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Flower·(1)

[楔子·慕成東的初戀往事]

“這是我的一個秘密,再簡單不過的秘密:一個人只有用心去看,才能看到真實。事情的真相只用眼睛是看不見的。”

“哈哈哈,主席!你衣服上那是什麽啊!”

一陣尖銳而刺耳的笑聲突然在小巷裏響起,三個染着紅發的男生晃動着誇張的步子幽靈般地繞了出來。

封信停住腳步,辯認了一下,發現是早上他做全校紀律抽查時抓到的在學校體育室偷偷抽煙的三個男生。

他淡淡地看了他們一眼,然後默默地取下單肩挎着的書包,搭在自行車把手上,小心地脫下了羽絨服外套——

正是寒冷時節,脫下羽絨服,裏面就是薄薄的毛線開衫,冷風襲來,他立時打了個寒戰,但從面色上看,卻不露任何端倪。

不過十七歲的他,已經擔得起“少年老成”這四個字。

他把脫下的外套翻過來,不出意外,看到背部有一大片不知何時被潑上的顏料穢色。

那三個人已經圍攏了過來,用極度誇張的笑聲和嚣張的神态逼近他。

都是高中生了,還玩這種把戲,實在是幼稚。

封信在心裏嘆了一口氣,微低下頭,默默地将衣服折了幾下,将弄髒的部分折到了裏面,小心地夾到胳膊下,一側身跨上了自行車。

他很清楚這些人的目的是什麽,他們不敢在學校裏對他胡來,畢竟他在學校的影響力不小,于是不甘心地在校外弄點兒小動靜,變成頭腦發熱者沖動的選擇。

雖然他少年得志,一路鮮花掌聲相伴,但生性謹慎的他卻一直有着超乎同齡人的克制與低調,除了必要的學生會管理職責,他從不輕易得罪任何人。

只是他也明白,這世界上總有些人的憤怒并不為仇恨而生。

他選擇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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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個人見他要走,原本只是想捉弄一下這個高高在上的學生會主席的情緒,現在紛紛異常躁動起來。

這從不把人放在眼裏的清高小子!

成績好又如何,長得帥又如何,被老師當成寶,被女生捧上天,他哪裏懂得其他人的煩惱!

看似成天對人微笑,其實眼裏全是對他們這些人的不屑和嘲笑。

真是受夠了!

為首的紅毛男生飛起一腳,狠狠地踢向封信的後背。

一旦有人開了頭,其他的人便如點燃的炮仗般,紛紛炸響。

封信雖已算敏捷,但到底沒能完全閃開,那一腳正踢中他的左腿,他踉跄一下,自行車也倒在地上。

有些不妙。

他暗暗皺眉,電光石火間,已決定還手自保。

但就在這一瞬間,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知道從哪裏沖了出來,來人一言未發已出手,那尋事的三個男生尚未看清對手,已被一頓又狠又利的攻擊撂得哭爹喊媽。

封信剛剛捏緊的拳頭悄悄松開了。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的局面。

他知道,那人發起瘋來,是沒人拉得住的,他索性等他瘋完。

但那人今天似乎格外張狂,眼看要弄出傷亡來。

他不得不出聲,喝道:“慕成東!”

“哎!”話音剛落,那人已笑嘻嘻地站在他的面前,拍拍雙手,好像剛才以一敵三的瘋子根本不是自己。

封信長嘆一口氣。

他指着慕成東說:“你這樣胡來,再記過一次,就要被開除了!”

