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傾訴
“紙盒的外邊緣是簇新的, 破口處的紙料樣子也非常新鮮。鐵環還富有光澤。那邊那個碗雖然使用年份稍久,甚至有缺口,但碗上污漬看起來也像是最近才弄的……不好意思, 大姐, 不知道你們是否最近收養了什麽寵物?”
聞言,大姐喝粥的速度頓了一下, 捕捉住這一瞬間的駱承川唇角一笑,上前一步接着薛渺渺的話道:“或者應該這樣說, 兩位最近是否收留了外來的一些小動物……比如……”他上前撚起不遠處紙盒邊的一點塵土, 猜測道:“比如隔壁來的小貓小狗。”
“媽媽!這個叔叔阿姨好聰明啊, 他們怎麽知道我把小白收養了。”
胖男人嘩一下放下碗筷,看一眼女兒:“夢夢!”
同一時間,薛渺渺和駱承川的嘴角浮現出一抹笑。
“那麽看來我們猜的沒錯。”薛渺渺的視線落在兩個成年人的臉上, 一字一句笑着道:“隔壁家的小白……嗯……小朋友,小白是貓還是狗呀。”
小姑娘咬着筷子:“我們小白當然是狗啦。”
“哦,原來是小狗哇。”薛渺渺點點頭,桌上的胖男人和喝粥大姐這時臉都黑了, 偏生小孩子還一臉天真。駱承川忍住笑,配合地掏出一顆糖給六歲小女孩兒:“謝謝小姑娘。”
胖男人和喝粥大姐臉更黑了。小姑娘卻放下筷子,剝開糖果, 甜甜道:“謝謝叔叔阿姨。”
喝粥大姐卻一把奪過女兒手裏的糖果,扔到地上,仰面道:“你們兩個人,不要哄我女兒!總之, 該說的,我都已經和警方那邊說過了,我不管你們是記者還是什麽別的職業的人,不要再來我家問了!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小姑娘哇得一聲哭了出來,委屈至極。
駱承川見狀,也蹲下來,從口袋裏把最後的幾個糖果放到女孩兒的手裏,溫柔無比地安慰她:“不哭不哭,叔叔還有,這些都給你。”
站着的薛渺渺瞥一眼小姑娘和哄人的駱承川,徑直對對面的那對夫妻說:“兩位,我知道我們這趟來,你們并不歡迎,或許我們的追問,會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你們拓展生意的計劃。不過……糖沒問題,你們也沒必要拿對孩子打罵的戲碼來讓我們難受,從而逼走我們。我們确實馬上就會走,希望你們哄哄你們的女兒,她沒做錯什麽。”
“駱承川!”
“哎!”
“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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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承川又摸了摸小女孩兒的頭發,轉身跟着薛渺渺出了門。
屋內,小姑娘還在哭,卻能隐約聽見她父母的哄聲。
薛渺渺繃直的肩膀,這才放心地往下垂了下去。“你看到那對父母了沒有,其實還是挺寵他們女兒的。看那小姑娘接茬接得那麽溜,就能知道,平日裏她沒少接大人的茬。我們說話那會兒,兩個大人一開始也是任由小孩說的。其實如果我們沒有戳到事情的核心處,小姑娘根本就不會被罵。不過……我有點受不了。大人要是不喜歡,完全可以用別的方式,我們至多磨一磨,也不會多留。這種當面打罵小孩,引起成年人同情心的處理方式,我真的接受不了。”
駱承川像是想起了什麽,他說:“其實算什麽寵呢?要我說,我覺得,真正寵孩子的父母是不會利用孩子的。你看啊,就像前兩天新聞裏報出來的,一個熊孩子打壞了博物館的藏品,母親拼命打孩子,以此來博取人的同情心。雖說這件事和剛剛那件事的性質不一樣,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追根到底,都明白無論是孩子真犯錯,還是假犯錯,打孩子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所以啊……”薛渺渺低嘆一聲,“與人交往就是有些麻煩。總之,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一旦有所聯結,就不再是純粹的了。”
純粹?駱承川停下腳步,側過臉來盯着薛渺渺。後者一邊走路,一邊拍着自己的臉,想說自己是否臉上有髒東西。卻在倏然之間,聽到駱承川笑她的聲音:“沒想到薛小姐是因為純粹二字而放棄人際交往的。我說,薛小姐,你有時候看起來真得很幼稚。”
薛渺渺重重嘆口氣:“沒那麽幼稚啦。我當然知道這世上少有純粹二字,所以從懂事起就不再期待了。我不喜歡與人交往……诶,不對,應該說我不常與人交往是因為……”
“因為什麽?”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結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薛渺渺微微吸了一口氣,扭頭,視線落進他的眼底。“因為我母親。”她說。
“你母親?”
