見樹冠底下,有一只手正死死抓着樹杈!

“阿如!”灰孩兒立刻抓住那只手。盛遠如的手握在手裏是冰涼的,力道很大,頭已經完全淹沒在了水裏不能呼吸。水底下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把她往下扯一樣,灰孩兒咬牙,用盡全力把她往上拉,但他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盛遠如掙紮着冒了次頭,卻又被拉了下去。

生死一刻。灰孩兒額頭青筋直跳,他眼角掃到了盛遠如掉在不遠處的銀槍,心中一動,分出一只手往銀槍摸去。

就差一點……就差一點!

灰孩兒一把抓住了銀槍,銀槍在靠近盛遠如的那一剎那,便靈光大盛。水底下傳來一聲模糊的尖叫,盛遠如濕淋淋地一躍而出,接過銀槍,反手狠狠地插進了水中!

一氤血紅,從水底慢慢浮了出來。

盛遠如脫力地坐到地上,這才開始拼命地咳嗽起來。她咳得滿臉是水,眼睫毛上還挂着水滴。灰孩兒站在一旁,看到水猴子死後,幾個盛家護衛的屍體浮了上來。

沒有盛家主在,盛遠如帶着這麽幾個護衛,差點兒就死了。

“謝謝。”盛遠如咳嗽完,抹了把臉上的水道,“今後你有難,我必回報答……”

灰孩兒打斷她:“不必。我只是剛好路過而已。”

盛遠如漆黑的眸子定定地注視了他一會兒,道:“不管你怎麽說,我都會記得的。”

因為剛剛才惡戰一番,從水裏出來,盛遠如的臉顯得有些蒼白,嘴唇也沒了血色。灰孩兒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如果他今天不來,盛遠如會不會就死在這裏?

是因為他,盛遠如才沒有死的嗎?

原來,一個詛咒的人……也可以救人嗎?

“從那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灰孩兒往柴堆裏添了一根柴火,“阿如知道了我的能力,但我不再詛咒別人了。我後來不和她說話了,她說……她說,她不怕。所以,我只和她說話。”

灰孩兒說話有點颠三倒四邏輯不清,他痛苦地捂住臉,低聲道:“但是……我漸漸發現,那些事情,我不說出口,也會應驗。而且随着我越長越大,預知的災禍也越來越明确了。”

少年神情有點迷惘,阿藍道:“當然。你又不能詛咒,你只是在推知罷了。随着年齡漸長,妖力增強,推知也就越精确清晰。”

篝火影影綽綽地照在灰孩兒臉上,虞長樂仔細觀察着,他好像有點失望,又有點慶幸,相反的情緒在那雙赤紅的眼中閃現。

整個雲溪鎮裏,灰孩兒不恨的應該只有盛遠如一個,勉強再帶上盛家。現在知道他其實不能詛咒,沒法以一己之力傷害別人,因此失望;又因自己不是詛咒之刃,不是天生的掃把星而有些慶幸。

他沒受過什麽教育,善與惡如此鮮明地體現在他身上。他不願和虞長樂幾人說話,怕詛咒降災于這幾個對他好的人,卻也如此天真又惡意地希望全鎮人一起死。

“三個多月前,在夢中,我看到了白色的鹿神。”灰孩兒道,“我看到鹿神帶來水災,把整個雲溪鎮淹沒,所有人都會死去。就像我……就像我期待的那樣。”

虞長樂問:“那鹿神長什麽樣?”

灰孩兒回憶了一下,道:“渾身雪白,頭上有四個角。”

虞長樂手指輕叩了下桌子,吐出兩個字:“夫諸。那不是什麽鹿神,而是一種妖怪。”

在灰孩兒說出“鹿神”兩個字時,再結合“水災”,虞長樂幾人就已經想到了這種妖獸。傳說中,夫諸就是一頭白鹿,頭生四角,所到之處,洪水興起。

“在夢裏,我沒看見盛家怎麽樣。但我還是告訴了阿如,阿如很着急,她想先擒住那鹿神……”灰孩兒的聲音低落了下來,“我說,那是一場很大的災難,不可能救下所有人,也不可能有相信聽我們的說辭。我讓她和家裏人先搬走,她不聽。她居然不相信我!我的預知從未出過差錯……我和她吵起來了,一拍兩散,我幾天沒去見她……”