那一年,慕成東十六歲,封信十七歲。

在慕成東的周圍,大概沒有人不知道,他像崇拜神一樣,崇拜着一個叫封信的學長。

慕成東出身于商賈大家,身為獨子,性情難免有些我行我素,嚣張自由。

他對封信的贊美、維護、尊敬、喜愛,毫不掩飾地表現在所有人面前,讓封信尴尬卻又漸生感動。

少年時的封信,雖然看似朋友衆多,但因了清淡早慧的個性,其實與人交往,往往克制中帶着疏離。

所以,他的生活中少了些少年莽撞的熱情,也不曾擁有彼此不知分寸的那種親密朋友。

但慕成東恰好相反。

他與人交往,毫無節制,酣暢淋漓,不留後路。

也因為如此,他最後成了封信在出事後,唯一還願意見的朋友。

慕成東一直到大學畢業,都和封信保持着密切聯系,只要有假期,他準會比回家還頻繁地出入封家,封老爺子早把他當成小孫子看待,他俨然已是半個封家人。

他以為他的生活就會這樣潇灑下去,有音樂,有美酒,有兄弟,有自由。

但是,他遇上了他的情劫。

從初中起就早戀,女朋友換得比衣服還快的慕成東,竟然在大學畢業那年才遇上情劫,這真是讓人笑掉大牙。

但是,是那個女人,讓他第一次知道,什麽是沉淪,什麽是苦痛,什麽是天堂,什麽是地獄。

所以,當她抛棄他,在他的心裏狠狠戳上了一刀後,他竟然像個懦夫一樣,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這塊傷心之地。

他從來不知道,他慕成東有一天竟然會軟弱到這種境地。

他颠覆了對自己所有的自信,他看不起自己。

一連五年,他竟然害怕到不敢聽見那座城市的任何消息。

他甚至可笑地掐斷了與C城包括與封家的聯系。

所以,他也沒有能夠,參加他生命裏最重要的那個兄長的婚禮。

而待他終于傷愈歸來,封信竟然已是離婚之身。

他們的生命裏,缺失了彼此的一長段。

但他們卻還不知道,那缺失的一長段,竟被命運以某種荒誕的方式黏和在了一起。

10-11.當年發生的事情

在封老爺子叫出朱一強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做夢都沒有想到過,會有這樣的緣分。

世界這麽大,有時又這麽小。

彥一,竟然是封老爺子當年接生下來的孩子。

封信輕輕拉了一下我的衣袖,我知趣地跟他上樓,給封老爺子和彥一留出空間。

上樓時,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彥一,他坐在客廳的大沙發裏,像個漂亮的人偶娃娃,目光發直地看着封老爺子。

而白發白須的老人激動地拉着他的手搖個不停。

我隐隐有些擔心,怕封老爺子不知道彥一的情況,尤其涉及到彥一的生母,很可能會刺激到他。

封信似乎一眼洞察了我的擔憂,用極輕的聲音說:“沒事的,相信我爺爺。”

二樓的天臺上,還擺着不久前離去的客人品茶觀景的殘局,沒有來得及收拾。

封信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裏,悠閑地走到天臺的邊緣,我跟過去,看到他身邊巨大的防腐木花箱裏,開滿了叫鶴望蘭的花。

這花并不嬌豔,卻自有一種傲然又溫和的氣質,我以前經常在鮮花店見到它作為插花花材使用,卻很少看見有人在自家庭院裏種植它。

上一次在天臺上聊天時,可能花期未到,所以不打眼,這次竟恰好盛開,橙黃色的花朵像小小的翅膀,在綠葉裏飛翔。

不知道為什麽,就突然想起了那一年初見時的封信,心瞬間溫柔得化成了水。

他挺适合這花。

有一小段時間,我們雙方都沒有說話,似乎各自想着心事。

我一邊挂念着樓下的彥一,一邊為和封信間似乎隐隐形成的隔閡感到憂慮,卻聽到封信突然自語道:“沒想到彥一竟然是朱雪莉的孩子,原來他改了名字。”

我不禁脫口而出:“你怎麽也知道朱雪莉?”

