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魇夢

喵嗚一聲, 白貓一躍,從爛攤子上飛馳過去。

楊蔓盯着眼前的滿地頹唐,第一個念頭是:怎麽辦。

門口灌進來的風把地上的香灰吹得散開, 也把她的心吹恍。

白貓凄厲地一聲狂叫, 全身的毛瞬間炸開。

她的腦子一片溫熱,竭力搜尋解決此事的辦法。

最後席地一坐, 擡手胡亂地呼嚕自己的那頭長發,也不敢過去打掃, 因為畢竟是太過私人的東西。

想了想, 站起來, 先把貓一把抱起,把貓糧倒好,看着這只叫毛毛的白貓吃了兩口食物, 楊蔓做好了決定。

戴了個家用手套,小心翼翼把木牌放到收納盒裏,一齊保護在茶幾上。盯着收納盒裏殘碎的物品,最終, 一咬牙,拿起手機按了個快捷鍵給陸霄打了個電話。

嘟嘟嘟,三聲忙音過後, 電話終于接通。

緊緊握住手機機身,楊蔓聽見電話那頭傳來分局工作人員公式化的聲音,訝異地退開來看一眼手機屏幕,才發覺自己按的是南城警局的快捷鍵。

轉念一想, 也一樣。陸霄就在那裏。

此時手機裏傳來公式化的聲音,“你好,這裏是a城南區分局,電話正在為您接通中……”

微微喘着氣,楊蔓想着即将到來的場景,依舊不知如何措辭。這時,忽得被這道聲音提點,想起來這是公家資源。

好在時間還不長,也沒有真正轉到真人。趕緊掐滅。

電話滅了。

心裏那點精氣神也一下萎縮了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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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牌碎裂這種容易事,容易激起親屬的怒火,她其實不敢當面說。

因為她明白不管是不是她弄的。

告知後的場面一定怪吓人的。

最後又呼嚕了兩下頭發,再次鼓起勇氣,一個字一個字撥了陸霄的電話。

打完了電話,剩下的半點精氣神也全沒了。

等人回來的時候,楊蔓坐沙發上,抱膝,盯着眼前的東西,在想事。

她仿佛歷經八百米沖刺,只喘氣,很安靜。

整個室內就只剩下了阒靜。

後來站起來,一邊看兩眼電話,瞅時間。又一邊看看門口,來回走動。

而方才那個木牌的影子,就是在這時鮮明地霸占住了她的頭腦。

暗色的長木,手刻的幾個大字。原本羅列清晰,此刻殘缺破碎。

那上頭究竟寫的什麽呢?楊蔓有一絲的好奇。

其實她只在電視裏看到有人會把逝者的牌位供奉在家裏,卻沒想到現實生活中居然真的有這種事的發生。可她雖然一向見識淺薄,甚至還目不識丁,卻還是毫無障礙地通曉了這木牌上的姓名之于陸霄的意義。

一定是珍重的、難忘的。

因為那木牌上的每一個字,細細勘看,都能發現,字字句句都是純手工刻下的。她尚且還記得她托人高價買來的陸霄寫過的廢紙,所以知道,這上頭的每一個字都是出自誰的手筆。

是有多難忘,才會将字字句句镌刻得猶如蔓草藤深,仿佛從一開始就是生長在木脊中心處,随歲月長留的。

“這刻下的,又何止是字。”手指發麻,倏然捏緊。生平第一次,楊蔓在羨慕一個死人。

她的過去野蠻生長,她的現在桀骜獨活。

如果此生有人如此眷戀她的生命,那恐怕也是一場春秋大夢。

碰。

奔跑中的人一手搭在木門上的聲音倏然響起,一把暫停了她豔羨的步調,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

