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時間飛也似地流逝,安韋斯所訂的期限,只剩最後一天。

一大清早,穿着白色襯衫、拿鐵色七分褲的林美裏剛進辦公室,就被主管大美拉到安全門後的樓梯間說話。

大美頤指氣使地看着她。“經理交辦的工作,你做好了?”

“做好了。”林美裏點頭。

很好,大美咧嘴假笑,一切都按自己的計劃進行着。

“等會兒回座位,”大美看着她說:“馬上把你的設計圖用mail寄給我。”

她瞪大眼。“組長?”

“瞧你這表情,”大美兇惡地瞪着她。“怎麽,怕我抄襲?”

是啊,她心裏想着,只是不敢直接說出口。“可是經理說……”

“經理說歸經理說,”大美打斷她的話。“不管怎樣,我是你的直屬上司,在公司,你就是得聽我的,而且,我要你先交出設計圖,是想幫你事先審定,是為了你好——”

大美的話漏洞百出,又要施恩、又要施威——林美裏再傻再天真,也嗅得出不對勁。

而且,她進公司一年,組長從未給過她好臉色——現在突然跑來示好,怎不讓人全身發毛?

她一路挂着笑臉,但還是堅持不退讓。“我知道組長的好意,可是我覺得……關于設計圖……還是直接交給經理比較……”

大美蹙緊眉頭,這丫頭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難搓捏了?

好,敬酒不吃是吧。

大美再次擠出笑來。“美裏,不是我要說你,做人吶,有時就是得圓滑、識相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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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美裏腦中響起警鈴聲,相處一年,她早已摸清主管的習慣,只要大美露出笑容,就表示有危險。

“我啊,不巧前幾天經過某家7-11時,在裏邊看見一個好眼熟的人,你知道那是誰嗎?”

沒想到會扯到自己頭上的林美裏回答:“不知道。”

“你還真會裝蒜。”大美掏出手機,點開先前偷拍的照片。“吶。”她直接把巴掌大的手機放到林美裏面前。

林美裏看清楚照片主角後,再轉頭疑惑地看着主管。

大美露出的笑容,就跟鯊魚的利牙一樣恐怖。“我想你可能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公司明文規定,員工下班後,不許再到任何公司行號工作。”

“組長誤會了,”她趕忙說。“我只是去幫忙寫些POP海報,并沒有在裏面工作。”

“或許你真的沒有在裏面打工,”大美依舊笑着。“可是你想啊,如果人事部主管看見這幾張照片,發現你跟店裏的人這麽熟,不只有說有笑,還熱心善良地幫他們寫POP,你覺得,他們會相信你說的話,還是我的?”

聽到這裏,她總算明白了——組長在要脅她。

她皺起眉頭。

為什麽?“我不懂組長的意思。”

“很簡單。”大美友好地勾住林美裏的手臂,一副閑話家常的模樣。“只要你回去辦公室,馬上把你弄好的設計圖寄到我信箱,我就不會把手機裏的照片交給人事部主管。”

大美之所以費心地跑來要脅林美裏,說到底,還不是為了自個兒的外甥女方曉亭。

這四天來,她翻遍國內外櫥窗範例,剪剪貼貼總算弄出一份自認有水準的作品,可曉亭呢,除了成天哀叫說要另找工作之外,根本做不出一個屁。

大美打算,一切拿林美裏的設計圖當基準?如果林美裏的圖比較高明,那她就把林美裏的圖充當自己的發表,自己的作品交給曉亭。如果反過來,是自己的圖高明,當然就把林美裏的作品交給曉亭。

一切以度過此關為原則。

至于林美裏的去留——誰在乎啊!

好可惡!林美裏看着組長,對她的厭惡瞬間暴增到無以複加的程度。

以往,不管組長怎麽壓榨刁難她,她還能吃苦當吃補,告訴自己是在多多學習,可眼下卻是紮紮實實的惡意對待。

她得想出應對的方法!她忍住幾乎快奪眶的眼淚,垂着眼用力吸氣。長久以來懷抱的夢想,再次從她腦中閃過。

而且,自己的設計能力,才剛有了一點表現的機會。

她想起安韋斯的稱許,雖然她并不喜歡組長的提議,但兩相比較,暫且聽從組長的話,比較保險。

離最後期限還有一天,她咬緊牙關,雖然時間緊迫,可她相信自己還有能力再做出一份水準以上的設計圖……

“怎麽樣?”大美盯着她追問。

“我……”

她吸了口氣,就在那個“好”字快從她口中吐出的同時,一個聲音出現在下層樓梯處。

“我好像聽見一宗很下流龌龊的交易?”

