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佛面龍鬼
虞長樂沒有動彈。右方亮起了一團模糊的白色光暈, 照亮了那片黑暗。
鐵欄杆後坐着一個灰白色衣裳的男人。他有一頭銀色長發, 未戴配飾,發絲略顯幹枯, 垂在蒼白的臉頰兩側。虞長樂只能看到男人的左半邊側臉, 俊美似玉琢一般,唇色暗淡,連睫毛也是銀色的。
他手裏拿着一枝花,這花是靈力幻化而成的,散發着瑩瑩白光,正是這光亮照亮了黑暗。花朵生得很奇異, 雪白重疊的花瓣,花芯卻是沁了血一般的紅色,花枝是漆黑色, 長滿了刺。
——顯然,這就是刻印的刺花, 也就是男子所說的“孤徘徊”。
虞長樂警惕道:“不知閣下是何人?”
“……他是北海的三王爺,曾經被稱為渙方君渙王爺。”又是一道熟悉的沙啞青年嗓音。
虞長樂聽到這聲音,連話裏的內容都沒顧得上, 立即回頭道:“敖宴?”
囚室的一角,藍衣的俊美青年半阖着眼睛靠在牆上,肩部血跡斑斑,幽暗的光線裏面色慘白。虞長樂快步過去半跪下, 鼻子一酸:“你……!”
“我什麽我, 我還沒死呢。”敖宴睜開了眼睛, 像是想不在乎地擺擺手,但是牽扯到了傷口,臉部肌肉抽動了一下,輕輕“嘶”了一聲。
“這叫沒事?”虞長樂垂眼看着傷口,越看越心驚。敖宴的左半邊胳膊幾乎已經不能動了,鮮血模糊。
然而,最嚴重的不是這個。
他剛剛沒有感覺到敖宴的氣息。
同處一間囚室,虞長樂剛剛竟然忽略了敖宴,哪怕視覺黑暗也不該如此。妖物受如此重傷,哪怕是天靈妖都難以掩蓋血液裏的妖氣,況且現在沒有必要掩蓋。但他卻沒有感知到敖宴的龍妖氣息!
恐懼之中,虞長樂心中劃過無數猜測,右邊囚室中被稱作“渙王爺”的男人開口道:“這位小君是中了軟息毒,妖力被壓制了。并無大礙,閣下暫可放心。”
軟息毒?
虞長樂根本聞所未聞,哪一種毒可以達到壓制妖力的效果!
Advertisement
“是錦官公子研制出的毒。”男人仿佛能猜到他心中所想,轉過頭,對虞長樂淺淺地笑了一下,“——在這裏。”
他的手指虛點了點自己的右臉。
那右半張臉上,頰骨上生出白色的骨刺來,嘴角也扭曲地上揚,交錯的尖銳犬齒幾乎占據了半張臉,眼尾是銀灰色的鱗片,而額角處是一條扭曲的蠍尾。
半面俊美似玉佛,半面猙獰似惡鬼。
虞長樂意識到,這是他昏迷之前看到的那條骨龍。
剛剛敖宴說,他是……北海龍宮的三王爺?
“渙王爺,我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你。”敖宴擡眼道,語帶諷刺。
“我已經不是渙王爺了,也不姓敖了。叫我渙方便可。”渙方君像是沒聽懂他的嘲諷似的,依然淺笑,“看你的鱗甲顏色……小君是東海的龍?這般年齡的,大約是敖戰的孩子吧。小君如何稱呼?”
敖宴冷冷道:“你不配叫敖戰的名字,也不配知道我的號。”
渙方君沉默了一下,語調有些自嘲:“也是。”
要虞長樂來說,這位渙方君有點像敖宴的哥哥敖宸。不是指他的性格氣質,而是他和敖宸一樣,一言一舉都浸透了禮儀的味道,而且比敖宸更溫和有禮。連對錦官,他都是稱呼為“錦官公子”。
若非此情此景,這位龍君可稱得上一句“端方君子”。
雙方沉默了下來,虞長樂四肢的感官漸漸恢複,他卻沒有感覺到自己的靈力。這一回,靈力是真的停滞消失了,虞長樂低頭,看到了自己腳腕上一道鐵鐐铐。
鐐铐是黑色,表面刻着許多符文,他認出這其中有許多克制靈力的邪術。
“閣下可否告知我們,這是哪裏?”虞長樂問道。
渙方君道:“這裏是桃花窟最內部的囚室,所有違反了禁忌的人和妖、不成功和半成品的被改造者,都關押在此處。”
“……這裏有很多被改造者?”虞長樂皺起眉,讀出了這句話裏隐含的血腥。
渙方君笑了下:“桃花窟便是為此而生。這裏産出的一切器物……和生靈,都以孤徘徊為标號。這是終生的烙印,無法磨滅。”
他的額頭上也有一朵孤徘徊。
虞長樂想到了那只育蛇和夫諸。他打量着這整個囚室的格局,他和敖宴所待的這間似乎是最內側一間,左面是牆壁,背面是石壁,上有小窗,也封着下了禁制的鐵栅欄,天光便是從那裏斜射下來的。
而右側是渙方君的囚室,前方的牢門有兩道,裏面一道是栅欄,外面還有一道石門,此刻是關閉的。
聲音似乎也被符咒隔絕了。除了右側的渙方君,虞長樂聽不到別的牢間的聲音。
“叛徒。”敖宴吐出兩個字,盯着渙方君,嘴角露出一個譏嘲的笑,“你當初叛出北海,就是來給這等小人做手下了?一口一個桃花窟、錦官公子,叫得倒是好親熱,龍族不當,非要去做一條狗?”
