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姐姐(1) (5)
線”,而他大費周章帶她來這個空間,最終目的不就是要給她這個真相麽。
“你徹底相信了?!不以為這是我布下的又一個圈套?!”許飛不慌不忙地反問。
“雖然我一直認為你人格有問題,但是這回,我信你。”從主觀上說,鐘旭相信自己的感覺,一路所見,是情深義重還是虛情假意,明眼人都該看得出來;從客觀上,不論是元氣還是靈力,已受重創的許飛根本不太有可能再以幻境來迷惑人心。所以,她對他早已不再有任何懷疑。
“呵呵,我人格有問題。”許飛輕笑。片刻,他收起笑容,起步走到走廊右邊的一個房間前,然後回頭對鐘旭招招手:“過來。”
鐘旭走上前,與許飛并肩而立:“幹嘛?!”
“這房間是個适合講故事的好地方。”
話音剛落,許飛便邁步穿進了房內。
鐘旭不敢耽誤,趕緊跟上他一同穿進這扇附着黃鏽的白色鐵門。
這個房間……鐘旭捏着下巴,四下打量。
并沒有什麽值得懷疑的地方,除了一張舊舊的手術臺和一堆廢紙雜物之外,再無其他,看起來像是個被廢置的手術室,普通之極。
唯一不舒服的是,這裏頭沒有窗戶,很是憋悶。
“你姐姐生前,是這個醫院裏的護士。”
許飛入神地盯着手術臺,鋪在那上頭的白布已經泛舊,皺巴巴的落滿了塵埃。他的目光,順着上面每一條褶皺移動,延伸。
她是這家醫院的護士?!
吃驚之餘,鐘旭努力壓下想問問題的沖動,閉緊嘴巴,盡量拿出耐心等待許飛的下文。雖然心裏一直有不安有恐懼,可是她實在太想快些知道答案了。
“你怎麽不問為什麽她會來到這裏呢?”見她忍着滿肚子疑問不說話的樣子,許飛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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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等你說啊!真是的,這個時候你還想賣什麽關子呢!”鐘旭覺得自己遲早被這個旁觀者弄到精神錯亂,在目前這種不容半點玩笑的情況下,他還能這麽不痛不癢。
“你總是這麽急躁,所以,事情都被你搞壞了。”許飛搖搖頭,自語般喃喃道。
“什麽?!”這句話鐘旭沒聽清楚,否則肯定又是一陣不依不饒的反駁。
許飛深沉地看了她一眼,把目光移到了別處,道:“她來醫院,不過是尋一個栖身之所罷了。”
鐘旭目不轉睛地盯着許飛的嘴唇。
“你八歲那年身染重病,這個你是早就知道的罷。”許飛突然換了話題,口氣似問非問。
“是,他們告訴過我。”她點頭。
“他們還告訴你,是你父親尋來的藥草偏方救活了你。”他似乎對她的過去了如指掌。
“嗯……他們是這麽跟我說的。”她頓了頓,馬上反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這個不是重點。”許飛毫不客氣地拒絕回答她末了的那個問題,沉默片刻之後,他繼續道:“你,真以為是那些藥草救了你的性命嗎?”
“我以前一直是這麽以為。”她回答得很老實,“但是,現在不了,事情可能遠不是他們告訴我的那麽簡單。”
“死馬當成活馬醫,呵呵,不是任何死馬都能有這樣的好運氣的。你也沒有。”他冷笑,“所以,你本該必死無疑。”
鐘旭顧不得跟他計較他是不是在拐着彎兒的罵自己,只是“必死無疑”這四個字攪得她後脊梁發涼,從小到大,經過的風浪不少,陷過的險境無數,可是不管情況有多糟糕,她總能安然無恙化險為夷。因此在她的潛意識裏,從來都把自己劃到很“命大”的那一撥人裏頭,并且還為此産生了一點莫名的優越感。可是這四個字的出現,卻在一瞬間把她的那點“優越感”擊得粉碎——如果,如果不是有人為自己做出了犧牲,那麽這個世界上……早就沒有鐘旭的存在了!
