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Flower·(1)

[楔子·姚姚的秘密]

在我們終于相遇以前,我們都是孤獨地生活着。有時一個人看雲,有時一個人看樹,有時唱歌。也許時間漫長得你以為那場命中注定的相遇再也不會發生。

風安堂出事那天,姚姚剛好開車路過那裏。

雖然她清楚這場變故的源頭,但是,恰好看見這一幕,仍然有些震懾迷茫。

和封信做了幾年面子夫妻,她就算與他回歸陌路,但多少知道,封信把他的職業尊嚴看得很重要。

她并不能确信這個方法能擊垮他,但和以前的每一次針對他的小伎倆一樣,她只是不甘。

不甘他就這麽從她的生命中走掉,不甘她的每一個夜晚,心都像空了的城池,徒有晚風經過,冷冷地響。

她想,她身為封太太的那幾年,雖然也不快樂,也不曾被愛,但至少回憶起來,比現在溫暖。

因為知道無論怎樣做,在合約期內,那個有信義的男人會守在門外不離開。

但他也夠無情,時間一到,說走就走,于是現在,連這一點兒虛假的安慰都不再有了。

她其實清楚她是從小被嬌縱慣了的女孩兒,掌握重權的父親視她如珠如寶,幾乎到了寵溺境地。

所以在遇見小圈圈的爸爸以前,她的人生幾乎不曾嘗過輸。

沒有人教她該怎麽面對輸。

離開圈圈爸爸時,她還能裝作強硬的灑脫,是的,是她先不要他的。

但是,封信是她的再次劫數,簽下離婚協議書的那一刻,她突然不想再裝了。

就像兒時她永遠是小夥伴中的公主,她想要的玩具,都要拿到,一群人玩游戲,她必須是制訂規則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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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才不管是用什麽方法。

她知道很多人因此讨厭她,但那又怎樣,至少她次次如願以償。

只是有一點兒意外的是,那個香港商人彥景城,竟然下手如此迅速。

身為某金融機構的年輕掌權派,她免不了要經常和各類企業高管打交道,各種複雜利益糾纏,各種人際輕重判斷,從小跟着父親浸淫官場的她深谙技巧,絕對是新生代實力選手。

彥氏集團在C城開展各種投資項目已有二十多年,和政府的關系亦盤根錯節,非同一般。近年來,董事長彥景儒退居二線,他的弟弟彥景城代替他打理重要事務,沒少往C城跑動。而她則在半年前與他相熟。

那個看似儒雅的男人,不是普通人,這是她對他的印象。

可是有一日,他竟面帶失落地提及他在C城的一個投資計劃停滞良久無法推動,原因是一塊關鍵的地皮原本以為志在必得,結果竟怎麽也搞不定。

她稍一詢問,就意識到他說的地皮竟然是封家的醫館風安堂。

當了封家幾年挂名媳婦,封老爺子那點兒倔強和理想,她也知道一二。

封信是個極其孝順的人,且對名利之事看得淡漠,不見得會被金錢打動。

風安堂那個地段現在寸土寸金,如果能夠開發為其他的商用建築,确實值得投資商們大費一番周章努力。

她猜想近年來打過這塊地皮主意的,肯定不止彥氏企業。

只是封老爺子雖然出身民間,卻是享受國務院津貼的國寶級中醫專家,身後更有大批指定由他保養身體的高級政要,封信也是後起之秀,這幾年代爺爺出診賺得不少人氣名聲,這祖孫倆看似普通,卻絕非強權能動的人物。

因此,被釘子生生碰回去的估計也不少。

只是這彥景城,倒也夠執拗。

她心念微微一轉,腦裏有什麽念頭一閃而過。

她假裝端起茶杯飲下一口熱茶,卻感覺自己皮膚有點兒異樣發涼。

她聽到自己對彥景城說:“其實開醫館的,都是靠口碑,這家醫館這麽難動,大概就是名聲太好了吧。”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麽會說出這麽幾句話來,但對方立時目光一閃。

像他們這樣的人精,哪裏需要把話說明。

然後,就是她碰巧路過時看到的那一幕發生。

隔着一條街,她看不清楚,但知道是有人鬧事,也聽得到有人在扯開嗓子哭。

還真像那麽回事。

她心裏微微冷笑。

她不知道封信遇上這樣的事會是什麽反應。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能從中得到什麽好處。她只是,讨厭他在她面前永遠的平靜。

她不能平靜,他憑什麽。

就在她準備搖上車窗離開時,一輛熟悉的銀灰色轎車突然開進了鬧事現場。

是他來了嗎?

