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初心
謝長渝淡笑道:“不及殿下萬千。”
沈淵撐着額看他,啧啧道:“什麽時候你這騷包性子能改改?嗯?萬年老三。”
借着酒意而抛卻聲名尊位的她說起話來如當年一般随性肆意,謝長渝笑眯眯地受了那句萬年老三,并且十分受用的模樣,道:“等殿下何時不再口是心非。”
此話一出二人竟都陷入沉默,沈淵撐額愣神看着庭中随風簌簌作響的花樹,謝長渝靠在酒壇上神色淡淡如玉山半傾,屋頂的風從二人間穿過,拂動發梢及眉心的情緒,一時無言。
她何時不再口是心非?
他何時不再以風雅散漫遮掩真實?
凡身居高位者都知,若坦然将自己的情緒或是弱點暴露在人前不加遮掩,只怕下一瞬就會跌入谷底永無翻身之日。
真正的強者都善于掩飾自己,現于人前的,從來都是那個毫無弱點至善至美白璧無瑕的自己。
何時?
沈淵往謝長渝看去,正對上他的目光,如春風融融,庭院霎時鳥語花香浮光躍金,她勾起一抹笑在唇角。
她讀懂了他的眼神,正如他熟知她的內心。
何時?此生怕是不能了。
下一瞬二人都将目光移開,沈淵往遠處眺去,看見自己派出去尋瘴木的一行侍衛拖着一截瘴木的枝桠往驿館走,她眼底浮現淡淡的笑意,這下二師兄有研究的東西就不會成日在她耳邊上聒噪鬧騰了。
青桂香漫入鼻尖,沈淵偏頭看去,謝長渝舍棄了一直當靠枕的酒壇在不知不覺中湊到她身邊,随着她一同看向那行越來越近的侍衛,咦了一聲:“那是……?”
“瘴木。”沈淵起身準備下屋頂,謝長渝也跟着她往下走,在她身後問道:“是二師兄讓你替他找的吧?”
沈淵回頭以你又知道了你什麽都知道的眼神看了謝長渝一眼,謝長渝笑得毫不謙虛,道:“二師兄還是老樣子,和從前沒什麽變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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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淵嗯了一聲:“你見過他了?”
謝長渝輕聲笑道:“牙城不算大,兜兜轉轉的總會見上一兩面。”
他接着問道:“殿下,您的初心是什麽?”
沈淵愣了一下:“初心?”
“初心,”謝長渝的聲音在有些昏暗的走廊中傳開,像是流傳千古的歌謠,“那天二師兄告訴我,千萬莫負初心,微臣很想知道殿下的初心是什麽,殿下可以告訴微臣嗎?”
沈淵的手負在身後,能在隐約看見藏在衣袖中瑩潤白皙的指尖,她食指與中指處有一層薄繭,是常年執筆批閱形成的,她的背脊很直,像是迎風不折的竹,傲然立于天地間。她從來吐字方正清楚,像是一顆顆圓潤無暇的玉珠,話音落地便是大珠小珠落在人耳間心上:“你是問我的初心,還是敬武的初心?”
謝長渝的步伐有一瞬的遲疑,又聽她繼續說道:“敬武的初心從出生就已定下,那個天石上的預言,天命帝女,興我南戎。所以她背負南戎的興衰,出生便被送入天機門,她開口學會的第一句話不是父皇不是母後,是治,什麽治?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治,她在天機門學盡治國之策,每一位老師都在對她講,她是南戎的未來,是希望,是撐起一國的脊梁,她該有萬人之上的氣度與風儀,心懷四海,手掌五岳,振袖便是疆域更改覆手便是風起雲湧。”
“她的初心,是南戎興盛,是天下蒼生,是帝業皇圖。”
她轉過臉來,昏黃的廊燈照在她的側臉上,她嘴角的笑意隐隐有些譏诮:“你說的初心,是這個嗎?“
突然眼前一晃,謝長渝一只手壓在她笑意譏诮的嘴角按揉,他春風般的眉蹙起,似是心疼的情緒存在眼中,溫柔地說道:“你是敬武,更是沈淵。”
他指尖的溫度恰好,像是名貴的暖玉棋子,熨帖着她嘴角料峭的寒意,像是雪後的第一縷春陽,照在皚皚冬雪上,融化成初生的春水,他聲音沉沉響在耳畔:“沈淵與敬武本就是同一個人,若沒有敬武的身份,你許會是斜倚高閣刺繡牡丹的閨中千金,許會是浣紗溪頭蓮子滿懷的農家小女,但你是敬武公主沈淵,天縱英姿舉世無雙,這世間只有現在的你才能配得上敬武二字,一生敬武,一世敬武。”