一想到“不存在”這個概念,鐘旭的臉幾乎黑了。
“是你姐姐,用她的身份,換回了你的小命。”他的冷笑一成不變,眼裏卻多了藏不住的遺憾與……憤恨。
“我……我不明白你說的‘身份’……什麽意思?”鐘旭降低聲線,小心翼翼地問。導致她态度如此“謙和”的重要原因,是因為在那一剎那,從許飛的笑容裏,她突然清楚地感覺到他心裏揮之不去的恨意——對她的恨。
“如果失去全部伏鬼的本事,從此淪為芸芸衆生之中的普通一員,還能算是個‘完全’的鐘家人嗎?”許飛把目光從她臉上挪開,俯下身,試着用手觸碰白布上的皺褶。
“為什麽不算鐘家人?!不會抓鬼又怎樣?只要她仍然是奶奶的孫女爸媽的女兒我的姐姐,只要她身上流着鐘家的血,她就是我們家的一員,永遠也不會改變。”鐘旭當即給了許飛一個肯定的回答,他的問題委實怪異,因為不會抓鬼所以就不算鐘家人,這個因果關系未免也太牽強了點。
許飛嘴角一牽:“那……如果她突然從家人、朋友……所有人的記憶裏消失了呢?幹幹淨淨,只影不留,如同從來沒有降生過,存在過……”
“你的意思是……”鐘旭以手掩口,眼內如有雷電閃過。
“還不夠清楚嗎?!”許飛一動不動,身子俯得更低,略亂的頭發垂下,遮住了臉龐,“失去所有超越常人的能力,失去家人朋友,從此改名換姓孤單一人,遵守着交易的規則,不得再見你們,哪怕遠遠一面。‘鐘晶’這個名字,永遠不會再被你們提起……這就是你姐姐付出的代價,用她的‘身份’,換回了你。”
鐘旭的心,突然空了,許飛短短幾句話,把她一貫堅強的心髒掏得空空如也。
這種感覺,讓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形将消失的幽靈,強忍着虛弱又難過的身體,她問:“後來呢?她是怎麽……怎麽……”
那個“死”字,鐘旭怎麽也說不出口。
“離開你們之後,她曾想過遠遠離開這座城市,可是最終還是放棄了。她說,離你們近一點,起碼難過會少一點。為了養活自己,她進了這所醫院,當了一名護士,過着安靜又不起眼的平凡日子。如果,沒有後來的那件事,她也許就這麽平平淡淡地過完一輩子。”說到這裏,許飛一直平放的手掌猛地攥成了拳頭,他轉過臉,盯着鐘旭問:“你住院時,是不是碰見過一個叫梁玉英的瘋女人?”
瘋女人?!
鐘旭立刻細細回憶,她的記性不差,很快就回想起的确有過這回事,當時好像還有人說這女人還是什麽院長夫人,自己還為世事無常而感嘆了一番。
“我記得。”鐘旭點點頭,難道這個小插曲裏頭有什麽內情?!
“這女人就是副院長張複田的老婆。”許飛直起身子,松開了拳頭。
“我聽到你們不只一次提到過這個人,張複田,究竟是什麽來路?”鐘旭剛才就想問這個問題,看來這個姓張的是個關鍵人物。
“他……”許飛的臉色難看得厲害,墨綠色的眸子裏多了兩簇難以熄滅的火,“他和他的同黨們将無家可歸饑寒交迫的流浪者騙到醫院,麻醉他們,然後,就在這張手術臺上,取出他們鮮活而健康的器官,出售給需要這些的有錢人。最後,再把這些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人就地毀屍滅跡。”
“天哪……”鐘旭根本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幹下如此慘無人道的勾當,她激動地喊:“難道沒有人發現嗎?沒有人報警嗎?他們在殺人啊!!”
