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重生
聽到她的話,蘭蘭幾乎是立刻跳起來:“哦!好!好!”
才跑出兩步,就被杜金花攔住了。
“刷什麽碗!”杜金花黑着臉,拽住大孫女,“給你姑磕頭,以後跟你姑識字!”
沒心眼的死孩子,一點兒分不清輕重!
杜金花眼帶不滿,看向大兒媳。她心裏對大兒媳也有不滿,只是,往常總是二兒媳上蹿下跳的,顯不出大兒媳來。
被婆婆訓斥一句,錢碧荷漲紅了臉,低垂下眼睛。嘴唇嚅動,似乎說了句:“随你們。”
匆匆轉身,邁出門檻,往廚房去了。
蘭蘭看着娘親離開,臉上神情更無措了,睜得老大的眼眶裏,很快淚汪汪起來。
“磕頭!”杜金花皺緊眉頭,直接将她的臉掰過去。
吸了吸鼻子,蘭蘭跪下,朝陳寶音磕了三個頭:“姑姑教我識字。”
陳寶音臉上的笑意淡了些,這孩子不想識字。
跟金來不同,金來雖然是被诓的,但他至少想吃肉。而蘭蘭,她更想娘親高興一點。
“起來吧。”她彎腰,一手扶起金來,一手扶起蘭蘭,“去歇息一會兒,醒來後,洗幹淨臉和手,我教你們寫自己的名字。”
金來高高興興地蹦起來:“是,姑姑!”
蘭蘭也小心爬起來,試探地看了陳大郎一眼,很快收回來:“我,我去幫娘洗碗。”
沒人制止她。
Advertisement
蘭蘭佝着背,細手細腳,像根豆芽菜似的,一閃就消失在門口。
“小家子氣!”杜金花怒其不争。
不怪孩子,她就怪大兒媳!怎麽說也是童生的女兒,竟把孩子教成這樣!
杜金花很看不慣大兒媳那套。別人還沒說什麽,她先自己縮起來了,還把蘭蘭帶得畏畏縮縮的!成日做出這副受氣小媳婦的樣兒,給誰看吶?
杜金花知道錢碧荷的心病。可是,她嫁進來這些年,她說過什麽沒有?生不出兒子就生不出兒子!他們還年輕,慢慢生就是了。
實在生不出來,那就生不出來了,這就是命!怨天怨地,也改變不了,還不如想開。
之前琳琅走後,杜金花本想讓蘭蘭睡正屋,好好的孩子,一天天長歪,她看不下去。但錢碧荷推三阻四,蘭蘭也不很情願,杜金花就打消了念頭。歷來只有人家應許,才有做好人的餘地。若人家不情願,那可就是做惡人了。
這會兒杜金花只希望大孫女跟着姑姑,能開開眼界,把畏畏縮縮的性子擰過來。不然這樣,實在叫人看着眼疼。
“蘭蘭還小。”聽到杜金花的評價,陳大郎倒沒覺得什麽。女娃麽,就是膽子小一點!
杜金花斜他一眼,撇撇嘴。傻子,他懂個屁!
剜了孫五娘一眼,然後看向門外,兩手叉腰,吼道:“叫我看見誰對寶丫兒不好,都給我等着瞧!”
“娘,瞧您說的。”孫五娘立刻撅嘴,“金來他姑聰明漂亮又疼愛子侄,這麽好的姑姑哪裏找喲?誰若是沒良心,我第一個不依!”
信她才有鬼!杜金花心裏知道二兒媳的話不能信,但還是有些高興,勉強道:“你最好記住自己說過的話。”
然後就不理她了,擺手開始攆人:“都走都走,寶丫兒要歇息了。”她還記得上午燙腳時,寶丫兒坐在桌邊差點睡着,這孩子不知道多久沒睡個好覺了,可憐見的。
陳大郎擡腳出去了,陳二郎和孫五娘一人拎起個孩子也出去了,陳有福準備找人唠嗑,剛邁出屋門,就聽到杜金花指揮他。
“去弄些茅草來。”杜金花吩咐道,“正好上午你把鐮刀磨了,割些茅草,給寶丫兒紮個墊子。”
不能磨閑,陳有福有些遺憾,但也沒說什麽,從牆邊背起筐,抄起新磨的寒光閃閃的鐮刀,出門去了。
“寶丫兒,你上床吧。”杜金花一轉頭,兇巴巴的臉龐立刻溫柔下來,“娘給你炒豆子吃。”
忙碌了一上午的杜金花,接待侯府來的客人,給她收拾床鋪,小心翼翼刷幹淨她沾滿泥濘的繡鞋,洗一大家子的衣服,活面蒸花卷,處理家庭矛盾……現在要去給她炒豆子吃。
她不累嗎?她不可能不累。陳寶音心裏湧動着熱流,只覺胸腔裏灌得滿滿的,她眨眨眼睛,溫柔得體的微笑從臉上撤下,變為乖巧安靜:“好。”
在杜金花的注視下,陳寶音脫鞋上床。
杜金花為她拉開被子,看着她把自己蓋得嚴實,才放下心,輕手輕腳地走出去,掩上了門。
“吱呀”一聲,随着屋門被掩上。
屋裏的光線一下子昏暗下來。陳寶音眨着眼睛,看着寒酸的屋頂,嘴角不受控制地揚起。還好。到現在為止,一切都還好。
會更好下去的。她閉上眼睛,驅散湧到眼前的紛雜念頭。
光影和聲音仿佛在一瞬間遠去,臉頰瓷白的少女陷入了沉睡。濃密長睫像是兩道防衛線,守護在眼睑下方。睡着的她,臉頰奇異的靜凝,又顯出一絲純稚的脆弱。
離陳家莊最近的梨花鎮上。
顧亭遠猛地睜眼。
意識消失前的記憶迅速回籠,眼神瞬間轉為警惕,他迅速掀被坐起。
在看清四周的一瞬間,不禁愣住了。空蕩蕩的房間,單調簡陋的陳設,是他……是他成婚前的布置。
怎麽回事?誰布置的?