她的心裏突突跳起來,目不轉睛地盯着那車。

直到那車停下,門打開。

一個個子很高的黃頭發男人從那輛車裏鑽了出來。

竟然不是封信。

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樣,定在了那一頭金發下那張恍若隔世的面孔上。

玩世不恭的笑容,吊兒郎當的氣質,仿佛對整個世界都滿不在乎的臉。五年了,他竟然一點兒都沒有變化。

她全身冰涼,咬緊牙關,控制着身體的微微顫抖,幾次想要按下降車窗的按鍵,居然都失手滑開。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一個男人,能讓她比見到封信更加失常,那麽,就是這個人。

封信于她,是一場綿延的大雨,她深深淋透,從身到心感到寂寞荒涼;

而這個人于她,是一柄帶血的劍,她從一個驕傲天真的少女,變成一個失心婦人,就是從他對她的一劍揮來開始的。

他是絕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個地點的人。

慕成東。

6.時間魔法的快樂與悲傷

“董大成?沒有這個人。”

“對,這裏是清水村,但沒有聽過這家人。”

“我在這裏住了一輩子,這裏沒有哪家人我不認得的,肯定沒有。”

“死掉的小孩子?呸呸呸,走開走開,大過年的不要這麽晦氣!”

原本還算語氣和善的鄉親臉色大變,氣呼呼地一把把我推了出去,我絆在門檻上,差點兒重重摔倒。

我垂頭喪氣。

我已經不甘心地問遍了整個清水村,村裏人已經從開始的好奇變成厭惡。

他們衆口一詞根本沒有叫董大成的人和他的一家。

而清水村,這是若素給我的那對在風安堂鬧事的夫妻的地址。

我拿到地址那天已經是大年初二,雖然過着年,但我卻不敢多耽誤一秒,立刻瞞着父母和封信聯系了一輛出租車,初三一大早就送我下鄉。

這個時間找到一輛車願意出城極不容易,雖然出了高價,但司機師傅仍然一路板着臉,想來是他并不想接這單,卻有不得不接的理由,所以心有怨氣。

我賠着小心,用手機幫忙導航,開了三個多小時,吃了不少苦頭,終于找到了若素說的村莊。

可是未曾想,卻完全打聽不到任何線索。

是若素給的地址出了錯,還是另有隐情?我不得而知。

我茫然地在村裏晃過來晃過去,不甘心地想再問問人。不知不覺中,時間流逝不少。

等我終于承認失敗,又沿原路好不容易深一腳淺一腳回到下車的地方時,竟然發現車不見了。

這個小村的位置距離大路遙遠,出租車在很遠的地方就無法尋路,因此我只能下車沿田間小道步行前往,和司機約好了在路邊等我。

但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了車和人的蹤影。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撥打司機電話,卻顯示關機。

之前來的時候,因為司機不情不願,我為了安撫他,提前支付了車費。卻沒想到,他會直接丢下我走掉。

這裏離C城有三個小時車程,這條路雖然可勉強開進小車,但距離國道還有遙遠的距離。現在已經是下午四點,如果司機不良心發現回來接我,我今天可能就要被困在這個小村裏了。

這時,我才發現,胃裏空空如也,從早上出發到現在,竟然完全忘記了要吃飯這件事。

難怪本來就不開心的司機會丢下我幹脆走掉。

更糟糕的是,因為一路開着導航幫助司機尋路,我的手機電量已經不足10%。

我的心突突亂跳,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想辦法。

就在這時,手機振動,一條短信傳來:姐,你回來了沒有?