“呵呵,”許飛嘲弄似的一笑,“有多少人會關心那些露宿街頭不知來路,終日為一餐溫飽掙紮的小人物?如此大的城市,少幾個或者多幾個流浪者,誰又會留意?!更何況,他們很狡猾,辦事手腳極利落,又是醫院的上層人物,要想瞞天過海,并非難事。”
“那……那……跟我姐姐有什麽關系?”鐘旭的兩條眉毛幾乎擰成了一股,“我姐姐”三個字脫口而出。
“你姐姐無意中撞破了他們的獸行。”他眸子裏的火,有愈燒愈旺之勢。
“他們就殺人滅口?!”鐘旭幾乎跳了起來,撞破這樣的事,除了被殺,她想不出還有什麽其他結果。
“起初,他們是要拉你姐姐入夥的。”許飛的目光,一直不肯離開眼前的手術臺,“她不肯。我不說你也明白,做下這個選擇的唯一後果,就是死。”
鐘旭不說話,因為牙齒咬得太緊,連牙龈都疼了。
“沒有超常的靈力也沒有過人的身手,你姐姐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沒有任何反抗的機會。也是在這張臺子上,他們取走了她的眼角膜,腎髒,還有,她的心……”許飛的身體,第一次因為激動的情緒而微微抖動,他努力維持着已經到達低限的鎮定與理智,繼續道:“最後,把她一分為二,送進了醫院的焚化爐……”
盡管現在的自己只是一個沒有任何重量連魂魄都稱不上的虛幻的存在形式,鐘旭還是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真疼啊,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至于後來的事,你應該都知道了。”許飛看着呆坐在地上,根本無法移動的鐘旭,不打算留半點供她喘息的機會,“張複田那夥人,本應死在那術士前頭。是你姐姐苦苦相勸,她知道若違背了旁觀者的規則,我的下場并不輕松。可是,就是這麽一個該死的猶豫,我放過了那幫畜生,也埋下了天大的禍根。到後來,醫院裏冤魂不散,怨氣日增,枉死鬼投胎無望,于是鬧得那群禽獸終日不得安寧,所以才找了術士來趨鬼。”
“難怪……難怪你眼都不眨,就擰下了他的腦袋……”鐘旭擡起頭,有氣無力。她現在更清楚了,那無良術士雖然該死,可是如果他不是張複田請來的,或許下場不會那麽慘。積存太久太深的憤怒一旦被引爆,後果不堪想象,普通人尚且如此,何況旁觀者。
“呵呵,”他冷笑,“是啊,我到底還是違背了我理當恪守的規則。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聞聽此言,鐘旭心頭一驚,莫非他說的是……
她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走到他身旁,直視他的眼睛:“你的意思是……”
“我抓了十個人。”
“姓張的畜生?!還有他的同黨?!”她肯定自己絕對沒有猜錯。
許飛搖頭:“他們這一夥,只有六個人。”
“六個人?那剩下那四個是……”鐘旭詫異地問。
“四個有錢人。他們的健康,是從你姐姐身上買回來的。”他頓了頓,又道:“他們每一個都該死。不過,我要讓他們死得有價值一點。”
不可遏制的怒意在鐘旭的心裏洶湧膨脹,連帶耳朵裏也嗡嗡作響。
許飛說得不錯,這樣的人,哪一個不該死?!
枉自己當時還為這十個人扼腕嘆息了一番,還為他們撥了報警電話。
想在想來,可笑,實在太可笑,可笑得讓她想狠狠地煽自己兩個耳光。
“這十個人,我把他們一 一扔到了石頭巷的舊樓裏,先很高興地欣賞着他們驚恐到極點的醜陋表情,然後細細切開他們頸部和雙手的動脈,再封進十口瓦缸之中。為了保證人血不斷精元不失,我必須以念力維持他們四十九日的性命。只要你姐姐平安修過這四十九日,她就能擁有屬于自己的新的肉身。”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眼神複雜地盯着鐘旭:“一切都很順利。可是,到了第四十六天……你來了。”
“第四十六天?!”