顧亭遠身軀緊繃,眼含警惕。自五年前他與寶音成婚,這間屋子就變成了他們的婚房。他清楚記得每一處細節,他的書架、書桌都挪去了隔壁,書架的位置,擺上了寶音的衣櫥,書桌的位置,擺上了寶音的梳妝臺。
寶音性格活潑明媚,常常折花插在瓶子裏,擺在窗臺上,點綴屋子。
但現在,窗戶緊閉,窗臺空空。
不可能是別人布局陷害他。五年前的他,還未考出功名,沒有進入那些人的眼,他們不會知道現在的他過着怎樣的日子。
頭疼腦脹,身上發熱乏力,像是染了風寒。顧亭遠揉動太陽穴,發涼的指尖帶來一絲清明。
掀被下床,走到窗邊,十指抵住窗棱。即将發力的一瞬間,微微愣住。
他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指。細嫩了很多,沒有常年燒火做飯的粗糙痕跡。肌膚光滑,有次悄悄給寶音雕妝奁盒時不小心割出的月牙狀傷疤,也不見了。
心裏咚咚跳起來,猛地推開窗戶,霎時間,奪目白光湧入,他被直射得閉上眼睛。
再睜開時,就見院子裏背對着他坐着一名梳着婦人發髻的女子。眼淚瞬間積聚,他猛地轉身,拔腿往屋外跑:“姐!”曾經單薄的身軀,他不太适應,甚至踉跄了下。
院子裏,顧舒容正在做鞋。
聽到聲音,她轉頭看來,驚訝道:“怎麽了?別跑,別跑,你還染着風寒呢,之前不是說頭痛?”
顧亭遠已經跑到她跟前。袍角還沒平息,他迅速擦淨眼眶,直直盯着面前仍會笑、會動的人。
“做噩夢了?”顧舒容好笑,針尖在頭皮上劃了劃,低頭納鞋底,“多大的人了,做噩夢還會哭,你要笑死我?快回屋,添件衣裳再出來。”
喉頭像被什麽堵住了,顧亭遠捏拳,再次張口:“姐。”
“怎麽了?”顧舒容擡頭。
顧亭遠看着還活着的姐姐,驚喜,悔恨,又叫道:“姐!”
“幹什麽?”顧舒容警惕起來,“你又有什麽鬼主意?”
人人都知道她弟弟溫柔斯文,都覺着他心軟好性兒,只有顧舒容知道,她這個弟弟是個臭脾氣、硬骨頭、犟種。
這會兒含着泡淚,連叫她三聲姐,讓顧舒容感覺不妙:“不許抄書,咱家有銀子。不許借錢給人,咱家沒那麽多銀子。”
顧亭遠有個家境貧寒的同窗,上有老母、下有幼妹,咬牙非要讀出功名來。想着弟弟借出去的錢,顧舒容低下頭,繼續納鞋底:“之前你借他的,頂多不要他還了。再借出去,門兒也沒有。”
想到弟弟的執着,她又道:“王員外相中他做女婿,他低個頭,什麽都有了。阿遠我告訴你,連頭都不肯低的男人,做了官也不長久。你離他遠些!”
五年前的顧亭遠,聽了姐姐的話。而他那個同窗,也的确做了王員外家的女婿。後來,同窗考中了功名,王家小姐當年就沒了,王員外一家失火,差點滅了滿門。
“我聽姐姐的。”即使是夢,顧亭遠也想聽姐姐的話。
“姐,請個大夫來吧。”他又說,“我不舒服。”
“什麽?又不舒服了?”顧舒容吓了一跳,連忙放下籮筐,“你等庡着,我這就去請大夫。”
擦了擦手,匆匆取了銀子,走出來:“你別在外頭站着,快回屋裏躺下。”說完,出了門。
顧亭遠看着姐姐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擦掉的淚水又湧上來,他低頭又擦了擦。
即便是在夢裏,他也想填補心中的悔恨。
他和姐姐相依為命。父母去世早,姐姐十二歲,他七歲。姐姐已經說了親,婆家是戶好人家,護着他們姐弟,以至于雖小有薄産,但沒人欺負,他還得以讀書。
但姐夫進京趕考,一去沒消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姐姐等他八年,不管別人說什麽,咬死不松口再嫁。守着他,過日子。
顧亭遠要讀書,姐姐管着家。他不知道家裏有多少銀子,只聽姐姐說“家裏還有銀子,不用你操心”,于是什麽也不操心。
他不知道,姐姐病了。直到有次看到她扶牆暈眩,臉色慘白,站立不穩,吓得趕緊請大夫。
吃了幾服藥,她就不吃了,說花那個冤枉錢幹什麽。他知道姐姐心疼錢,于是更加用功讀書,想早日考取功名,讓姐姐過上好日子。
可是,姐姐沒等到那一天。約莫就是今年了,她沒熬過臘月,倒下就沒起來,撐了兩日就去了。
“快,快給我弟弟瞧瞧。”很快,大夫背着藥箱邁進院子,顧舒容緊張地催促。
顧亭遠坐在桌邊,伸出手。
“原先開的方子,再吃幾副。”大夫收回診脈的手,起身背上藥箱,就要離開。
他只是身體單薄,染了風寒。
顧亭遠攔住大夫:“稍等。勞煩先生給我姐姐也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