是若素。

我想了想,再看看逐漸暗下去的天色,一咬牙回撥電話。

冬天的夜來得特別早,才下午五點多,天色就已經如同淡墨。比起城市裏夜上七彩燈火的掩飾,鄉村裏的暗來得更加純粹。

我就着漸漸昏黃的光線,深一腳淺一腳在田間小徑上行走,想要在天黑前趕到國道旁。

唯一知道我去向的若素,此刻應該已經要何歡驅車前來接我。雖然充滿了內疚、挫敗與懊惱,但我也知道此刻只身在外,若出現什麽意外,才更不可原諒和交代。

大約半小時後,我終于走到了國道邊,說是國道,但其實是一條省內新開的的線路,還很少有車經過。

我暗算着何歡過來的時間,可能還要兩個多小時。

這時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我找了一個不顯眼的角落坐下來,深吸一口氣,鎮定下來,想着其他的事轉移注意力。

時間是世界上最固執的魔法師,它不會因為快樂或悲傷而産生半分動搖,它不停歇地旋轉前進。

自從風安堂出事以來,日子終究是一天描紅,一天吐綠,各有各的精彩無奈。

這些天,雖然是過着傳統的農歷年,但我并沒有感覺到太多的年味。

若素仍是娘家婆家兩邊跑,但肚子大了也不好太頻繁。

何歡過着年也電話不斷,他放心不下風安堂的事,因為涉及敏感的醫患糾紛,很難簡單地立案問責,但何歡亦感到此事并不簡單,決意追查下去。

彥一真的住到封信家去了,不知道彥景城怎麽會同意。我去看過兩次,每次都覺得特別尴尬,不知道大過年的這倆男人怎麽相處,但他倆偏偏誰也沒有提出抱怨。

尤其不知道封信用了什麽方法,性格乖張一般人根本無法靠近和溝通的彥一,竟然在按時服用封信的中藥,接受他的針炙治療。

原來開始封信說彥景城曾經拜托過他的事,就是治療彥一的抑郁症以及随之引發的一系列身體症狀。

他們表面平靜,我也就幹脆當起了縮頭烏龜。

而七春終于在大年二十九敲開了她媽的大門,獻上昂貴包包後保住了自己珍貴的膝蓋。

我則在要若素側面打聽到了鬧事夫妻的地址後,想要與他們正面聊聊,而只身來到了清水村。

一時疏忽,把自己陷入困境。

周圍的田野已經響起了細細碎碎的蟲鳴,遠處的小山丘中還有着不知名的怪聲傳來,偶爾一輛大貨車怒吼着圓瞪雙目經過,轉眼又恢複了讓人膽戰的靜。

比起餓,冷更讓人難受。

我一邊想着那些細碎的事分散注意力,一邊仍然不能避免地覺察到身體的僵硬。夜裏開始起風,遠處似乎還有雷聲滾過。

這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因為擔心電量耗盡失去聯系,我開始已經囑咐何歡到了附近再打我電話,而其他人的來電我一律按掉不接,但是這個來電卻顯示是封信。

我垂着頭按下按聽鍵。

其實我還沒有想好該對他撒謊還是掩飾,但他的名字,閃爍在亮起來的小小屏幕上,對我仿佛有着致命的誘惑。

他是我任何時候都拒絕不了的糖。

“安之。”我還沒開口,就聽見他叫我的名字。

他的聲音平穩溫和,仿佛我就站在他的面前,而他的懲罰只是輕輕敲了一下我的頭。

“是不是很冷?再堅持一下,我過來接你。”

兩個多小時以後,我坐在封信的車裏,感謝老天一直在打雷卻未曾降雨,因此我沒有變成更慘的模樣。

車裏的暖氣開得很足,我慢慢感覺到暖和起來。

沒有比這更令人沮喪的事了,我想幫助他,最後卻成了拖油瓶。

他連續開了幾小時的車來接我,而我卻連一句抱歉也沒有勇氣說。

此刻回程的路已經是披星戴月,我已經過了勁感覺不出餓意,但算算他出發的時間,應該沒有來得及吃晚飯,現在再直接開回去我更會恨死我自己。

我打起精神觀察路邊,大概半小時後我們出了國道,我看見前方有一片燈火,我小聲對封信說:“封信……我好餓,我們到前面吃點兒東西好不好……”