一身黑色西裝,內搭細藍條紋襯衫的安韋斯慢慢走了上來。

被、被發現了?大美倒抽口氣。

公司上下沒人知道,每次安韋斯進公司,只要不趕時間,一定舍棄電梯,靠兩只腳慢慢從停車場樓梯走到位于七樓的辦公室。

一來是鍛鏈腿力,他現在已騰不出時間,每個禮拜上三、五次健身房;二來是偷空思考,同時調整心情。

內地餐飲大亨計劃來臺開設的餐廳,已經正式進駐Amour,現在正緊鑼密鼓裝潢籌備中,身為當初接洽的總負責人,除了得每天跨海連線、跟上海彙報最新進度之外,還得幫忙招募員工,洽談食材與規劃接下來的開幕廣告,忙得不可開交,遠比之前中秋節特惠期還累。

他已經忘了昨天晚上是幾點回到家的,只曉得自己才剛躺在床上,眨個眼,王仁廣就打電話來了。

他不得不起床、不得不進浴室刷牙洗臉、不得不穿上幹淨的襯衫西裝、不得不在臉上挂上合宜的笑容,還有不得不與一波接着一波湧來的商業夥伴面談。

懷着這樣的抱怨,安韋斯一邊爬着樓梯,一邊跟內心的沖動交戰。

好想見她……他腦海中浮現林美裏甜甜的笑臉,好想待在她的身邊,可以的話,抱一抱她最好,不然,至少也跟她多聊點話。就在他猶豫該不該編借口把她找進辦公室時,他在樓梯口聽見她的聲音。

一開始,他還以為是錯聽了。

但接下來,大美的說話聲傳進他耳裏時,他驀地會意上頭正在讨論什麽。

安韋斯來到兩人所處的階梯之上。他個兒高,往下俯視的表情,讓在場兩人備感壓力。“林組長,你有話要解釋嗎?”

“我……”大美頭皮發麻。

她本以為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而且安全門這邊,平常根本沒什麽人使用,怎麽知道,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安韋斯,竟然會從樓梯間爬上來?

等等!她告訴自己別慌,先弄清楚,自己的話他到底聽見多少?

說不定他根本沒聽清楚!

“經理在說什麽?”大美擠出假笑。“我聽不太懂……我跟林美裏,只是剛好在樓梯間碰上,然後交換一下彼此的工作近況……”

還想裝蒜,安韋斯冷冷地把剛才聽見的話——重點那幾句,一字不漏背了出來。

“那我剛才是聽誰說,‘只要你回去辦公室,馬上把你弄好的設計圖寄到我信箱,我就不會把手機裏的照片交給人事部主管’?”他看着大美慘白如紙的臉,繼續補充。“其實也不用這麽麻煩,可以直接拿出來讓我看看,到底是什麽照片這麽有魔力,還能拿來要脅人?”

完了、完蛋了。

大美眼前發黑,全身冷汗直流,在Amour工作這麽多年,練得一身虛與委蛇功夫的她,頭一回技窮。

她望向一直沒吭氣的林美裏。

“你也說說話啊!”她頂了下林美裏的手肘。“快點告訴經理,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樣。”

林美裏緊閉着嘴巴搖頭。

這一次組長做得太過分,她沒辦法再昧着良心說情。

“你——”大美氣憤地指着林美裏的鼻子。

“你以為是她的錯嗎?”安韋斯一個箭步踏到兩人中間,灼灼的目光把大美逼退了一步。“你身為一個主管,又是一個設計者,竟然不懂什麽叫做‘智慧財産權’,這造就了你今天的下場。”

“經理……”大美一臉畏懼。從安韋斯的表情,不難看出他的決定。“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搖了搖頭。

“你很清楚公司的規定,一經發現剽竊或抄襲者,一律開除,不過,看在你對公司多年來的付出,我多給你一個選項,明天中午以前,寫好辭呈放我桌上,我就不對外公開你離職的真正原因。”

聽聞此言,大美當場掉下眼淚。

她做了這麽多年的工作、她的年終,全都泡湯了!

不理會大美的哀泣,安韋斯轉頭看了林美裏一眼,聲音跟表情都相當嚴厲。“你,跟我進辦公室。”

有一件事,他得弄個清楚明白不可。

“林組長剛才的要求,你本來想答應對吧?”

一進辦公室,美裏方把門關上,安韋斯的問題便抛了過來。

她看着他點了兩下頭。“是。”

“你怎麽可以?”他驚訝質問。

他不懂,一個創作者,對于自己費盡心血構思出來的作品,她怎麽可以這麽不看重?

面對要脅,除了逆來順受之外,她就不能想點辦法抗争?

他的語氣跟表情吓到了林美裏。“經理為什麽生氣?”

“我為什麽生氣?”他不可思議地瞪着她。“因為你荒謬又懦弱,我一直以為你只是脾氣好,加上不喜歡跟人有沖突,才會忍氣吞聲,可是我沒想到,遇上真正需要反抗的事情時,你還是選擇順從?”

他失望地看着她搖頭。

被誤解的難受,讓她深吐了一口氣。

“不是經理想的那樣……”她解釋着。“我承認,那當下,我确實決定要把我做好的設計圖交出去,但不是因為順從,而是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再想出另一份漂亮的圖稿。”

“你就是沒想過要抗争。”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他沒辦法接受,自己認可的女人,竟然這麽怕事。

他口氣裏的輕蔑,激出了她眼裏的淚。

“因為我沒有其他人可以倚靠,”她大口呼吸。“經理不知道,我只剩我自己一個人,我現在擁有的一切,全是靠設計部的薪水在維持。”

他眯起眼睛。“你家人呢?”