封信微微地皺着好看的眉毛,他的眼神似乎落在很遠的空氣裏。

他說:“我很小的時候,就聽我爺爺多次提起她,這是他行醫生涯中非常特殊的一個病人。”

原來,彥一的媽媽朱雪莉,當年竟然是封老爺子的病人。

她從懷孕到生産,都一直是在封老爺子手上看診,因為朱雪莉體質的特殊,這孩子一度成為她生命的威脅,但是她堅持要生下他,也因此封老爺子動用了極大的智慧與耐心,最終她平安生産。

朱雪莉個性倔強,極有主見,她從頭到尾都不肯去醫院,堅持只信任封老爺子的醫術,甚至連臨盆,都是自己陣痛發作後強忍着打車沖到當時的風安堂來。

封老爺子根本拗不過她,為了這個瘋狂的女病人,風安堂破了很多的例,甚至閉門接生——這樣特殊的病人,封老爺子自然畢生難忘。

而後來的多年,封老爺子和孫子提起這個病人,還有着更多困惑和遺憾的成份——因為朱雪莉生下孩子後第二年,突然失蹤了。

她給封老爺子留下一封信感謝他的大恩後,就再也沒有出現在風安堂。

從那以後,封老爺子一直心有牽挂,不知道朱雪莉後來生活得怎樣,也不知那個孩子是否平安長大,以至于他在開始的幾年裏,多次在家中提到這個曾經的特殊病人以及那段經歷。

封信是個孝順的人,雖然那時他還只是幾歲的孩子,卻每次都會耐心地聽爺爺唠叨往事,他記性又好,自然熟知了朱雪莉其人及遭遇。

但他卻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兒時的故事有一天會在他的生活中得到延續。

更讓人驚訝的是,這麽多年後,八十幾歲高齡的封老爺子竟然看到彥一時,就脫口叫出了他的名字和朱雪莉的名字,毫無拖泥帶水的含糊,由此也可見,朱雪莉當年給他留下了多麽深刻的記憶。

我在天臺上聽封信提到這過去的記憶時,心裏只充滿了震撼的情緒。

命運竟然如此神奇,從開始到後來的故事,似乎早有安排。

而我不禁再次回想記憶裏兒時見過一次的彥一媽媽,那次我被當時還叫朱一強的彥一欺負,我們雙方父母都被老師叫到了學校。

小學的時候,但凡有調皮男生犯錯被叫家長,家長趕到後無不當場翻臉,輕責斥罵,重則開打,但朱一強的媽媽,卻不是那樣的。

那天,她穿着一襲粉色的改良旗袍,良好的面料恰如其分地勾勒出美好的身體曲線,她的頭發梳得精致美麗,臉蛋明豔照人,和我的媽媽那種随便披了一件舊開衫就匆匆出門的典型中年婦女形象形成沖擊性的對比。

她笑着伸出手指輕輕地戳了一下朱一強的額頭:“小王八蛋。”

她這樣喚她兒子。

她指甲上漂亮的亮粉色蔻丹也讓小小的我內心羨慕不已。

然後,她接着對她兒子說:“把你也扒光給你同學看哦。”

我吓得再一次大哭起來。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讓我再也看不清朱雪莉漂亮的臉。

多年後回想起來,我吃驚地發現,原來一面之緣的她,也已那麽鮮活而刺激地入駐了我的記憶。

她真是一個有魔性的女人。

我又想起了彥一剛才進來時的情形,問封信他怎麽了。

封信微微嘆息:“他說他去找小時候和他媽媽一起工作的那些叔叔阿姨,但那些人都說不認識他,也從來不認識一個人叫朱雪莉的人。”

我吃了一驚。

難怪彥一的病情加重,已經出現了臆症?

封信卻搖搖頭。

“你和他自己擔心的一樣,所以他才來找我。他本來就很脆弱,那些人一再地否定他的記憶,他吓壞了。但事實上,他的情況一直在好轉,他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他的記憶也沒有任何問題。”

“那為何那些人都沒有對他和他媽媽的記憶了?他離開C城時已經有十二歲,那麽長時間的相處是不可能忘記的。”

“是啊。”封信低下頭,在青石板鋪就的小徑上若有所思地踱了幾步。

“所以,我懷疑是有人不想要他找到他想找的東西。”

