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沐先生嗎?”她試探性地發問。
“是。”他僅是淡應了聲,毫無待客的熱情。
“您好,我姓莫。”女人倒是揚起了唇角,伸出右手,道:“萬醫師通知我來的,他說您有一些睡眠上的困擾。”
盯着那只纖細的手掌,沐向旸遲疑了兩秒,最後還是傾前伸手去握了下,随即放開、坐回了沙發上。
或許是認為對方什麽也看不見,所以他打量對方的眼神也變得肆無忌憚,直勾勾地端詳着她。
女人臉上的大墨鏡雖然遮去了她的眉、她的眼,但仍不難看出她有一張姣好細致的臉蛋,她留着一頭烏黑長發,發絲微微卷翹,未經刻意的梳綁,只是任其自然披垂而下。
若以治療師這個頭銜來看的話,她的容貌未免太美豔、身材太火辣、氣質又太過于高雅,這讓他稍微有了戒心。
女人則是規規矩矩地站在那兒,活像是來面試的。
“坐吧,不必這麽拘束,”半晌,他輕咳了聲,然後扯松了領帶、解開雙手袖口的鈕扣,道:“現在,告訴我,你的治療內容大概是什麽?”
聽了,她坐回了沙發上,開始解說,“原則上,我會先進行簡單的穴位按摩,如果成效不彰,才會……”
“你有中醫執照嗎?”他打斷了她的話。
女人愣了下。“沒有。”她搖頭。
“那麽,請你不要對我進行穴位治療。”
“好。”她只是溫順地微笑,絲毫不受他的挑釁,“既然沐先生有疑慮的話,那我們就從最基本的肌肉放松就好。”
啧啧,可惜了。他本來還期待着她會動怒,然後拂袖而去、不爽接他這個Case。顯然他想太多,她的EQ很高。
“那好吧,”他輕籲了口氣,一副認栽的樣子,“現在開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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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您已經準備上床就寝的話。”
“……有這種必要?”
“當然。”女人輕輕笑了聲,彷佛當他說了什麽傻話,“我的工作是睡眠治療,您不睡,治療就無法開始。”
聽起來很有道理,可他卻露出了困擾的表情。
要他在一個陌生人的面前爬上床、乖乖躺着睡覺?這聽起來像是不可能的任務。
姑且不論他是否真能安穩入眠,更重要的是,到時候管家早已下班離開,他怎能放任一個陌生女子在家裏自由走動?
“我睡着了,那麽你呢?”防人之心不可無,誰知道她會不會趁機安裝什麽竊聽器。
“我會留下來觀察。”
“什麽意思?”
“治療期的前五天,我會留下來觀察您的睡眠狀況。”
觀察他的睡眠狀況?這倒有趣了,對一個失去視力的人而言,如何觀察?
女人微微勾了唇,像是感受到他的疑慮,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主動解釋,“雖然我看不見,但我還有耳朵。人在不同的睡眠狀态下,會有不一樣的呼吸頻率,即使只是非常細微的變化,但還是可以—— ”
“行了,”沐向旸制止了她,“你不必跟我解釋細節。”
他不在乎、也不關心,說穿了,他壓根兒就不相信這種莫名其妙的治療能夠解決他的睡眠問題。
睡不好的原因,他比誰都清楚,只是他從未向人傾吐過。
偶爾他會夢見一個女人,她有着一頭長及腰、金褐色秀發。詭異的是,他永遠也記不起那女人的五官,卻清楚記得那頭長發的發色、觸感、香氣……
而且,在夢中,他可以感覺得出來那女人很愛他。
然後,千篇一律的,她總是會在夢裏死去,死在血泊當中,他則随之從夢裏驚醒。
心絞痛,便是伴随夢醒而來,每回發作皆是因為如此,從無例外。
當然他不可能向別人明說這種事。第一,夢裏的情節其實一直都很模糊,斷斷續續的,如果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如何能對別人說明?
其次,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既像神經病、又像迷信者。尤其他身為政治人物,不能讓對手拿他的身心瑕疵來作為搞垮他的把柄……
“沐先生?”察覺他久久毫無動靜,女人忍不住出聲試探。
他回過神來,驚覺自己竟盯着別人的臉看得恍神,他微微倒抽了一口氣,抹抹臉,道:“這樣吧,你先等我個幾分鐘,我得沖個澡。”
“沒問題,那我就……”
“還有,請別用‘您’這個尊稱,不需要。”聽久了怪不舒服的,感覺好像家裏多了個女傭。
說完,他轉身,正打算走向卧室的時候——
“對了、沐先生,如果您不……咳,我是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先到你的卧室裏去做一些準備嗎?”