發生在那個冬夜裏的幕幕情景霎時重現鐘旭腦中,清晰無比。
“你的突然闖入,讓我措手不及。但是,如果我不是因為同時傷了十條人命招致元氣大損,那時的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為了不功虧一篑,我布下幻境,希望以此拖住你,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元氣不濟,布下的幻境力量不足,竟被你的通靈朱砂一舉看破。”許飛無奈又遺憾地嘆了口氣,又道:“十幾年未見,你姐姐起初并不知道來人是你,出于自保的本能,她出手攻擊你,完全不知道她根本不是你的對手。我眼見你把你姐姐收伏,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一路尾随你回到你家。還好,總算從你奶奶手中把她救了回來。”
“你怎麽救下她的?告訴奶奶真相嗎?恢複她的記憶?”鐘旭追問。如果鐘老太跟她一樣,對鐘晶全無記憶,許飛又憑什麽讓老太太相信這個“從不曾謀面”女鬼是她的親生孫女。
“我沒有那個本事恢複已經被封存的記憶。唯一能用的方法,就是隐去身形,走到你奶奶面前,用盡全部靈力,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她做一個夢,等同于把我‘制造’的記憶暫時移植到她身上。我想,哪怕這個‘記憶’只有一時半刻,也足以讓你姐姐脫身了。也許是誤打誤撞,我情急之下的招術竟然喚醒了那一星半點真正屬于你奶奶的記憶,盡管大部分的事情她依然記不得,可是,她信了我的話。我不知道是不是這點點模糊的記憶起了作用,還是人類血濃于水的天性,總之,她放走了你姐姐。”一口氣說到這兒,許飛仍然沒有停止的意思,“即将順利實現的計劃功敗垂成,雖然揀回了一條命,我們卻傷亡慘重。你姐姐舊疾未愈,新傷又添,一度接近崩潰的邊緣,我只得用自己僅存的靈力幫她恢複到兒時的形态,保得她一時平安。可是,這樣下去,也是治标不治本。正是一籌莫展之際,你被送進了醫院。呵呵,真是天意。至于這後頭的事,不用我再說了吧。”
許飛一番話,不啻天方夜譚。唯一的區別是,裏頭沒有動人的童話,只有慘不忍睹的現實。
鐘旭努力控制住發軟的雙腳,開口問道:“後來呢??你我天臺一戰之後,你帶我姐姐去了哪裏??她現在……怎麽樣了?”
“我沒有料到你會利用丢丢找到我的蹤跡,這是你的聰明,也是你犯下的第二個錯誤。呵呵,那晚,她本該順利投胎轉生……如果你不出現的話……”許飛自嘲般地一笑,“算了,不說什麽如果。你前前後後的兩次出現已經是無可改變的事實。我曾經想了很久,卻怎麽也想不透,究竟是什麽導致了這整個事件的發生,僅僅是命運跟你們開的一個很惡毒的玩笑麽?!她注定為你的存在而犧牲,你注定因她的存在去毀滅——這就是你們鐘家姐妹倆的宿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鐘旭使勁晃了晃腦袋,此刻,頭痛欲裂的感覺已經攻占了她身上所有的細胞。許飛的話,一如既往的隐晦,可是這回她卻聽得很清楚,不僅清楚,而且透徹——
她的姐姐,她鐘旭的親姐姐,那個叫鐘晶的女子,已經不在了,永遠不在了。
“鐘旭……”許飛第一次如此慎重地叫着她的名字,怔怔地看了她很長時間,“你讓我如何不恨你?!”
“許飛……我……”
從頭到尾,自己并不知曉這其中的來龍去脈,對鐘晶犯下的過失也是出自伏鬼救人的責任與本能,許飛的“恨”,對她委實不公平。可是,話雖如此,此刻的鐘旭卻根本做不到用“不知者無罪”來為自己開脫。她親手毀了傾盡所有換回她一命的親姐姐,這是她唯一看到的事實,也是永遠不可逆轉的結局。
“所以,你想殺我……”
她完全明白了,一個失去心愛之人的旁觀者,帶着對愛人的想念,不顧一切地報複——許飛如此對她,原因就是這麽簡單。
“呵呵……可惜,我終究殺不了你。”
摻雜着恨意與不盡懷念的笑聲回蕩在整個空間,也震蕩着鐘旭風雨飄搖的心緒。
“記住,你欠她的。一生一世都欠她的。”
她愕然……
肮髒的手術臺,密閉的房間,幽暗的走廊,寬敞的醫院,高大的香樟樹,伴着許飛漸遠的聲音,在鐘旭眼中逐一消失。
唯一留在腦海裏久久不能散去的,是許飛那雙深邃的眼睛,以及眼底那層……黯然的水光。
……
铛……铛……铛……
一連數聲熟悉的鐘響,将鐘旭徹底帶離了方才那個驚心動魄的空間。
雪白的牆壁,紅色的地毯,褐色的窗簾,威風凜凜的鐘馗像——已經回到現實裏的家了嗎?
經歷了剛才那些迷離變幻層層相扣的空間,鐘旭一時不敢确定。
直到她看到那盞依然穩穩燃燒的七星梵燈,還有端坐燈前完好無損的自己時,她終于松了一口氣。
可是,這口氣尚未松完,卻又聽鐘旭驚呼一聲——她背後的地上,躺着雙目緊閉的許飛。無數的光點,大大小小,從他的身體裏魚貫而出,閃閃爍爍,映亮了整個房間。
天哪,他要消失了?!