她別開頭吸了下鼻子,不願讓他看見自己泛紅的鼻頭。“我爸媽很早就走了,在我讀國中的時候,有人酒駕,一閃神就把他們撞飛了出去,當時他們騎的是摩托車。”

原來她跟他一樣……他氣憤的表情一收,聲音也變了。“然後呢,誰照顧你?”

她表情寂寞地聳了下肩膀。“就在幾個親戚家來回住。”看誰覺得她可憐,就會接她過去住個一陣子,國中時還好,一上高中,每次致學費的時候,總會引起紛争。

但她不怪叔伯阿姨們涼薄。畢竟,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的家庭。

他把她的話,和上回他聽到的事聯想在一起。“所以你大學才會選讀進修部,白天在7-11打工?”

她點頭。

“能夠賺錢養活自己的感覺真的很好。”她轉頭直視他的眼睛,被眼淚洗過的雙眼,看起來無比清澈、堅定。“而且,我有一個夢想亟欲實現,所以我不能失去這份工作,除非我很确定已有另外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在等我。”

換句話說,她先前的決定,并非怕事懦弱,而是審慎評估考量後的權宜。

“我認為用一張圖交換我的夢想,非常值得。”她昂起脖子說。“而且,我打算把圖寄給組長的時候,同時密件副本寄到你信箱。”

這樣一來,等他看見大美交出的圖稿,應該就會曉得發生什麽事了。

看着她微紅的眼眶,他好想伸出手擁抱她給予安慰。

“是我不對,我又忘了先把事情弄清楚再罵人。”他誠摯道歉,“你遠比我想像的更聰明,更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

他突然改口誇獎,不意勾起她心裏的委屈。

他以為她剛才是為了什麽,才咬牙決定順從的?

還不是以為他會了解!

她橫着眼瞪他時,眼淚無預警地落下。

他吓了一大跳。“美裏——”

她立刻捂臉奔向辦公室門,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狼狽哭泣的模樣。

她想,或許是自己自作多情,錯把他當成是伯樂般的知音者。

可實際上,他不過是對自己親切一點罷了。

“等等,別走!”

不假思索,他伸出雙臂抱住她。

“不要——”她哭泣着扭動身子。

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很醜,她還想保留一點尊嚴。

“對不起,是我不好。”他把頭埋在她的發間低喃,溫柔但堅定地把她留在臂彎裏。“打從認識你,你給我的感覺,總是那麽溫暖、溫柔,我完全沒想過你跟我一樣,都是深深體會過孤獨的人。”

“我只是看見大家都有難處。”每個人,不管是叔伯阿姨還是組長,都是為了讓他們自己好過一些,才會變得那麽冷淡或者愛計較。

換個角度,若她今天跟他們有同樣的困難或者考量,她沒辦法保證自己肯定會做到公平無私,她哽咽地說着:“才想說,只要過得去,就不要那麽計較。”

可他,卻把她說成了懦弱跟怕事。

他真以為她的心是鐵做的,都不會委屈不滿?

“我現在曉得了,對不起。”她落淚的樣子那麽柔弱孤單,他多想将她揉進體內,保護她、幫她隔絕所有的痛苦跟為難。“對不起,不管你要我說多少次都沒關系,只要你願意原諒我。”

他暖熱的體溫,藉着擁抱,慢慢鎮定了林美裏的情緒。

她對外界的感知能力本就比常人來得更加敏銳纖細,從他的聲音裏,她聽出他說的每一個“對不起”,都是出自真心。

見她不再掙紮,他稍稍放松懷抱的力道,但仍舊維持抱着她的姿勢。

他舍不得放開。

他只想恣意貪婪地多感覺一下她的溫暖,多嗅一會兒她發間的淡淡香氣。

“我們很像,”他側着頭俯看她美好小巧的耳朵,因為距離近,他甚至可以看見她耳廓上如水蜜桃絨毛般微小的汗毛。“雖然對外的表現,我跟你看似天差地別,但出發點是一樣的。”

她擡手用手背抹去眼淚,啞聲道:“有嗎?”

他貼在她發際處的頭動了動。“我跟你一樣,在來不及認識這世界是怎麽運作之前,就失去父母了,雖然我比你幸運,我有舅舅一路照顧我長大,但我跟你一樣,還是覺得很寂寞,覺得世界對我不公平,所以我一路抗争,凡是我覺得重要的事,我絕對不會讓任何人拿走它。”

聽到這兒,她驀然明白他方才為何生氣,他把自己投射進來了。他把站在那裏接受組長要脅的她,看成了自己;把她的委屈順從,看成是自己在委屈順從。

但順從與委屈,從來不是他願意做的事。

“同樣是寂寞,”他搭着她的肩膀讓她轉向自己。“你卻選擇了包容,你有一顆無比寬大的心,才能在看遍了世态炎涼之後,依舊選擇溫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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