他考慮了下。“不會。”其實是會的,只是他暗忖,橫豎不過就是忍耐個這麽一次,他可以假裝無所謂。
“另外,因為我是第一次來,不了解環境和動線,不知道能不能請剛才那位先生幫我準備個一盆大約四十五度的熱水、一盆冷水,以及兩條毛巾?”
還真是有夠麻煩,他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要心軟,“我知道了,我會請他協助。還有呢?你還需要什麽?”
“就這樣了。”
“我問的是你本身的需要。像是一杯水、一杯茶,或是……我不知道,”他聳聳肩,想不出其他選項,“總不能問你要不要看雜志吧?”
女人被他逗笑了。“不用,謝謝。”她搖搖頭,“我坐着等候就好。”
“……那好吧,我一會兒就過來。”
交代完畢,他轉身離開了客廳,留下女人獨坐在那兒,任由近乎失控的回憶,在腦袋裏跌宕翻騰……
他沒什麽改變,即使輪回了幾世,仍是這個樣子。
他的心性冷漠,卻不吝啬适時表達善意;他可以仁慈,卻也能夠比誰都還要來得殘忍。
這個男人的存在,是一種極致的、近乎于邪惡的矛盾。
他以王者的柔情來喂養獵物,卻能為了達到他的目的,不惜将他曾經置于掌心裏的珍寶,活活作為血祭的供品……
是的,她記得,記得清清楚楚,那段不堪的記憶,她永遠都忘不掉、即使想忘也忘不了。
思緒至此,她那雙交疊于膝上的雙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
他的卧室是附設衛浴的那種套房。
她怔怔地坐在床邊,盯着那盆管家替她盛來的熱水、聽着浴室裏的嘩啦嘩啦聲發愣,直到水聲驟然靜下的時候,她才回過神來。
只不過,當那扇門“喀”的一聲解了鎖、被人由裏頭推了開來的時候,她傻住了。
他的身上僅有一條浴巾系在下半身,澈底展露上半身的完美肌理。
她吓了一跳,沒料到這男人居然就這麽一絲不挂地跑出來……呃,也不能說人家一絲不挂,至少該遮的都遮住了。
不過轉念一想,這其實也沒什麽好意外的吧?
在他眼中,她只是個看不見的女人,既然都看不見了,他身上穿了什麽衣服其實也不是那麽重要。
“現在呢?”他問。
“咳咳、”她清清嗓子,好擔心那條浴巾會突然掉下來,“那麽,請沐先生平躺在床上,我想先從腳部開始。”
“……腳?”他皺了眉。
“是的,腳部的纾壓也是非常重要的療程。”
他聽了,靜了一會兒,最後任由着她。
“好吧,随便你。”他才不相信在腳上捏幾下、摸幾把,就能輕松解決他的睡眠障礙。
于是,他從衣櫃裏随便拿了件浴袍套上,然後躺上床,挪了個舒服的姿勢,道:“所以接下來是要進行那個……叫什麽來着?腳底按摩?”
她知道那是一句嘲諷,卻不以為意。“沐先生,請你閉目養神、放松心情,別再想一些有的沒的。”
“有的沒的?這話是什麽意……”
突然,她的雙手握住了他的腳掌,在穴道上用力一按。
“嗚啊——”
多麽刺耳的慘叫啊。她聽了,心情大好,還不忘故作無辜,“哎呀,我太用力了嗎?抱歉抱歉,這個點會痛,代表沐先生的腎不好,要好好注意飲食。”
他擡起頭來,惡狠狠地瞪着她,“我說過了吧,我拒絕穴位治療。”
“啊、對欸,我忘記了,真是不好意思。”她掩嘴偷笑。
“……”這該死的臭女人,才對她産生一點點的憐憫之心,她就爬到他頭上來了是嗎?啧,老虎不發威,當他是病貓啊?
“你聽着,”他的唇角揚起了一抹笑意,道:“今天我是看在萬醫師的面子上才會允許你來這裏‘表現’;可是呢,如果你今天無法讓我睡得沉穩,那麽……很抱歉,今天是你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說得夠清楚了吧?
聞言,女人面不改色,仍是挂着那抹好看的微笑,“這個沐先生請放心,我最不擅長的事情就是讓別人失望了。”
他聽了,唇一勾,低笑了聲。這女人看起來溫順、柔和,卻又高傲得近乎于嚣張。
可是,很怪妙的,他居然不讨厭。
他知道這女人對他沒有什麽好感,就算是傻子也隐約感覺得出來;然而,他卻無法對她投射出對等的敵意。
是因為同情她的遭遇,所以縱容她嗎?