“許飛!許飛!”她撲過去,拼命搖晃着他,大喊:“你……你別死啊……別死啊……許飛……”
但是,任她喊破了喉嚨,許飛卻沒有半點回應。
鐘旭急了,一把抓住許飛的雙手,凝神定氣,把自己的靈力緩緩輸入他的體內。
她要阻止許飛的消失——這是鐘旭此時唯一的念頭,她知道,她了解,如果鐘晶在場,她會不顧一切救他回來,如同當初她不顧一切救回自己一樣。他們兩個,同是鐘晶心中最重要的人。身為她的妹妹,身為鐘晶用生命來維護的人,她不能眼看着姐姐深愛同時也深愛姐姐的男人就這麽消失。
救回許飛,她的心會好過一點。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了,鐘旭身體裏的靈力源源不斷地輸入,有增無減。
可是,沒有用。
輸給許飛的靈力如泥牛入海,沒有激起半分起色。
相反,散開的光點越來越多,越來越亮,顏色……也越來越漂亮。
看着周圍一片五彩缤紛,鐘旭卻突然想起了一種動物——螢火蟲。
曾聽到有人說,當它們耗盡體力點亮畢生最耀眼、最美麗的光芒時,死亡也就近在咫尺。
光點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遮住了許飛的身體,也遮住了鐘旭的眼睛。
她什麽也看不清,只感到自己的手心,漸漸空了——許飛的雙手,消失了。
恍惚間,鐘旭覺得自己看到了許飛的臉,在光點聚集而成的花一樣的形狀裏隐隐現現,甚是好看。還有他的嘴角,好像挂着笑意,輕松無比。
……
房間裏的光線,終于黯淡下來。
不屬于這裏的一切,都消失了。
除了幾個不肯散去的小光斑,在天花板的一角頑皮地飄來蕩去。
鐘旭頹然地癱倒在地。
她盡力了,可是還是沒能救回他。
曾經心心念念除之而後快的敵人,沒了。
本該是天大的好事。
然,沒有高興,只有歉疚——二十三年來,從來沒有過的歉疚。
自以為得天獨厚霸氣十足天下無雙的鐘旭,卻原來只是一個踩踏着親人的生命與幸福長大的糊塗蟲而已。
好大的一個笑話。
鐘旭整個兒趟在了地上,閉着眼睛咯咯直笑……
一滴眼淚從臉上爬過,有點癢,有點涼。
她有些不情願地睜開了眼——
身旁的七星梵燈已經滅了,留下一縷青色的淡煙。
從窗縫中擠進來的夜風撩動着窗簾,沙沙作響。
不成調的嗓門配着難聽的音樂從隔壁人家傳來,嘈雜而真實。
已經回來了嗎?!
鐘旭遲鈍地轉着頭,木然地打量着四周。
當又酸又麻的難受感覺從手指腳尖迅速湧出,瞬時占據了她所有的感觀細胞時,她終于确定,自己已經安然回到了肉身之中。
沒有餘力去回憶自己是何時回來怎麽回來的,鐘旭努力伸直已近僵硬的四肢,像個見風就倒的八十歲老太太似的,顫悠悠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扶着牆壁,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法堂。
牆上的鐘,時針剛剛好指向9點。
燈亮燈滅,不過一個鐘頭的時間……
急促的手機鈴音從扔在沙發一角的手提包裏傳出,鐘旭卻像沒聽見一般,徑直朝大門走去。
砰!
只聽得一聲異響,鐘旭一頭撞在了結實的木門上。
揉着腦門冒了老半天金星之後,她才徹底意識到如今已是身在真實的現實世界,方才在幻境之中穿牆過門的本事在這裏沒有用武之地。
顧不得頭上腫起來的包包,鐘旭抓住門把一陣亂擰。
啪啦!
門開了。
鐘旭閃身往外一沖,卻冷不丁撞進了一個人的懷裏。
“你果然在這兒。”司徒月波松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放下擱在耳邊的手機,“你今天怎麽了?打電話給你不接,醫院裏找不到你,回家你又不在。哎呀,你額頭怎麽腫了?”