那人滿身風雨,衣衫全濕,站在門口。

楊蔓訝異地回頭,才看到——

原來身後的玻璃窗中,不知從何時開始,早已暴雨傾盆。此時外面的整個世界宛如籠罩在巫師的袍澤之中,漆黑之中只有寸光。

他是冒雨跑回來的。

滴答的雨水漫過他短削的頭發,沿着他的身軀一路滴答落下,在地上迅速形成一個小水坑。

冷冽的風呼嘯過來。順着彌漫的室內燈光,扇動着。

“在哪兒?”站門口,他擡頭,對她說了第一句話,聲音微啞。

楊蔓愣了一瞬,指指旁邊的收納盒。

一道冷風夾雜着水汽呼嘯而來。

陸霄跑到收納盒這兒,視線筆直地落在木碑上,他伸手去觸碰它,雨水從他的手指上漫過,滴答——墜落。

楊蔓看到他的手指微微發顫。

“阿郁。”指圈上的螺紋從木碑上逶迤而過。

一道令人無法形容的聲音在室內響起。

楊蔓想伸手去碰陸霄的肩膀,想碰,又不敢碰。

陸霄轉過臉來,頃刻之間,楊蔓的眼神碰到了他的。她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躲開了。

因為她從沒見過陸霄這個樣子。

此刻,他的短發遮蔽了眼睛,暴雨沿着他手部的青筋綿延溝壑,他還死死捏着手裏的木牌。全身上下都彌漫着水汽,以及死亡一樣的寂靜。

她的唇輕輕動了動,輾轉了一下,喊他名字:“陸霄。”聲音很輕。

他不是沒聽見。

身形動了一下,背對着楊蔓卻喚了一聲:“阿郁。”

阿郁。

一個陌生的名字。

楊蔓的心扯了一下,硬生生壓下自己的臭脾氣,沒有發作。

突然。

陸霄捧着手裏的東西往什麽方向走去。

楊蔓亦步亦趨,動作輕如寒蟬。

兩分鐘後,陸霄到達儲物間,他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工具箱,一言不發地用釘子嵌合破碎的木牌。

楊蔓去泡一杯茶,放在他的身旁。

茶香袅袅,遮不住他滿身的風雨。

“你幫我看看,它是不是跟以前一模一樣。”陸霄擡頭,暖光刺入眼眸,楊蔓擡眼,見他手舉木碑靜靜看着她。

“一樣,一模一樣。”釘子把木碑修複得天.衣無縫,它安靜地躺在木筐裏。

楊蔓蹲在陸霄身側,這樣回複道。

但她心裏卻和陸霄一樣清楚:完好如初這四個字,本就是一個夢魇。暮生朝死,哪有童話。

嘁得一聲突然在室內響起。

楊蔓驚愕地擡頭看陸霄,她問他:“你笑什麽?”

他說:“我笑我自己,到了這把年紀,還要聽你說一句謊話來哄我。其實,三歲小孩都清楚,木碑修得再好,再臻于完善,木碑上的那個名字,那個人,永生都不會再完好如初。”

楊蔓這才了悟。

他什麽都知道。

“介不介意給我講講她?”她索性把話說開來了。

“她……”聞言,陸霄的唇角自然而然的微微上挑,仿佛回憶起了多麽美好的畫面。他說:“她叫洵郁,是一個很有正義感的女人。二十幾歲的時候就敢深入犯罪分子的內部,為局裏探尋資料。”

楊蔓頓了一下,問他:“洵郁兩個字怎麽寫?”

陸霄側了一下下颌,盯着楊蔓。半秒,手蘸茶水,在地上一筆一劃把那兩個字寫完。

楊蔓一言不發,也蘸着茶水跟着陸霄有樣學樣。

落筆字成,她凝眸盯着那兩個字良久,最後,一拂袖,把地上所有屬于洵郁的痕跡全部擦幹抹淨。

十九歲女孩兒不曠達的樣子,展露無遺。

最後又有點覺得莫名對不起,于是盯着那個重新拼裝完整的木碑,壓下蔓草樣撲騰了一下的小情緒。

心裏對着牌位說:冒犯了。

死者為大,

她不可能不懂。

而且木碑這上頭的兩個字,也是她此生最先學會的兩個字。

洵郁。

他的愛人。

或許是為了讓她愛的人更快地從今晚的這種情緒裏脫身。

楊蔓鼓起勇氣轉移視線,“喂,陸霄,木碑壞了,你怎麽不沖我發脾氣。”

陸霄聞言站起來,把木牌重新帶出去。

往前走了幾步時,又腳步微頓,捧着木碑扭頭看向楊蔓,四目相接。

她的眼神因此顫了一下,而此時,耳際傳來他篤定的聲音——

他說:“沒想過怪你。因為我知道,這世上有些東西,你不會輕易碰。”

她的心狠狠顫了一下,卻掩藏住情緒,擺了個不爽的表情給他看。

“你怎麽知道的?”