他不出我所料地“嗯”了一聲,聲音仍然淡淡的。

前方果然有幾家小飯店,但時間較晚,只有一家還亮着招牌。

封信把車停好。

我挪動着酸痛的雙腿剛爬下來,突然感覺身邊微光一暗,他已近到身旁,長臂一伸,摟住了我的肩膀,朝亮着燈的那家小飯店走去。

我立刻感覺到他與平日裏不同的動作和力度。

他并不開心。

我縮在他的懷裏順從地跟着走。

擺放着幾張折疊小木桌和條凳的簡陋飯店中央,生着一盆大大的炭火。一根根黑色的木炭把自己燃成通紅的模樣,不僅溫暖着人的身體,看一眼也似乎能溫暖人的心。

此刻店裏沒有一個客人,我們一進屋,就有個人從櫃臺後面緩緩站了起來。

我突然間感覺到封信片刻的遲疑和停頓。

我擡起頭來的時候,看見的竟是一張驚愕的熟悉的臉。

在這國道附近開小店的,多半都是附近的農民,因此店裏的環境都樸實簡陋。

但她站在那裏,卻如同一朵耀眼的白蓮,怯怯地撥開了清水,将周圍的一切變成無足輕重的背景。

她竟然是我高中時的好友唐嫣嫣。

7.一只膽怯蘑菇與一朵妩媚白蓮

“原來這裏是你爺爺奶奶家……可是你才結婚第一年,就不回婆家過年嗎?”我和唐嫣嫣拉着家常緩解尴尬。

“我是爺爺奶奶帶大的,奶奶過年前中風了,我得過來照顧她,順便幫他們看一下店。”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一邊回答我,一邊不停地瞄着在炭盆邊烤着手的封信。

除了進店時幾乎難以覺察的小小的一刻遲疑和驚訝,封信幾乎再也沒有過表情變化。

如往日一般,他只安靜地坐在那裏,似乎并沒有在聽我們的談話,他的目光怔怔地落在那一團燃燒的紅色上,偶爾爆起的一點兒火花,如流星般閃過他的面龐,令他看上去如俊美的神子。

“那個……嗯……他是封信。”原本有些扭捏,不知道怎麽開口和唐嫣嫣介紹的我,看到封信的樣子,心裏油然而生一種安心的力量,嘴裏的句子已經脫口而出。

他是……封信。

我的封信。

“我知道。”出乎我意料,唐嫣嫣笑了起來。她離開我,款步走到了封信面前。

“封學長,又見面了。”她在他面前蹲下,柔聲喚道。

明明是冷得要命的天氣,唐嫣嫣卻穿着一襲淡青色的長裙,披着雪白的狐毛外衣,在髒污的小飯店裏,她毫不在意地蹲在封信面前,柔軟的裙擺在地上蜿蜒,黑直的長發從仰起的臉兩側如水般流向身後,微微的火光映着她白瓷般的肌膚,如夢如幻。

那一刻,我恍惚地覺得,她若是再赤足,纖細的腳踝上金鈴微響,那她就是故事裏走出來的完美的女妖,我亦心動,何況書生。

當年在學校初見時,我就覺得唐嫣嫣是個美人,而多年後,她的美麗,更因了歲月的沉浮而多了深深淺淺充滿誘惑和迷幻的色彩。

我心裏一緊,不知是因了她的話語和舉止,還是因了她的驚人妩媚。

而我,我裹着厚重的黑色羽絨服的樣子……唉。

我下意識地看向封信。

封信也有些奇怪。

他看人一向表情含笑,雖然客氣,但讀得出溫柔,但他此刻看向唐嫣嫣的表情,卻是連我也能察覺的嚴肅和疏離。

“你好。”他輕輕點了一下頭。

“我最近一直想去看你,可奶奶病了,一直脫不開身。你最近可好嗎?”唐嫣嫣手背交疊在膝頭,尖尖的小下巴擱在上面,眼睛亮閃閃的。

似是無心的天真。

“唐嫣嫣?”我傻乎乎地叫了她一聲,不知道她這是唱的哪一出。

她輕輕地“啊”了一聲,緩緩站起身來,仿佛大夢初醒般,察覺了我的存在,扭過頭朝我輕撫額角。

“對了,安之,忘記和你說了,我上個月陪我嫂子到風安堂看病,才發現封醫生原來是我們以前的學長。我現在也是學長的病人呢,你知道的,我一向身體弱。”

她朝我眨一下眼睛,語聲帶嬌地說:“你們等會兒哦,我進去看看菜炒好了沒……”