見來人是他,鐘旭整個人幾乎都要垮掉,殘留的一點力氣霎時煙消雲散。
有些孩子,磕了碰了,當時總是強忍着不哭,一直要忍到至親的人出現,才哭得山搖地動。
鐘旭抓住司徒月波的前襟,埋頭崩潰地哭泣起來。
見狀,司徒月波慌了手腳,忙攬住她,輕輕撫着她顫動的背脊:“怎麽哭了,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啊。我只是擔心你而已。”
鐘旭不說話,繼續哭。
她早已經習慣把自己歸到“天塌下來有我扛”的那群人裏,再難過也不曾在人前掉過半滴眼淚。
可是,今天,說什麽也忍不住了,不想裝堅強,不想當英雄,只想哭,哭得毫無顧忌,哭得痛快淋漓。
驚訝之情從司徒月波臉上一閃而過,此時,他也不再開口相問,輕輕嘆了口氣,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把她完全包圍在自己溫暖且安全的懷裏,低下頭,以自己的臉龐溫柔地摩挲着她的頭頂:“哭吧,如果那麽難過的話。”
整個樓道都回蕩着鐘旭的哭聲,惹得對面的人家開門探頭看了好幾次,連樓上的住戶也忍不住從樓梯上伸個腦袋出來一探究竟。
被哭聲引來的看客越來越多,而兩個當事人卻像是身處另外一個世界一樣,對旁邊的竊竊私語置若罔聞。
“那不是鐘家那丫頭嗎,好些日子沒見她回來了。聽說是嫁了個有錢人。”
“咋哭成那個樣子?”
“是不是被有錢老公給踹啦?!”
“很有可能!飛上枝頭當鳳凰哪那麽容易。”
雖然只是“竊竊私語”,但還是一字不漏地落到了司徒月波的耳朵裏。
他擡起頭,看向這些雜音的來源處。
并沒有開口說只言片語,只是一個凜冽的眼神,立刻就讓這些市井評論家們住了口,一個個讪讪地縮回了頭,老老實實回到各自的窩裏,乒乒砰砰關上了門。
不需要太大的動作,很多時候只要一個眼神,就能讓不知深淺的家夥知難而退,這一直是司徒月波有別于他人的本事。
不怒而威,被他做到了極致。
當看熱鬧的人盡數散去之後,司徒月波的前襟已經被鐘旭的眼淚浸得透濕。
樓道裏的燈光昏黃而閃爍,燈泡裏細細的燈絲晃晃悠悠,随時都有斷掉的可能。
鐘旭的哭聲終于漸漸止住了,她抽噎着擡起已經腫得不像樣子的眼睛盯着司徒月波:“許飛……死了,我姐姐也……死了,都是……我……我害的。”
“許飛?啊,是你以前的主診醫生對吧。”司徒月波用手揩去她臉上的淚水,一臉迷惑,回想了好一會兒才在記憶裏找到許飛這號人物,旋即又難以置信地問道:“他死了?!怎麽會呢?還有什麽你姐姐?!我看我被你弄糊塗了。”
鐘旭抓住司徒月波的手臂,一個勁兒地搖頭:“從頭到尾,最糊塗的人是我,他們本該很幸福,但是都被我破壞了……”
“看着我!”司徒月波皺起眉頭,雙手捧起妻子的臉,一字一句地說:“你今天到底怎麽了?早晨在拍賣會上的時候我就發現你很不對勁,”他無奈又心痛地嘆口氣,放緩了語氣繼續道:“你必須馬上跟我去醫院看醫生,不管是操勞過度也好,食物中毒也好,總之我不能讓你再這樣下去。”
“醫院……”司徒月波的話似乎提醒了鐘旭,她狠狠擦掉剛剛從眼角溢出的淚水,努力振作精神,拽住他就朝樓下走,邊走邊說:“快,馬上送我去醫院,我要見奶奶。”
“你……好吧,但是看過你奶奶之後要馬上跟我去看醫生!”司徒月波心知拗不過她,只得先遵從了她的意思。
外面又飄起了小雨,溫度幾乎降到了零下。
細小的雨點密實地打在快速行進的BMW上,雨刷機械地運動着,擋風玻璃循環重複着模糊清晰、清晰模糊的狀态—— 一如鐘旭此刻的思維。
司徒月波專注地握着方向盤,不時轉過頭,憂心忡忡地看看蜷在座位上一言不發的妻子。去醫院的路上,一個不問,一個不說,只心不在焉地聽着車輪摩擦地面所發出的嚓嚓聲,沉默着朝目的地而去。
唰!