小姑娘看笑話式地盯着他。

咔。木碑重新歸位,佛龛裏一派寂靜,他一側臉,她正擡頭。

說:“就是知道。”

此時窗外暴雨如注,雨點乒鈴乓啷砸在玻璃窗上。他渾身濕透站在那兒,刑警大隊長的威武飒爽蕩然無存,虔誠得一如三叩九拜的信徒,手拿三根長香,倏然跪地長拜。

盛夏三伏雨。

這一夜落在了人心上。

39

不知過了多久。

他席地而坐。

楊蔓抽出一根煙,也席地而坐,陪那個人一同等天亮。

屋子裏一片死寂。

沒人去提洗不洗澡的問題。

忽然,陸霄自己站了起來。筆直地,徑自走到了楊蔓的身邊。

煙到蒂,燃痛楊蔓的手指,她擡頭——

陸霄說:“還有沒有?”

楊蔓的眼神像死灰被炒亮一般,輕眨,愣住。

陸霄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笑,“我說,煙。”

那一刻,楊蔓從沒覺得,這世上有人可以笑得像救世。他唇一挑,她也像活了。“有。”想都沒想,她擡手,兩指夾住長煙遞到他唇裏。

他唇微張,就這麽叼住。

忽然,俯身——

他的煙輕輕碰上她的煙。燃了。

他繼續沒說話,人坐到了她的身旁。

她白皙的手指緊緊壓着手下沒來得及拿出來的打火機,全身的細胞都像在冒着汗,緊張卻舍不得放。

另一只手的手指夾住唇畔的香煙,指間發着幾不可見的顫。

要死了。

“你不去洗澡嗎?”偏過頭,楊蔓壓着自己的胳膊肘,用聊天的方式試圖轉移自己感官上的震顫。

陸霄沒講話,身子往後面的牆壁上碰得一靠。“底子好,不會感冒的。你不去睡覺嗎?”

楊蔓舉一反三:“底子好,不會翹辮子的。”

陸霄看着她,三秒,唇微微一牽。

楊蔓也笑了。

過了一會兒,楊蔓把香煙碾壓在煙灰缸裏,黑色的煙灰在藍色的煙灰缸上形成一個小黑點。她雙臂枕頭靠在牆壁上,語态悠長:“陸警官,我嫉妒那個阿郁,嫉妒得要死了。”

陸霄轉過頭來看着她,小姑娘微微閉着眼睛。

她面朝天花板,他是側臉望着她。

倏然,他低嘆一聲,“所以才說你是小姑娘。”

連生死都覺得是小事。

“我不是小姑娘。”楊蔓側臉,睜着眼睛筆直地看着陸霄。

“不是。”她強調。

“我可以愛你,可以親你,可以活生生的陪在你的身邊,就像這個晚上似的。”活着,是她覺得自己勝于洵郁的地方。

陸霄卻覺得她越發像個小孩子。

“楊蔓。”他喚她的名字,“聽我說,你能遇到更好的。”

“可我知道我不會了。”她說。

“沒有人比你更好。”

陸霄笑了一下,反問她:“你都沒見過其他人,怎會知道,只有我一個?”

現場靜默了一下。

良久,小姑娘蔥白的手指一把擢住陸霄的。她翻身,跪坐在他跟前,十指緊扣,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他不動。

“看吧。”她自嘲笑笑:“柳下惠一般的陸警官,怎麽不是最好的人。可能別人的十九歲是在大學的象牙塔裏度過的,但楊蔓,我的十九歲卻是一路自己拼殺走來的。你可能無法想象一個小女孩和一群流浪漢搶食的樣子。不巧,那些都是我經歷過的。”

陸霄忘了抽出自己的手,他看着她。

确實很難想象。“但……所以呢?”