再聽到她的消息,已經是她失蹤不見的消息了。

這句話灰孩兒沒有說出來,但所有人都猜到了。沈明華重重嘆了口氣。

灰孩兒情緒已經漸漸平複了,他道:“那時候還沒有水災。我像瘋了一樣在鎮子裏跑,告訴他們要發水災了,所有人都不可能活下來。果然,這麽大的事,反倒沒有人信我,都覺得我瘋了。再後來……就是這場水災了。”

真正發生了水災,那告知卻被看做是詛咒,來龍去脈,至此都已清晰了。敖宴露出一個略嘲諷的笑,虞長樂将整件事在心裏過了一遍,道:“但,事實上水災沒有你夢裏那麽恐怖。”

雖然也造成了很多傷亡,但遠沒有達到灰孩兒說的“所有人都死了”的地步。

“而阿如姑娘失蹤,一定是因為夫諸。水災與你夢境不符……所以你猜,這是盛遠如做了什麽,起了一定作用扭轉了局勢。你猜測她沒有死。”虞長樂繼續道。

其實這猜測很沒有道理,誠然,很可能是盛遠如阻止了更大的災禍,但盛遠如一定沒有死嗎?只是所有人都盡量往好的方向猜測罷了。

月上中天,透過新裝的琉璃鏡傾瀉下月華。

灰孩兒臉色忽然一變,猛地擡起頭。

遠處似乎有什麽轟隆隆的聲音,從地底下傳來。虞長樂也聽見了,心裏咯噔一下,道:“什麽聲音?”

沈明華臉色煞白,道:“不會又要發洪水了吧?”

“說不準。”灰孩兒臉色十分難看,“為什麽我沒有提前看到?”

阿藍非常冷靜:“第一個可能,是這件事說不上什麽災禍,很可能最後化險為夷了;第二個可能,是它太過複雜龐大,以你的能力還無法窺見。”

衆人沉默,皆奔出了木屋。這兩種可能裏,會是哪一種呢?

屋外樹影參差,黑暗的樹林猶如萬千鬼魅。一彎弦月懸在夜幕上,沒有星星,光線十分暗淡。

那聲音非常渺遠,響了好一會兒都沒有發生變化。但虞長樂等人還是全神戒備了起來,紛紛握住了佩劍:因為在森林間,逐漸起了濃濃的夜霧,像一層白紗,朦胧地籠罩了視線。

敖宴沉沉道:“妖氣。”

霧氣中有很濃郁的妖氣,而且在虞長樂看來,視線裏一片靈氣流溢,與霧氣一齊變換着形狀。他拔出初篁劍,雙手握劍柄,劍尖指着樹林,“砰”地射出了一團靈光。

這靈光是“霜火”中的“火”,他用初篁劍還沒有到十分熟悉的地步,這是為數不多研究出來的招數。雖然很笨,但挺有用。

那霧氣被點燃了,無聲地燃燒起來,迸出許多靈光火星。樹木卻沒有被燒着。

虞長樂一口氣甩出十來個靈火團,視線終于漸漸清晰了。在這個過程裏,地面之下的轟隆聲一直不緊不慢地響着,從未斷絕,如影随形。

作怪的妖霧被驅散,風吹樹梢,發出細碎的聲響。在幾人的屏息凝神中,輕紗般的薄霧裏走出了一個人影。

灰孩兒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失聲道:“阿如!?”

虞長樂幾人皆是一愣。樹叢裏的人影走到院落的空地上來,月華照亮了她的面容。這是個十六歲左右的少女,身材高挑,膚色健康,黑發柔順地披散下來。她身上穿着一件造型奇特的衣服,是一件用純白皮毛制成的皮衣,背上背着一個籮筐,裏頭放着一雙銀色的鹿角。

她伸出手,露出一個笑來,清冷的神情霎時破碎,柳葉眉彎彎,臉上有一邊酒窩。她微笑着,就這樣張開懷抱向灰孩兒走去:“小灰。”

灰孩兒怔怔地看着她,好似靈魂出竅了。

“你不是盛遠如。”虞長樂伸出劍擋在少女面前,利刃正對着她的脖頸。

少女歪頭道:“我怎麽不是阿如了?”