這話說得極其辛辣,且是在遷怒了,因為渙方君明顯也是身不由己。但他卻沒有反駁,而是靜了片刻才道:“兄長如今如何了?”
“放心,北海龍王好得很,他可不知道他的親弟弟在人門下做走狗。”敖宴一字一句道,“若我是你,早已自盡了事。”
幾句話已是矛盾重重,氣氛再度僵硬。
敖宴靠回牆上,低聲對虞長樂解釋淵源:“四海純血龍族都會被記載在各自的譜牒之上,出生死亡都有明确記錄。除非被驅逐出本家、族譜除名的龍,才會與本家斷絕一切瓜葛。
“而算一算時間,近百年只有東海出了一條這樣的龍。他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被驅逐出了東海,正是當今北海龍王同父同母的親弟弟,三王爺敖渙。這位渙方君與其兄長理念不合,争奪繼承之位,卻落敗,被逐出了北海。”
四海的龍王繼承人多在嫡子出生時就已定下,為的就是避免争端。争奪龍王之位已是罕見,更不用替下場還如此慘烈,失敗方直接被族譜除名。
渙方君淡淡地笑了下,道:“都是往事了。”
龍族的高傲是刻在骨子裏的,以失敗者的身份黯然離場,自然不會大肆宣揚。敖宴與渙方君差了一輩,在他的記憶裏根本沒有聽過北海三王爺之後的消息。
猝然相遇,一條純血的龍族竟被改造成了一只不人不鬼的怪物,與他們站在了對立方。
渙方君打量着手中的孤徘徊,輕輕轉動起來。憑心而論,虞長樂覺得這是一種很美的花,但卻透着股妖異。那黑色的枝幹在瘦骨嶙峋的白皙手指間摩挲,詭豔橫生。
敖宴又閉上了眼睛,虞長樂能感覺到他的氣息有些亂。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只能把衣料撕下來,勉強包紮了一下敖宴的傷口。
“我叫敖宴,號澤流。”敖宴道,“抱歉。”
他是對着渙方君說的,沒有說“抱歉”什麽——是因為遷怒,他才會口出惡言。渙方君笑了下,道:“你是個好孩子。可惜,我在你出生時已經在這裏了。”
末一句,渙方君說得很輕:“我與敖戰當年還算交好,原本在東海的小輩出生時,我無論如何都要去賀一聲喜的。”
“沒什麽好賀喜的。”敖宴道,“敖戰沒覺得我出生是件喜事。”
渙方君道:“他性子是比少年時更冷刻……”
“锵……”
牢門外,傳來一聲細細悠遠的鐵石之音,仿佛有什麽人打開了牢門,渙方君噤了聲。虞長樂立刻全神戒備起來,然而他的初篁劍和敖宴的無恙劍都被收走了,牢房裏根本沒有可以防身的東西。
虞長樂對時間的感知不差,他從自己的饑餓程度判斷來看,現在應該是昏迷後的次日清晨了。
又是一聲鐵石相擊的聲音,這次近了一些。渙方君低聲道:“開始了。”他手微微一用力,那枝孤徘徊花的靈力虛像便碎成了星斑,消散在了空氣裏。囚室再次陷入了黑暗。
開始,什麽開始了?
虞長樂盯着牢門,門外傳來清晰的落鎖聲,緊接着石門一點一點地往兩邊分開了。驟然見到光亮,虞長樂還有些不适應。門外站着兩個身影。
待看清後,他心微微放了下去。來的不是錦官,是殷子聞,他穿着一身水藍色的衣袍,額上系着一道窄窄的珍珠抹額,整個人裝點得十分華麗,但臉上卻死氣沉沉。
殷子聞身前站着一個矮一些的少年,看樣子是引路或看守的仆役一類,手裏端着托盤。他十分瘦小,喉結支棱在脖子上,面貌清秀,一身深紅衣裳。
殷子聞垂眼,手在門欄上劃了幾下,似乎在解什麽術式。他擡手時,寬大的袖子滑落了下去,露出來的手肘上有幾道鞭痕。意識到這一點,他抿了下唇,收回手攏進袖子裏。門欄被打開了。
“阿疏。”渙方君淺笑着喚了一句。
那少年一愣,臉上說不準是怒氣還是什麽,他陰沉下臉,把放着飯菜的托盤放在了虞長樂面前。
“吃吧。”殷子聞漠然道,“待會兒沒有吃的了。沒毒。”
敖宴一動不動。“……謝謝。”虞長樂道,上前欲端起托盤。走到殷子聞面前時,他看到了牢門外的景象。
這是一個高聳的塔形,塔的最上方是一個方形的口,閃動着陣法的波紋。明亮的日光從方口裏傾瀉而下。
而在塔的內壁,有無數個蜂巢般的囚室,虞長樂所處的這一間在中間位置,冷風吹過了他的臉頰。螺旋狀的階梯和窄道盤旋而上,就是殷子聞和阿疏上來的地方。
在密密麻麻的鐵栅欄後,隐約可見別的囚犯的身影。
在塔的最下方,是一方形平臺,與最上方的天口遙遙相對。方形戰臺上刻着一朵巨大的孤徘徊刺花圖案,上面有一道呈現潑灑狀的玫瑰色血跡,還有細小的骨肉碎片,像是不久前才留下的。
黏稠的血液流進花朵的縫隙裏,瑰麗無比,觸目驚心,
接連“嘎吱”兩聲,最底下有兩間囚室的門被打開了,兩只妖相對着慢慢走到了戰臺兩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