“所以我見過所有的窮兇極惡,卻遇見了一個彩虹一樣的你。”

此前的半生都是暴雨,遇見你之後才見彩虹。

“或許你想不到,但事實就是如此,公交上救我的那個你,不巧,是我整十九年來,第一個心無旁骛的大英雄……我記得很深。”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

燈光把兩人的剪影打在地上。

她湊過去親他,他擡手——

吻,落在了他粗粝的指尖。

“你還是覺沒睡好。”陸霄扶楊蔓起來。

楊蔓笑:“其實是陸大警官不肯醒。”

“醒不醒都是其次,你我終歸是萍水相逢,露水情緣都沒有,容易散的。”

“可你不試一下你怎麽知道?”

高大的男人站在原地看着十九歲的小姑娘。此前的人生經驗告訴他,這一刻若不反對,将來回天乏術。

楊蔓不給他機會,按住他的手,帶着三分的憤懑,兩分的不甘,堵住了他的唇。

他退。

她用咬的。

最後流眼淚,卻自己率先退開了陸霄,轉身,碰一聲關上了房門。

夜深。

楊蔓開出一條門縫。

那個人還坐在那裏,不知在想什麽。

她抱着一團被子,越過他的身邊,平着調子提點他,“你手頭這起案子的嫌疑人,一個是瘦高個的儒生,一個是跛腿美豔女人。”

·

他幾乎是立刻反問:“你的消息到底是哪裏來的?”

楊蔓擡頭看他,沒有說話。

此事特殊,假如一個鬧得不好,或許會給告知她這個消息的信哥引來殺身之禍,所以她不說。

她只定定看着陸霄,咬了一下唇說,“你信我。”

信我,我不會騙你。

陸霄身上的衣服已經幹了,此時也不知是幾點鐘,他的嗓子有些幹啞,喉結動了動,“好,我會試着朝這個方向去找的。”

楊蔓走開,手指緊緊抓住被子,背面上顯出幾條深淺不一的褶皺。

地上的煙灰還殘留着陸霄手寫的洵郁的字樣。

那一刻,楊蔓想:“完了,她愛的是一個瘋子。”

傷心這件事,在楊蔓這種歷經滄桑的小姑娘看來,至多是一陣子的事。因為流過眼淚,啞過喉嚨,明天依舊會遇到新的麻煩。要活下去,就要學會不傷心。

她曾篤信,傷心就應該是可以随歲月遺忘的東西。

但原來一切皆有反例。

有些人死了,就一直活在某些人的歲月裏。

“陸霄。”她頓下步子,轉身回頭看他:“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煩,記一個人記那麽久,究竟有沒有意思。”

陸霄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忽得。

一團被子被扔到了他的手上,楊蔓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惡狠狠地說:“我改主意了,還是你睡外面,我睡裏面。臭陸霄,我管你記憶力有多少,總之,你必須記住,今晚的楊蔓親你了,咬你了,對你很壞,連床都不給你睡,這個小仇,你必須給我記一輩子。”

噗嗤。

陸霄一笑,“小姑娘,你幼稚不幼稚。”

“你管我。”

一扭身子,楊蔓再次回到房間,碰一聲将門關上了。

貼着門聽了小半個小時,她終于如願聽到了浴室裏傳來的水聲,輕輕拍了拍胸脯,她籲出一口氣。

然後,軟軟地,她整個人跌坐在了地上。

小哥哥。

心裏輕輕念她給他的昵稱,楊蔓想——

假如你要記她很久,那麽我也可以陪你很久。因為他們說,總有一天船會靠岸,飛機會到,候鳥會回歸,而愛,終會有回音。

而我才十九歲。

青春活潑有張力

還有大把的人生陪你浪費。

·

浪不浪費倒是另說,楊蔓給陸霄的消息卻是一點也沒浪費。

次日一早,a城的部分警力得到了隊長陸霄的內部消息,立刻着手探查跛腳美豔女人與瘦高個儒生的搭配。

一通翻找之下,倒是找到一些有趣的內容。

或許是人販子那邊收到風聲,倉促轉移陣地。于是第三天的夜裏,北郊附近的一家飯店裏再次逃出來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不知是當機立斷還是曾被人教導,總之,在逃出生天的第一時間就赤身裸體地跑到了附近的警局。

陸霄他們趕到的時候,正看到一個女人渾身帶傷瑟瑟發抖地蹲坐在椅子上。她身上披着一件大毛巾,頗有當初楊蔓找陸霄時的可憐。

陸霄問:“她怎麽樣了?”