違和感太過明顯了,不說別的,這少女身上有濃濃的妖氣。她那雙黑眸倒映在初篁劍劍刃上,就變為了紅玉般的色澤。

虞長樂道:“你是夫諸。”

少女發出了幾聲銀鈴般的笑聲,道:“我是嗎?”

敖宴道:“廢什麽話?”

他一劍劈向少女,金芒無匹,但那少女輕笑了一聲,不閃不避。在無恙劍碰到她的一瞬間,她整個人破碎為千萬水滴!

水滴炸裂開來,懸浮在半空,每一滴裏都包含着一個少女的笑臉。它們在灰孩兒的面前重新彙聚為一個水色的人形,而後水波一閃,又變成了少女的形貌。

“盛遠如”向他走進一步,笑道:“小灰,我來實現你的願望了。”

随着她話音落下,無數團血色的雲驟然從森林裏湧出!

“雲團”發出尖銳喧嚣的鳴叫,虞長樂一發靈火轟過去,雲團輕飄飄地散開,他才發現這是無數血色的蝴蝶。敖宴立即化身為龍,咆哮着抓起虞長樂和沈明華飛至高空。

從上往下俯視,血蝶遮蔽了視線,散發着怪異的氣味,藍龍張口吐出龍炎,熾熱的藍焰沖擊着血蝶陣,淹沒了血紅。虞長樂喊:“還有小灰呢!”

然而原本站着灰孩兒和夫諸的地方空空如也。沈明華在龍爪子上晃蕩着喊道:“喂!好歹把我也帶上去啊!?”

血蝶們尖叫着逃避龍炎,在半空中被灼燒成焦灰。氣浪裏血蝶的氣味混着焦糊味席卷上來,沈明華痛苦地捂住鼻子:“什麽東西……”

這氣味像血,又比血更辛辣,刺激着鼻腔。

“這些蝴蝶是什麽?”虞長樂翻上龍背瓦聲問。血蝶的粉末落到皮膚上,引起輕微的灼燒感。

阿藍趴在虞長樂背上,道:“這是夫諸的共生。夫諸此妖,本身沒有多少殺傷力,與血蝶相互依存。血蝶則在水患後人畜的屍體中産卵。”

“為什麽不早點說?!”沈明華快哭了。

阿藍鎮定道:“我忘了。”

敖宴連吐了三道龍炎,把底下的血蝶陣沖了個幹淨。樹林也焦沒了一大片,殘餘的血蝶撲索撲索飛舞,零落逃散。但不知何時,樹林中又起了霧。這霧氣比剛剛的更加濃郁,而且虞長樂判斷出,這是真正的水霧,僅憑靈焰無法驅散。

遠處一直未停歇的轟隆聲忽然停了。

緊接着,它又想起來,且比之前更劇烈!

這一回,他們都聽清楚了,這是水聲,是水在地底下轟鳴的聲音。

另一邊,森林中。

“盛遠如”拉着灰孩兒的手,在草叢中行走。這裏沒有霧氣,夜空幹淨,銀月清明,淡淡的銀輝灑在樹葉上,美得像一幅畫卷。

“阿如,你要帶我去哪?”灰孩兒問道,乖乖地任由少女牽着。“盛遠如”回過頭,看到少年紅瞳裏迷戀的神色,她微微笑道:“我帶你去實現你的願望。”

灰孩兒想了一下,問:“什麽願望?我不記得了。”

少女卻是不答,只牽着他向深山走去。

一條銀色的小溪在樹林間流淌,這是一條新生的溪流,所到之處還是與周圍別無二致的草地。再向上,就會來到小溪分支的地方。

少女引着灰孩兒,沿溪水向上走。越往上,壓抑的水聲就越大,如在耳畔。

“……這是什麽?”

二人終于到了最上端,小溪就從這裏發源。灰孩兒看着眼前的景象,呆呆地問。

一道巨大的裂縫出現在山體上,像巨人的傷口,而傷口下湧動的水,就是巨人流淌的血。那些水呼之欲出,但卻被什麽力量擋住了,呈現出膠狀半是流動,半是凝固。

可以想見,一旦那力量消失,這些水就會淹沒一切。

“這不是你的願望嗎?”“盛遠如”道,一臉的天真馴順,“讓所有人死。”

灰孩兒重複着,慢慢微笑起來:“讓……所有人死?”