“周女士……暫且叫她周女士。”想起母親馳騁于社交場的樣子,薛渺渺的面容上染上一絲沉靜,她緩緩開口:“我母親她,是一個很厲害的社交好手。她是名校畢業,念的是外交方面,原本的志向是當一名外交官,卻遇到了我的父親。我父親是做糕點的,經營一家餐館,父親主內,母親主外。”
“很小的時候,我的母親就一直想培養我繼承她的志向,因此無論是有什麽活動都會帶上我,練習社交技巧。你肯定不會相信……我六歲之前的睡前故事是厚黑學。我的媽……我真的什麽都聽不懂啊。”
看着薛渺渺垂喪的樣子,駱承川下意識從兜裏掏糖果。
一摸,空的。
于是他将一無所獲的手拿出來,在腿邊握成空心拳又放開,繼續聽她說。
薛渺渺踩着路燈的剪影,和他并肩走。“那個時候,我還不懂瘋了兩個字還有什麽別的意思。如果我懂,我當時的心情就是要瘋了。我那時候可是方圓幾裏內最乖巧的小孩子,每天吃完晚飯就爬床上去,自己睡覺。特別怕媽媽給我講睡前故事。”
駱承川想起了自己小的時候,母親也曾哄他睡過覺。“那後來呢?”不知不覺地,他的聲音帶上了點缱绻。
“後來啊。”薛渺渺拉長了音調,“後來我就長大了,一天天長大,就一天天被帶到各種場合。有時候是給叔叔阿姨表演個節目,有時候是坐在沙發裏等着人約我跳社交舞。表面看着光鮮無比,實則,每天回家還要寫社交筆記交給我媽。比如張伯伯給李阿姨的侄女介紹了工作,是因為想要李阿姨在日後的工作中幫扶他。比如何叔叔和趙伯伯這次酒會不再碰面,是因為趙伯伯家裏破産了,沒有利用之地了。你說——”
路燈在地上照出一個暗黃的圓暈,她兀自腳步一頓,站原地扭頭看他:“你說,是不是,要瘋了。”她在笑,甚至用上了這樣調侃的語氣,卻一點也不好笑。
“所以後來你就讨厭與人交往了是嗎?社交恐懼症?”
“社交恐懼?”她驚訝地重複了一遍,臉上重新出現正常的笑意。“沒有啦,沒到那種地步,而且也不是真的讨厭人際交往。”
“嗯?”
“就是……”薛渺渺好好地想了一下措辭,終于知道怎麽形容自己的情況了。
她說:“其實我也沒有那麽悲慘,雖然我媽無所不用其極地培養我的社交技巧,讓我洞悉人性醜惡,不大喜歡社交。但我老爸卻總能找到機會帶我摸魚。我爸是一個很可愛的人,會做天下無敵好吃的糕點,還喜歡收集古靈精怪的東西。也是六歲那年,他帶着我蹲在樹下看螞蟻。”
看螞蟻。
駱承川知道她可怕的專注力是怎麽訓練出來的了。
“所以你就愛上了動物學?”
薛渺渺搖了搖頭,“不是,我因為我爸,喜歡上了研究。他研究糕點,我研究一切我想要研究的東西。去鑒證科當時也是瞞着我媽的。可能是因為被我媽訓練地洞悉了人性了吧,所以我知道那些笑着的面孔底下有多麽肮髒的心。那些肮髒的心發展到一定的地步,就會犯罪,害別人。我希望這個腐爛的世界變得更好一點,所以選擇鑒證。和死物交流,是比起人際交往來說,我更喜歡的存在。”
“唔……所以”她看着駱承川:“我沒有社交恐懼症,也不厭惡和人的正常交往,只是我一個人也過得很好,且更喜歡和死物交流而已。我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假如二十小時都給了我熱愛的東西,自然人際交往就少了。”
“那沒有朋友不會孤單嗎?”
她頓了一下,利落地說:“偶爾。”
“不過。”想到這些年做鑒證的點點滴滴,想到那些沉冤得雪的事情,她的臉上有了不符合她年紀的曠達,“不過,鑒證給了我很大的成就感。能幫助那些人,對我來說,比出去和小姐妹喝個下午茶要自在的多。畢竟,與人交往,總免不了誠惶誠恐,會忍不住想啊,若有朝一日,我變塵泥,她又是否會離我而去,頭也不回。”
漫漫一生,她肯定會寂寞。
但若是值得的朋友,用更漫長的時光去遇見、去确定,也不失為是一種美好的選擇。
“薛小姐只是更愛鑒證。”駱承川站在原地,眼底仿若含星,這樣對她說到。
薛渺渺重重嗯了一聲。
很高興,有一天遇見一個人,能将過往都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