女警搖搖頭,頗為遺憾:“大概是受驚過度,她怎麽都不肯說話。”

“蔓蔓,蔓蔓,蔓蔓說有事情就去找警察。”

“蔓蔓說,有事情就去找警察。”

“蔓蔓說有事情就去找警察。”

呂靜的腦海裏像海嘯一樣不斷重演着這幾日遭受的一切,那張模糊的男人的嘴臉仿佛在這一刻還在打着算盤精打細算。

旁邊那個跛腳女人尖利的嗓音猶如鬼魅。

“還是雛好賣些,你搞那麽些個玩意兒,不賺錢。”

“誰說雛才好賣,這些個女的,長得好的,大價錢賣深山裏去。差的砍掉肢腿,放到島嶼上做一些表演,照樣賺錢……你個小婊.子,是不是吃醋了?”

“誰吃你的醋啊,不着調。”

晃——

眼前忽然被誰的手晃了一下,呂靜擡頭。

這是另一張陌生的臉孔,長相堅毅,還透着點硬朗,許是他眼裏的擔憂觸動了她的心髒。

她突然精神全面崩潰,哭喊,尖嚎:“我想回家!”宛如受傷的小獸,哭得嗓子沙啞。

聲音落在每一個人的心上,警局裏有好幾個和呂靜一般大的人。他們聽見那樣的歇斯底裏的聲音,眼圈微微泛紅。

良久,陸霄側臉,問身旁的女警:“她多大?”

女警也不過二十三左右的年紀,聞言湊到陸霄邊上,壓低嗓音,死死捏着自己的拳頭防止自己情緒失控,她輕嘆口氣:“公安系統裏根據她的指紋查出來,今年二十,也是群租房內的人,不過不是黑戶。”

黑戶是陸霄的查找範圍,但如今人販子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這一巴掌,響亮,刺辣,扇在整個a城南區警方的臉上。

陸霄握緊拳頭,手上青筋直現。

這一秒,他恨不得手撕人渣。

然而這樣,他還是把自己的嗓音調整好,用低柔溫暖的語調告訴眼前這個女孩,他說:“你不要害怕,你安全了,我會幫你。”

手下意識地擡起。

小姑娘卻以為他是要碰她,于是條件反射,一直退,一直退,一直退,脊背壓在身後椅子的裝飾上,有了壓痕,她都還在退。

陸霄見狀,觸電般猛地把手放下。

他起身退開,打算讓女警來寬慰她。小姑娘瞥見他居高臨下的樣子,突然,眼淚一掉,一點一點撥開自己的大毛巾,像在找什麽東西。

最後找不到那樣東西,

她就一把跌跪在地上求他:“我今天那個來了,你可不可以不要碰我,是真的,我騙你不得好死。”她舉手發誓,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

女警掏出一枚衛生巾遞到呂靜的手邊,她急忙搶住,趴在陸霄的腳邊,跪着。衛生巾的外包裝被揪作一團。

肩膀一聳一聳地,她的哭腔微弱。

驚慌失措的語氣:“我真的,真的,沒騙你。”

你說什麽時候人才會做那些一點也不現實的動作呢?除了在夢裏,就是在魇裏。都是怕極了現實。

40

“楊蔓,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呂靜的人?”接到陸霄座機電訊時,楊蔓坐在沙發上,手指不停戳着陸霄筆電的鍵盤,認真地搜尋識文斷字方面的教學網站。

她原本有些煩自己的事情被打斷,聽到這樣一句話,登時坐直了身體,“呂……呂靜?”