“是你,都是你,無人可以替代的你。”
“而我的初心,是喜你所喜,妄你所妄,拿此生換你一世無恙。”
他神情真摯,沈淵眼中有不知名的情緒一晃而過,她垂下眼,濃密纖長的睫毛在她白皙的肌膚上投影出鴉色的陰影。她的視線恰好望進謝長渝微微拱起的掌心,那裏有一顆豔得令人心驚的朱砂痣,她擡起手握住謝長渝按壓在她嘴角的手,并使其掌心向上攤開對着廊燈。那顆朱砂痣像是心頭血化成一般,又濃又烈,她指尖點住那顆朱砂痣,道:“這朱砂痣是生來就随你的?長得也是蹊跷。”
謝長渝任由手這般攤着,笑道:“其實本該是長在心口的,後來它竟似活的一般,慢慢挪到了掌心,也許是為了提醒我不負初心。”
“那這更是蹊跷,”沈淵一把打掉了謝長渝的手,轉身繼續走着說道,“痣還有活的這一說?又不是修煉成了精怪,再唬本宮,小心治你的罪。”
謝長渝但笑不語,只随她走着,一路昏黃的燈光,将他二人的身影拖曳得很長,長得如同镌刻着風霜的史書,記載下此刻的安寧時光。
人心是活的,它總是會将人引領着走向自己所向往的地方。
哪怕前路艱險,一概無所懼怕。
侍衛們吭哧吭哧滿頭大汗地拖着瘴木枝葉從驿館後門進來時,沈淵和謝長渝已經在後院等着了。侍衛長被這一對人晃得眼前花了花,令衆侍衛放下瘴木枝葉,上前行禮:“殿下萬安,小侯爺萬安。”
沈淵點點頭示意他起身,便往那瘴木枝走去,細細打量着:瘴木葉呈一種奇特的形狀,像是水滴,大小有半個手掌那麽大。葉片綠的發黑,像是吃人的沼澤。枝幹是褐色,上面有密密麻麻突起的瘤子,擠在一起讓人法子內心地感到反胃。奇的是枝颠竟有一朵粉色的花苞,與醜陋的枝幹形成鮮明的對比,視覺上的沖突尤為強烈。
“這就是瘴木?”沈淵問道。
“回禀殿下,是的,”侍衛長恭敬地答道,“微臣是依照玄姬姑娘所描述的模樣來找的,在一個山坳中發現了顆瘴木樹,那樹生得壯實,不便于砍斷帶回,于是微臣就折了它的枝葉帶回來給殿下。”
侍衛長帶着讨賞的笑,彎腰捏起瘴木枝颠的粉花,對沈淵說道:“微臣從沒見過這麽醜的樹,竟然還會開花!這豈不是鮮花插在牛糞上嗎?”
衆侍衛一陣哄笑,沈淵眼中也浮現淡淡的笑意,誰都沒有注意到站在沈淵身後的謝長渝瞳孔驟然一縮,随即又恢複原樣。
沈淵笑道:“瘴木開花确實少見,本宮也是第一次得見。”說着她前行一步準備接過那朵花來細看,不防一只手突地隔在她面前,恰好攔住她去握那一朵花。
沈淵擡頭,見謝長渝緊緊蹙着眉,他的手背被粉花的花瓣拂到,只聽他低聲說道:“別碰。”
随即橫腰一攬将她拉離三尺遠,然後後退一步,用左手蓋住了右手手背,轉身欲走。
沈淵眉心猛地一跳,扯住他衣袖不讓他離開,沉聲問道:“怎麽回事?”
“沒什麽。”謝長渝神色淡淡地避開她想要拉過他右手的動作,垂目說道。
“本宮問你怎麽回事!”沈淵咬牙說道,看着謝長渝這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她就氣不打一處來,謝長渝的月白色暗雲紋的衣袖被她緊緊攥在手中,她高聲喝道,“說!”
侍衛皆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都面面相觑地跪在地上,僵持了半刻鐘後謝長渝嘆了口氣,道:“微臣遵命。”
他指了指一個侍衛,吩咐道:“去替本世子端一杯白水來。”
侍衛領命而去,沈淵冷着一張臉看他,墨色的眼中醞釀着一場欲來的風雨。片刻後侍衛端着一杯水回來,謝長渝端起那杯水,當空的圓月映在杯中,襯着他修長優美的手指,潤若白玉的指尖,如鏡花水月蓬萊迷夢般惑人,他向沈淵舉杯,以敬酒的姿态,淺笑道:“謝三有罪。”
他手指一動,杯中的水傾瀉而下,淋在他白璧般的右手手背上,濺起的水滴在月色下閃着靈動的光,如山間最純淨的飛泉,叮咚琳琅,蒸騰起白色的霧氣,霧氣間是他的笑,淺淡風雅,山崩海動也不改的從容。
沈淵眼見着那杯水淋在他手背上後如沸騰一般滋滋作響,化開一陣白煙,白煙中他的手背漸漸顯出一塊紅斑,并随着時間一點點推移,呈現出潰爛的現象。
謝長渝眉眼間轉過風流的笑意:“請殿下賜罪。”
作者有話要說: 賣萌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