不,比她更值得同情的人比比皆是,這實在沒有道理。想着想着,他不自覺地閉上雙目,意識也随之漸漸飄遠……
一個小時之後,他閉着眼,睡着了,就在她的巧手按摩之下。
女人忍不住暗嗤了聲。什麽嘛,明明不久前還一副不屑的模樣,現在還不是乖乖躺着睡?哼。
她冷笑了聲,低下頭來,将耳朵貼近男人的鼻尖,聆聽着他平穩、規律、緩慢的吐息。
很好,聽這頻率,他應該短時間內不會清醒了。
她這才放心地摘下那支大墨鏡,露出了她那雙帶點藍紫色的眼眸。
并非真如名片上的“莫桑”,事實上,她的本名叫“墨殇”;而且,她非但沒瞎,左右兩眼的視力還好得很。
無聲無息的,她坐在床邊,凝視着他的睡顏。
在這樣的近距離下,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妖丹就在他的體內、那規律起伏的胸膛裏……
明明是屬于她的東西,她卻拿不回來。
傻呀!還不是只能怪她自己傻?為了一個男人,她拱手奉獻了自己修煉千年的妖丹;她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顧,只為了害怕男人傷了一絲一毫。
但是,瞧瞧她,得到了什麽下場?
她冷笑了聲,不禁想像,倘若今日她還有所謂的感情,那麽,此刻她的感受會是什麽?
是依舊眷戀如昔,愛他愛得彷佛丢了魂?還是怨恨他曾經那般狠心,氣得一掌打死他?
姑且不論能不能取得了他的性命,她都寧願自己的反應會是後者。
她怎麽可能還愛他?遭受過那樣殘忍的背叛,沒有人還能繼續愛着對方,就連傻子都不能。
半晌,她輕籲了口氣,站了起來,在天亮之前離開了他的住處,一樓有輛車子來接她。
為了避免警衛起疑心,她還不忘戴回那副墨鏡,手持着導盲手杖,慢吞吞地走出了社區大門。
“媽呀,折騰死我了!”上了車之後,她摘下墨鏡,一副解脫的模樣。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裝瞎要裝得像也是一件很累的差事。
聞言,駕駛座上的男人冷笑了聲,發動引擎,踩下油門離開了現場。
“誰教你什麽不扮,偏偏要扮瞎子,你扮瘸子不行嗎?”
“不,阿渡,你想得太簡單了。”邊說着,墨殇從口袋裏拿出一柄發釵,熟練地将長發盤了起來,繼續道:“你也知道那個人,神經質、疑心病重,如果我不裝瞎的話,第一,他才不會那麽輕易讓我進門;第二,他會整晚跟我幹瞪眼,直到我踏出了大門,他才會乖乖上床睡覺。這樣我還當什麽睡眠治療師呀?”
“唉,幹麽那麽麻煩?”阿渡打了個呵欠,覺得這女人簡直沒事找事做,“你直接誘惑他、叫他乖乖把東西拿出來交換不就好了?何必搞得那麽麻煩,又要裝瞎、還得賣乖,反正媚惑男人這種事,本來就是你們狐貍精的專長吧?”
“呸,什麽狐貍精?老娘是狐妖!是狐妖!”
“哎呀,都一樣啦,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就好了嘛。”
“而且我才不幹那種事。”
“啊?為什麽不?”身為狐妖若不施媚的話,那豈不殘廢了嗎?
“就是不要。”
“所以我問你為什麽啊?”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呿,”阿渡暗啐了聲,“你一定是因為無聊的自尊心作祟,才不肯施展媚術,對不對?”
“随你怎麽想。”墨殇撇開臉,望向車窗外。
“少來,一定被我說中了。”阿渡挑了挑眉,略顯得意。随後,他又問:“所以呢?終于再跟他面對面,有什麽感覺嗎?”
聽了,墨殇回過頭來,白了他一眼,彷佛對方說了什麽蠢話。“你覺得呢?我能有什麽感覺?”
阿渡這才意會過來,“啊、對哦,之前我聽他們提過,你已經—— ”沒能說完的話,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裏淡去。
墨殇揚起了一抹假笑。
是呀,她已經沒有所謂的感覺了,早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将人類獨有的七情六欲交給了小路保管。
當個人太辛苦了,一生都要受到七情六欲所束縛。
反正她本來就是一只逍遙自在的狐妖,只管吃喝拉撒就好;即便後來在地府當了勾魂使者,這差事沒了喜怒哀樂倒也挺适合。
于是,她心想,既然抹不去那段蝕骨穿心的記憶,那麽,她就讓小路取走她的七情六欲好了。
“你真不後悔?”
“絕不。”
“我這一拿,說白了,你失去的是你好不容易修來的人性,你真要我這麽做?”
“是。”
“好,就依你吧。”
就這樣,她再也沒有所謂的感覺了。
問她後悔過嗎?其實沒有,幾百年來,她從未後悔,反而過得逍遙自在、無拘無束。
她空有記憶,而那些記憶卻無法傷她分毫。
因為她早已不知心碎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