她确實認識一個叫呂靜的女孩子。那人是她的鄰居,因為年齡相仿,兩人的關系一直很不錯。呂靜是一個很争氣的孩子,私下裏聽說她的父母早早跑到國外打工,因生活難過,最後竟各自出軌把她扔給了外婆帶。她十九歲考取了大學,暑期一直勤工儉學。當初楊蔓來到a城,尚未和信哥稱兄道弟那會兒,日子極為難過,刨去住費,吃的方面只能靠撿拾菜葉度日。

那時候,有一天,當楊蔓和信哥生死對決,帶着不打不相逢式的傷痕回到出租屋的時候,卻在自己的房間前發現了一碗被放在保溫桶裏的香粥與小菜。以及那個把保溫桶抱在懷裏的女孩子。

“你叫什麽?”楊蔓戒備地看着呂靜。

呂靜往後收縮了一下身體,像是有些怕她,顫顫巍巍把懷裏東西遞向楊蔓的方向,炮語連珠:“我外婆說,讓我送一碗粥給你。”

楊蔓當時累極了,卻很喜歡調戲這種乖乖女。“哦?你外婆說。那你呢?我看你好像很怕我。”

“我……”呂靜一時語塞,看了楊蔓兩眼,終于鼓起勇氣問她:“租房子花的錢挺多的,我聽說你以前住在橋洞底下。吃不是比住更重要嗎?你攢錢了為什麽不緊着喂飽自己?”

啪。

楊蔓歪歪扭扭地往前一站,長臂一伸,壓在門下,把乖乖女困在手臂間。

呂靜睫毛發顫地不敢看楊蔓。

忽得,

她的頭頂上傳來一聲輕嘆,“因為想要一個家。”

“甭管刮風下雨,打雷閃電,這地兒就是我的。”

“哦。”呂靜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此時的她與楊蔓就在咫尺之間,對于這個小她一點的女孩子,她有着天生的畏懼。若不是外婆多次見楊蔓在公用水龍頭下洗殘缺的剩菜,心生疼惜,她才不會被逼着來送粥。

她不安分地想逃,卻又在目光觸及楊蔓的眼眸時,輕輕怔忪了一下。

因為那雙眼睛裏沒有戾氣,只有一絲眷戀。

而這種眷戀,恰恰就是呂靜熟稔的那一種——渴望有人陪伴。

她終于注意到楊蔓臉上的傷痕,下意識擡手去碰。

條件反射地嘶痛一聲,被碰到的那個人冷冷地偏過了臉去。

“痛嗎?”呂靜的聲音輕輕的,将這個愚蠢的問題抛向了楊蔓。

“不痛。”楊蔓的聲音僵硬,幾不可見地咬了一下唇瓣。

這一表情被善于察言觀色的呂靜一把捉住,她難得膽大包天地促狹起來,伸出食指惡性地碰了一下楊蔓臉上的淤青。

嘶——

猝不及防,楊蔓連頭都反射性地後仰了一下。

呂靜見狀,忍不住輕聲一笑。

她将空拳抵在上唇上,嬰兒肥的臉上淺淺地勾出了一個梨渦。心中仍有七分的惴惴不安,卻因少女的天性,禁不住“以下犯上”。

“喂,你知不知道,你的演技真的很糟糕诶。一試就試出真假來了。”

“住嘴!”

楊蔓恨不得捂住呂靜的嘴,她跳腳般地左右環顧了一下,這才兇神惡煞地瞪着呂靜。

呂靜這時漸漸反客為主,半靠在門板上,帶着自己都覺得驚訝的篤信,繼續不知死活地打趣:“吶——現在這個表情,比我跳舞時的表情還要醜。”

楊蔓本想說些什麽,驀然一愣,發覺了點不對勁。“诶?乖乖女,你現在不怕我了?”

“有點怕的。”呂靜很誠實,但須臾,她用她藝術生的靈活趁楊蔓不備一把從人胳肢窩底下鑽走。

跑得稍遠才大一點聲繼續道:“不過,你像個紙老虎。我覺得,假如我天天來陪你的話,你就不會張牙舞爪。”

或許是因為回家之前,楊蔓剛剛為了自己不受欺侮,跑去跟北郊這邊的大人物信哥打了一架,得勝而歸,滿身傷痕,渴望有人溫暖。

所以,她竟然連乖乖女逃荒時的話語都覺得有些暖心。

她叫呂靜吧。

腦海中飄過群居房八卦陣營——四十歲上下大媽們閑聊時的口舌,楊蔓的唇角緩緩露出笑意。

須臾。

她沖着對門一聲大喊。“喂,乖乖女,你學什麽的?”

“芭蕾!”