“——才不是!”

一道聲音破空而來,灰孩兒的笑停住了。藍龍載着虞長樂橫空出現。虞長樂劍光射出,直沖向夫諸!

少女臉色一變,抛下灰孩兒向林中跑去。

樹林中沖出千萬只血蝶,這是夫諸的核心地區,血蝶比剛才在樹林外圍更加大,樹林也更多,暗無天日地遮擋了月光。不僅如此,這些血蝶陣中還混雜這碧綠的藤蔓,鮮紅翠綠交織在一起,有一種異樣的惡心。

沈明華胡亂砍刺,叫道:“這藤蔓是什麽?這又是什麽!?”

阿藍道:“也是共生。是血蝶的巢穴。”

沈明華道:“你又忘了跟我們說嗎!??”

藤蔓極其柔韌,敖宴不至于感到為難,但因數量太多,一時也被滞住了。龍炎暴怒地到處噴吐,但血蝶死了一波又來更多,藤蔓的再生速度也極為逆天。這只夫諸顯然是一只上千歲的老妖怪了,非常懂得怎麽善用長處。

那仿佛懸在頭頂的利劍一般的水聲也停息了。虞長樂瞅到夫諸的身影已經沒入了林中,很快就要消失了,暗道不行,立即跳下龍背,果斷追去。

藤蔓和血蝶也來阻攔虞長樂,但畢竟他體積不如藍龍那樣大,只要夠靈活速度也不會減慢多少。“嘭!”靈焰咬上了少女的背影。她發出一聲驚叫,似乎受傷了,身形一矮。

剛剛在森林外圍的,只是水凝聚的幻象,這一個才是夫諸的真身!野獸受傷後,本能就會往老巢逃去,妖物也不例外。

虞長樂直追到了森林最深處,此處古木參天,藍霧橫生,看來就是夫諸在此地的巢穴了,卻不見夫諸的身影。

他不敢放松,屏息凝神,注意着一切風吹草動。

草地上有暗紅的血跡,虞長樂順着血跡行進。前方白影一閃,溪水邊,一只通體純白的鹿映入眼簾。

在看到夫諸的那一刻,虞長樂恍然間真以為這是神明。它比尋常的鹿大一些,身體的線條如同最好的玉師精雕細琢出來的,根根毛尖都泛着銀光,好似将月下小溪披到了身上一般。

不,月華雲溪都不及夫諸皮毛的美麗。

只是這樣遠遠地看一眼,就忍不住為其美麗而驚嘆。白鹿的一雙紅瞳美麗溫順,四只角像是用純銀雕出來似的,站在那裏,就讓人不忍心驚擾。

它半跪在水邊,一條腿被剛剛虞長樂的劍傷到了,脖頸間還橫着一道舊傷,已經愈合,卻依然駭人。白鹿紅玉般的眼瞳哀求地望着他,任何人都會為之不忍的——如果沒有看到它身後古木上,栖息着的數以萬計的血蝶的話。

這樣美麗的妖怪,卻能帶來邪惡至極的水災,讓生靈塗炭,遍地哀嚎。

越美麗的東西,越是危險。

夫諸雖然能帶來水災,但不是每一只都樂意看到生靈因它而塗炭的。它們親近水,能調動水,未必不可造福一方。

但這一只顯然不是。它就是以此為樂,以他人的性命做玩具。

虞長樂握緊初篁劍,但就是剛剛那一瞬間失神的功夫,夫諸已經又站了起來,化為了盛遠如的樣子,用“盛遠如”喚道:“小灰!”

灰孩兒也來了!?

虞長樂想要立即上前制住夫諸,卻見樹叢晃了晃,灰孩兒鑽了出來。“小灰?”他握着劍的手緊了緊,卻見灰孩兒神情空茫,像聽不見他說話似的。

少女露出了一絲勝利的微笑,轉瞬即逝,換上了懇切的表情:“小灰,快救我!”

灰孩兒靜了片刻,擋在了虞長樂面前。

“讓開,她不是阿如姑娘。”虞長樂放軟了聲音,輕輕推了一把灰孩兒。

“我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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