一片渾濁的泥水濺起,車子穩穩地停在了醫院門口。
鐘旭拉開車門跳了出去,卻沒有留意埋伏在積水裏的石坑,身子一斜,崴了腳。
她沒有吭聲,眉頭一皺,強忍着鑽心的疼痛,沒事人一樣微跛着腿朝前頭跑去。
這一切,後面的司徒月波看得清清楚楚,他什麽也沒說,只是取了車裏的傘,追上去,為她遮住越來越大的夜雨。
雨大雨小,對鐘旭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區別。如今,她只想馬上見到鐘老太,她要問她,為什麽當初要對她隐瞞那麽多的事情。
裹着一身的狼狽,在沿途衆人好奇的目光裏,鐘旭沖到了鐘老太的病房前。
沒有任何猶豫,開門,關門。
司徒月波被擋在了門外。
今天要談的,是有關鐘家整個家族的家事,她不預備把司徒月波牽扯在內。
“啊?!你怎麽搞成這個樣子?”
躺在床上看報紙的鐘老太摘下鼻梁上的老花鏡,上下打量着不期而至的鐘旭,吃驚不小地問道。
“我有一個姐姐……親姐姐……鐘晶。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不告訴我?”鐘旭開門見山,紅着眼睛走到鐘老太床邊,越來越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
鐘老太盯着失控的孫女,半張的嘴過了好半天才合上。
“我能告訴你什麽?!我并不知情。”鐘老太低下頭,把老花鏡放到一旁,整理着手中紛亂的報紙。
“你知道,從一開始你就知道!否則你怎會放她一條生路?!”
腳踝處觸電一般的疼痛令鐘旭一顫,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冷硬的地上,雙手死死抓住了白色的床單。
“我真的不知道。”鐘老太平靜地折疊着報紙,嘩嘩作響,“有些事情,既然發生了,又不能有任何逆轉,我們就不要再執着于什麽真相了。知道了又如何,不過是徒添遺憾罷了。”
“奶奶,”鐘旭擡起頭,眼裏噙着淚,“你一直要我對許飛手下留情,叫我不要‘咄咄逼人’,以前我不明白,也不在意你這麽說的原因是什麽。現在我明白了,你根本早就洞悉其中玄機。你,你還想瞞我到什麽時候?”
鐘老太側過身子,伸手扶住鐘旭的手臂:“你起來,跪在地上像什麽樣子。”
她搖頭拒絕。
不想站,也站不起來,腳上的疼痛越來越劇烈。
拉不動她,鐘老太只好放棄,她坐直身子,看了鐘旭半天,說道:“看過你帶回來的照片,我才知道他就是當夜闖入法堂阻止我的人。不錯,當夜他告訴了許多我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雖然我看不見他,但我信了他,在看到你姐姐的眼睛之後。那樣的眼睛,那樣的眼神,讓我一看就想到了你,想到了你爹媽,想到了一些非常模糊的片斷。可是,我又不能确定什麽,因為我的确不記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放她回到愛人的身邊。臨走時,她要我繼續‘忘記’……這樣的情形,你要我對你怎麽說?說什麽?”
“繼續……忘記?!”眼淚在眼眶裏轉了很久,終于不争氣地潰出,“許飛沒能殺掉我洩憤,到最後,我知道了一切。叫我怎麽忘記?!”
鐘老太沉默了,過了好久才問道:“許飛,他怎麽樣了?”
“死了,消失了,跟姐姐一樣的結局。”鐘旭擦掉阻礙視線的淚水,木然回答。
“死了……”鐘老太長長出了一口氣,緩緩靠在了床頭上,看着天花板,“一死萬事休,也算是解脫了。”
“解脫?!是嗎?……他們是不是會在另一個世界碰面……”鐘旭笑了,未擦淨的一顆眼淚順着她揚起的嘴角滲進了嘴裏,空調呼呼地往外吐着熱氣,身體卻已經冰涼到麻木,“可是,沒有另一個世界。同生共死,黃泉相見,只是安慰生者的鬼話。死了就是死了,消失了就是消失了……我造成的……許飛說的不錯,我欠她的……”
啪!
一記清脆的耳光。
火辣辣的疼,鐘旭捂住臉,愣愣地看着面色冷峻的鐘老太。
“沒出息的東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