她帶着幽香飄開,只留下我和封信。

封信擡眼靜靜地看着我。

我努力地想做出什麽事都沒有的表情,但卻分明感覺到自己身體異常的僵硬。

我應該微笑的,像個乖巧的姑娘。

可是,我快要哭出來了呢。

青蔥往事如河面放下的萬千燈盞,輕輕搖晃,飄向歲月之深。

那一年,剛進高中的我是一只膽怯又卑微的蘑菇,只敢縮在角落。

可蘑菇也有蘑菇的世界。

俠女一樣的七春是我最好的朋友,全校最閃亮的男生封信是我暗戀的人,而唐嫣嫣,是我在給學校畫牆畫時,意外結識的全年級最漂亮的女生。

我曾經那麽愛他們三個,甚至分不出誰多誰少。

可一場意外的漫畫本丢失事件,讓我和唐嫣嫣的高中友情走到盡頭,也就是那場驚吓裏,我們得知了彼此的秘密——我們竟然共同喜歡着封信。

少女的心情是那麽脆弱,我們因此而形同陌路。

多年後重逢,這段少女心事被唐嫣嫣輕松調侃,我以為閱盡千帆的她早已放下。

即使是後來知道我和封信成了戀人,她也并未多發一言。

然而,這個夜晚的離奇相遇,莫名滋生的某些秘密感,卻讓我仿佛瞬間回到了多年前的學校操場。

我一直記得多年前的那一個夜晚,唐嫣嫣因為畫牆畫從梯子上跌落,封信背着她去醫務室,我慌慌張張地走在他們的後面。

那時,封信不知道我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

于他而言,我們只是兩個陌生的學妹。

而于我們,他卻是各自心裏最動人的浪花。

那天的月亮多麽圓,我心愛的英俊男生背着那個美麗的女生,情景像漫畫一樣動人。

而我不敢說,我多麽想哭。

那時我多希望,摔傷的那個人是我。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在這時想起那麽多亂七八糟的往事與片斷。

我甚至沒有覺察到,自己正呆呆地看着封信。

我的雙腳,不知道該前進,還是該後退。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勉強在嘴角拉出了一個傻傻的弧度:“封信……你餓不餓?”

話剛出口,就看到封信一直盯着我的安靜目光,驀然凝結成冰。

我不知道他怎麽了。

我下意識地想躲開他的淩厲目光。

我承認其實我很膽怯,或許因為,我并沒有真正地了解過他。

我篤信着這片海的藍,卻不知道海有多深。

我空有一身殉葬之勇,卻沒有探寶之慧。

封信突然站起身來,一伸手,用從未有過的粗暴動作把我拉近他的身邊。

他用的力氣異常大,雖然将我拉得很近,但卻并未伸手擁抱我。然而這樣近的距離,尤其加上他胸口有些不正常的急促起伏,卻讓我驚駭得顫抖起來。

我小小地驚叫了一聲:“封信!”

他沒有理會我語氣裏的哀求。

“你是不是想問,我和你的朋友之間,為什麽好像很熟?”

雖然不敢擡頭,但我聽得出,他的語氣,卻是我從未聽過的冰涼。

我一動也不敢動,只下意識地猛搖頭。

“你是不是想問,為什麽你打電話給你妹妹,要何歡來接你,來的卻是我?”

“封信……”我更努力地搖頭。

“你是不是想問,外界傳聞的關于我前妻和我孩子的真相?

“你是不是想問,我們能在一起走多久?”

……

他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不顧我的眼淚噴湧而出的狼狽。

“可是,程安之,為什麽,一直以來,你一句都不問出口?”

随着最後一個尾音滑落,他輕輕地放松了手指。

但是,前面的激烈都不算什麽了。

那最後一句裏,滿滿的疲憊與失望,像利劍一樣,直直地捅進了我的心髒,令我幾乎崩潰地尖叫起來。

他說得,那麽無情,那麽平淡,像無關的人,在宣判他人死刑。

“你一直告訴我,你用了八年的時間愛着我,但其實你最信任的人,卻從來不是我。”

他任我的手從他的掌心離開。

火盆裏的炭火依然奮不顧身地燃燒着,卻再也不能讓我感覺一絲溫暖。

我以為,我是用了世界上最偉大的方式愛着他的。

封信,我以為的。

我愛他愛得可以放下自己所有的疑問與尊嚴,不問過去,不求答案。

只要他回過頭,永遠都能看到,我安靜地在他的身後,他能安心,我就滿足。

我以為,這是我能給他的,最好的愛。

但是,我何曾真正地追問過自己,我這樣的卑微,這樣的沉默,真的是為了他嗎?