“嘁。了不起哦。”

她開門,捧着保溫桶走進去。那邊傳來女孩子偷開門縫,探頭時發出的聲響:“是很了不起啊,哪天我跳給你看,讓你瞧瞧它有多了不起。”

心中一動。

身後的門輕輕關合,滿身疲累的楊蔓将脊背靠在門上。

良久,

抱着保溫桶的那雙手點點收緊。

“嘁,神經病。”

她罵她,卻忍不住眼角上揚。

“喂……喂?”現實話筒裏,陸霄在北郊分局裏一遍遍喊。

終于,鬼打牆般地輕輕一顫,楊蔓握緊了手中的電話,“啊……你說什麽?”

“我說”陸霄不知楊蔓剛才在神游些什麽,只好提高音量重複了一遍,“我說昨晚有一個叫呂靜的女孩兒到北郊分局這邊求助。現在她已經被送到了警屬醫院裏去了,剛剛我們的心理專家從她的口裏撬出了一點信息。她好像……想見你。”

楊蔓的腦袋有點發暈,只覺得話筒裏的聲音嗡嗡嗡。

陸霄并不知道這邊的反應,例行公事地繼續闡述:“早上的時候,我這邊的人查訪到她是你的鄰居。我不知道你們的關系如何,不過,她的外婆年紀很大,不适合這種場合。你要來見她嗎?”

大腦皮層一陣發麻,只有‘你要來見她嗎’這幾個字狠狠震顫。

楊蔓站在原地,握住話筒,盯着座機上的數字一個個數。

這是她不知所措時常常會有的小動作——重複性地做一件事。上一次這樣的時候,還是她九歲夜裏和流浪狗搶食的光景。如今,這種體悟,他年再相逢。

“那她……她……她現在還好嗎?”從喉嚨的縫隙中,楊蔓斷斷續續地發出聲音。

陸霄征詢地看了一眼旁邊的女警,女警輕輕告知:“剛睡下。”

“剛睡下。”陸霄對着電話那頭重複一遍。

良久,那邊又沒有了聲音。

又過了半分鐘的樣子,楊蔓稍稍冷靜,她問對方:“是打了鎮定劑嗎?”

陸霄說:“是。”

握着話筒的手指就那麽一陣發麻,她繼續道:“那你告訴我,陸霄,她的眼尾有一顆淚痣嗎?”

“右眼的尾根”

“有一顆很漂亮的淚痣。”

是呂靜沒錯了。楊蔓苦笑一聲。

有一滴溫熱的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楊蔓呵出一口氣,正色了一下,對着電話那頭說:“我馬上過去。”語态裏微微的震顫,像是輕微的電流,震得陸霄開始後悔打這通電話。

但覆水難收。

“北郊中路117號。”最後一個尾音落地,這通電話結束。

·

十五分鐘後,出租車在北郊中路117號出現。

明黃色的出租尚未停穩。

楊蔓急不擇路,一推車門,往裏狂奔而去。

中年男司機反應了一下,發覺有些不對勁,倏然,拔腿就追。“喂,前面那個女的,你錢還沒付。”

“車費多少,我來。”此時一道熟悉的男音從後邊傳來。

摻雜着司機罵罵咧咧的聲音,楊蔓知道,身後的那位臨時英雄應該是陸霄。

陸霄看了眼楊蔓的背影,肅穆地輕輕搖了搖頭。

他一早估算好了時間在這裏等她,她卻跑得太急,連看都沒有看到他。“多少錢?”司機眼巴巴看着他,他再次發問。

“十五。”

“好。”從褲袋子裏拿出一把零錢,抽出一張二十,陸霄揉到了司機手裏。嗓音低沉道:“麻煩了。”

之後,連零錢也沒拿,長腿一邁,往楊蔓的身邊走去。

楊蔓早已站在了呂靜的病房前,低着頭,兩只手一直來回摩挲:交疊的兩個大拇指交錯,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鼻翼間的氣流簌簌作響,終于,她屏息,擡眼看了下面前的房間。

房間是藍底的漆門,一個方牌,三個房門數字。摩挲的雙手一鼓作氣抽出,右手攀附在門把手上,良久,終究是虛虛扶着的,總不敢按下去。

“見了面,要怎麽說呢?”她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不知所措之際,條件反射仰頭看着陸霄。