不,我其實是害怕。

我害怕我的任何一點兒乖巧、不懂事、不大氣、不善良,都會讓我失去他。

即使他此刻就站在我咫尺之遠的地方,即使我能感知他的體溫,親吻他的嘴唇,擁抱他的身體——但他于我,又何曾是真正的親密愛人。

他在我心裏,始終是我年少時,那幅精致到在深夜思之也會落淚的畫。

我做的一切,不是為了愛他,是為了,不失去他。

突然間,他把這答案,無情地祭在我的面前。

看似平靜,卻殘忍得仿若挖心。

後來,我們并沒有吃唐嫣嫣奶奶家小飯店的飯菜,在她出來前,封信就拉着我上車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我已無力去思考封信在想什麽。

我充滿了自責、憤怒、狼狽、傷心,以及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我一直無聲地哭着,頭一次沒有試圖去揣摩封信的感受。

我想現在更應該審視的,是我自己。

而一直到我下車,封信也再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

8.那有什麽用!還是要死的!

大年初八,是個喜慶的日子。

為了在新一年奪個好彩頭,無論是日新月異的網絡貴族,還是傳統的小店小鋪,大多會在這一天恢複工作。

而這也是每一年風安堂年後開張的日子。

那一次莽撞尋人失敗後,我和封信的關系就起了微妙的變化。

我們仍然每天聯系着,但彼此語氣都變得小心。

好幾次,我都想要不管不顧地沖破這僵局,但只要想到可能會回到那些即使思念刻骨也只能看天看雲的日子,我就失去了所有勇氣。

在和封信的故事裏,我的屬性大概連蘑菇也不是,是縮頭烏龜。

就這樣,到了初八。

早上九點,風安堂的醫生護士們在前坪一起點燃了第一挂鞭炮。

C城不禁煙花,因為年前的事,醫生們準備了比往年更足量的鞭炮,放在一個巨大的鐵皮桶裏點燃,一串串轟然的爆響聲久久不斷,爽快的炸散曾經的低落與不快。

我和七春都趕來捧場,很多風安堂的老病人也趕過來圍觀。

中國人講究吉利,一般過新年時不看病,即使有痛也忍着,省得開年就看病,一年都不淨。

但風安堂開門,卻來了不少人,除了名聲,大概還有着感情支持的成份。

封信穿着便服,一直站在前坪含笑指揮,今天基本沒有問診需求,大家都是前來捧場,恰逢天氣晴好,撥雲見日,大家也就站在前坪相互寒喧。

但是何歡卻一直嚴肅地繃着臉,似乎在警惕什麽。

十點整,何歡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

一夥人突然從街角出現,浩浩蕩蕩地徑直沖進了醫館。

一大幫青年男性中依稀有幾個是上次的熟面孔,中間圍着的,竟然還是我遍尋不獲的失女的董大成夫婦。

這一次他們不哭不鬧,往每個診室門口蹲兩三人,而董大成夫婦就直接坐在了門檻上。

誰都看出來了,這是不讓風安堂正常營業。

何歡眉頭緊鎖。

這是他之前最擔心的情況。

對方恐怕也經過了研究,這一次改變了策略,他們一個個和老僧入定一樣坐在醫館裏,無聲地散播着不實的诽謗。

這樣詭異的情形,只要堅持一段時間,被影響的人自然會越來越多,在醫館上班的醫生護士心理上也會崩潰。

因為他們不砸不搶,不哭不鬧,警察也拿他們沒多少辦法,只能規勸。

而法律層面的事故鑒定,則還需要漫長的等待。

圍觀的人群議論紛紛,和上一次不同的是,這一次支持醫館的聲音明顯増多。

或許過于明顯的訓練有素,其實反而成了別有用心者的敗筆。

我趁人群議論紛紛的時候,徑直走到董大成夫婦面前。

他們倆仍然穿着那身破舊的衣裳,過了一個年,臉色也并未顯得多半點兒豐潤,每一條過早滋長的皺紋裏,都填滿了辛勤勞動者的悲苦和心酸。

他們深深地垂着頭,誰也不看,眼觀鼻,鼻觀心。

我蹲下來,問他們:“你們還記得我嗎?”

董大成下意識地擡了一下頭,而他的妻子則毫無反應。

我看到他混濁的眼神微微閃動了一下,但飛快地歸于麻木。

他再次低下了頭,這一次任我說什麽也不再動彈。

我試圖喚起他們對那一夜的記憶,我說我就是那天晚上你們來求助時和封醫生一起接待過你們的人,那時孩子已經陷入昏迷,你們說醫院已經回天乏術,讓你們出院,甚至因為已經沒有錢了,連最後讓孩子緩解一些痛苦的針藥也無法承擔。你們求封醫生發發慈悲,救救孩子,封醫生答應你們盡力一試,也向你們說明了病到這個地步已經希望渺茫,但至少努力讓孩子不那麽痛苦,你們當時千恩萬謝領走了藥,你們都忘記了嗎?

我說我也是生過重病的人,我知道病到連醫生都拒絕醫治的那種絕望,這世上或許有很多的病痛還不是人力所能治愈,但是如果連願意努力的醫生都沒有了,那對病人來說才是最殘酷的,我不相信你們這樣鬧事是你們的真心,不管有什麽原因,這樣對曾經對你們伸出援手的醫生都是不公平的,孩子也會難過的。

我不停地說啊說啊,像是害怕他們突然又消失不見,急着想把心裏想說的話全部說出來。

以至于後來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我一直想找到他們,是因為我是那天晚上接診的見證人,我抱過那個孩子,我接觸過這對夫婦,我相信他們不是這樣是非不明的人。

有人說過,假若所有的事情真相都要取決于人的良知與勇氣,那其實是一種天真和單純。

我偏偏只擁有這一點或許無用的天真和單純。

我感到我說到孩子的時候,董大成的身體似乎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但是他一直紋絲不動的妻子突然猛地掐了他的手背一下。

這個小小的動搖和角力,讓我看到了一線希望。

但是之後任我再怎麽說,他們都不再有動靜。

我無奈地擡頭看向封信的方向,卻突然發現,不知何時,他來到了我的身邊。

但他的臉色并不是憤怒,也不是傷心,而是微微地皺着眉,似乎在思考什麽。

出事以後,我從未與他正面談起過這件事,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我驀然間想起那天他對我的質問,為什麽我什麽都不問,卻以為都了解。

我黯然地低下頭,聽見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一驚,發現他已和我一樣蹲下身來,在對董大成夫婦說話。

他說:“那晚我給你們開了十二副藥,要你們十二天後再帶孩子來找我,你們沒有來。我一直想問你們,你們後來為何沒來複診?孩子服藥後是什麽反應?”

他的聲音輕而穩,像山間溪泉流過的水,幹淨凜洌,讓我的皮膚漫過一陣無聲的戰栗。

他今天穿着一身銀灰的毛呢大衣,并不是醫生的白衣,但沒有人能夠懷疑,他是一個最優秀的醫者。

難得一見的冬日暖陽照在他瘦削但寬闊的背上,他的側顏安詳溫和,那些字句,只像是他任何一次普通的問診,心懷慈悲,細致溫柔,而周遭的惡意都不在他的眼中。

聽到封信的聲音,董大成終于再次有了反應,他明顯比他的妻子更易激動,他甚至蠕動着幹涸脫皮的嘴唇,脫口喚了一聲:“封醫生……”

那聲音裏,決不是問責,而是感激與愧疚。

但他的妻子打斷了他。

那個女人用方言嘶啞地嚷出來:“吃了你的藥就死了!你的藥吃死了人!”

她的聲音特別大,帶着兇狠的發洩,人群的目光迅速被吸引過來,原本蹲在診室裏的幾個男人也迅速圍攏過來。

我剛想安撫她的情緒,卻見封信緩緩地搖了一下頭。

他說:“不可能的。那孩子如果按時服藥,應該會舒服一點兒,至少你們一家四口還能一起過個團圓年。”

他的聲音不大,就如同他平時說話的語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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