她知道陸霄是出了名的刑警,而如今呂靜成了他看護的受害者,想必乖乖女所遭的罪也是人道毀滅級的。

她不敢往下細想。

抿了抿幹涸的唇,擡眼,倏然,一股外力覆到了她的手上。

她低眉。

陸霄寬大的手蓋在她的上面。“別怕,我會一直在外面守着。”

楊蔓擡着下颌看陸霄,那時她在想:其實她并不是害怕那些所謂的壞人。她實則是怕自己救不了裏面的那個人。

因為:無論是醫生,還是護士;是警察,還是親人;甚至是現在站在門外龃龉萬分的她自己——都不過是個局外人。

誰也不曾經歷,不曾傷痛,不曾像那個人一樣——從惡鬼的手中,死裏逃生。

“那你守着。”楊蔓輕聲說:“你守着門,我去守着她。”

她去守她,去赴呂靜想要見她一面的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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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畢,楊蔓邁步進門,雙手背在身後,悄無聲息地把門關上了。

眼前是一張生冷的病床,呂靜閉着眼睛,睡得很安靜。她右眼的眼尾确實有一顆極為漂亮的淚痣。可惜,生生被大面積的淤青、傷痕掩蓋了芳華。

“大……大呂。”拉了張椅子,楊蔓坐在病床附近。

她雙手握緊,兩個拇指再次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心裏很慌亂。

大概下午的三點鐘左右,呂靜睡醒了。

這時的她在心理醫師的調節下已經漸漸恢複了神智,楊蔓替她把病床上自帶的桌子翻起來,她乖巧地把手放上去,雙拳仍舊保持着緊握的狀态。

但她很安靜,很安靜,跟那個會和她嬉嬉鬧鬧的呂靜判若兩人。眼睛也有些無神。

那一刻,楊蔓就在想:她救不了她了。

“大……大呂,你吃飯了嗎?想喝粥嗎?這附近我們常去的那家鋪子還在開,你想吃,我現在去買給你。”

楊蔓沒話找話,雙手亂七八糟在身上找零錢,那邊人紋絲不動,楊蔓動作一頓,眼一擡。

手頭所有的動作一下子像是死了。“大呂……”說話的嗓音,也不像是自己的了。

楊蔓從沒覺得這麽無力過,她努力笑笑,伸手去拉呂靜的袖子,刻意埋汰道:“我剛剛聽說,你一直在找我,想要見我。現在見到真人了,怎麽不說話啊……乖乖女,你怎麽……”

說不下去了。

原來悄然間,眼淚已經漲滿眼瞳,刺地楊蔓生疼。

她忽然哭罵起來:“哪個狗娘養的居然動我的人,我他媽要端了他的窩!”

不知哪句話觸動了對面那個狀若失語的女孩子。

倏然,她的眼輕輕眨了一下,終于意識到——

她等的人,來了。

“蔓蔓。”呂靜左右找了一下什麽東西,伸手——把桌上的一個黃色小瓶子往自己身上猛噴,又壓了壓衣服的褶皺,這才開口對楊蔓說話。

阒靜的室內陡然發生了巧妙的變化,霎時充滿了茉莉花的香味。

到這一刻,楊蔓忽然懂得這位昔日的乖乖女在幹什麽了——她嫌自己髒,想要稍微幹淨一點點。

“對不起蔓蔓。”呂靜局促地看着楊蔓,後者仿佛用盡了這輩子所有的溫柔,就那麽安靜地站在原地聽她講話。

她說:“對不起蔓蔓,我才看到你。”

淚水霎時決堤。

一句話也沒有說,楊蔓擡手——脫了自己的短t,猛地站了起來。

她狠狠脫下對方身上那件病服,套上了她的,一彎腰,将人狠狠抱住。

內衣搭扣深深嵌在楊蔓的皮膚上,她的雙手攀附着呂靜的肩膀,哭得比誰都兇,“你不髒,你也沒有病,你比任何人都幹淨。”

“大呂,你聽着,有我楊蔓在,終有一天,我要讓那些狗雜碎,跪在你面前跟你說對不起。”

因為那些在細碎塵埃裏給過她楊蔓溫暖的人,一個也動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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