随着封信的這句話,我的腦海裏一瞬間跳出了彥景城的臉。

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天臺外突然傳來一陣狗的狂吠和人的怪叫。

封信擡頭一看,微笑起來,朝着天臺外面揮了揮手。

我轉過臉,看到和金毛犬郭靖在一起并排狂奔的慕成東,一人一狗聲勢浩大地向我們的方向沖來。

雖然空氣仍是清寒,但路邊的草地上,深色的景觀植物裏,已經依稀有了幾點兒嫩綠色。

似乎是春天已經來到了每個人身邊。

“彥先生,我知道一直以來你都是最關心彥一的人,如果你能說出當年的真相,彥一會比現在更有希望好起來。”

一坐下,我就迫不及待地對彥景城說。

封信在邊上輕輕拍了一下我的手背。

真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和封信一起來約談彥景城。

坐在我們對面的彥景城輕咳了一聲,做了一個攤手的動作。但認真地盯着他的我,卻還是發現他在鏡片後的目光有些閃爍。

彥一和封老爺子相認後,封老爺子就像老鳥孵蛋一樣把他保護了起來,那叫一個百般疼愛,連封信都駭然失笑道,原來他爺爺還有這麽溫柔的一面。

雖然不知道封老爺子是出于什麽情緒,但他本來就是專家中的專家,現在有他盡心盡力掏心掏肺地接棒了對彥一的治療,那自然是好事。

而一向怕與人接近的彥一也奇跡般地對這個白胡子老爺爺有一種迷茫的親近信任——他居然接受了封老爺子的邀請又搬到了封家住,完全不顧小叔彥景城的反對。

這戲劇般的變化讓彥景城充滿不安。

正好我們也受封老爺子囑托,有事要問他,于是雙方一拍即合約在咖啡廳見面。

“彥先生,彥一病情的反複其實還是因為心結未開,他現在看起來好了很多,但有些點一旦觸碰,也有可能出現更差的結果,家人的幫助是病人徹底康複最好的良藥。”封信用醫生特有的專業而篤定的口吻對彥景城循循誘導。

彥景城卻別過了臉,聲音有些發悶:“我不知道彥一在懷疑什麽?”

“你知道的!”我有些激動地擡高了聲音,“他一直覺得他被媽媽抛棄了,賣掉了!”

“我和他說過多次,并不是那樣。”彥景城說。

“那他媽媽為什麽要送走他,而且再也不肯聯系他?”

“因為她病了!”彥景城猛地轉過臉,憤怒讓他的臉異樣地漲紅。

我這是第二次在他的臉上看到失控的情緒,第一次也是因為彥一。

我沒有發覺,自己的聲音竟然也不自覺地變得尖銳起來。

“你明明什麽都知道!”我沖他喊起來,“你知道他一直在懷疑,他像個木偶一樣被你們牽來牽去,這關系到他的人生,你卻什麽都不告訴他!他一直都知道你也愛他的媽媽,他甚至懷疑自己其實是你的孩子,而被彥景儒發現後,彥景儒就殺了他媽媽!”

彥景城震驚地看着我。

他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張成一個失神的形狀。

看到他的表情,我知道,彥一的猜測一定錯了。

果然,不知過了多久,彥景城突然松懈下來。

他的身體跌回沙發裏,伸手拿起面前的咖啡猛喝一口,卻又強烈地嗆咳起來。

他一邊咳一邊神經質地笑。

“你們……你們這些年輕人,到底在想什麽啊……”

我被他笑得不知所措,封信則一臉沉默地看着他。

過了一會兒,他才平靜下來,拿起紙巾輕輕擦拭嘴角,努力恢複平日的冷靜。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看着我,又看看封信。

“程小姐,他連這些都對你說,可見他有多依戀你。”他突然話鋒一轉。我猝不及防,一時結舌。

“據我所知,你和封醫生,現在是戀愛關系,那你為何還在插手彥一的事,你對于彥一的感情,又該如何交代?”

他不顧我尴尬的臉色,苦笑着點點頭。

“程小姐,我并不怪你,因早知感情事難分對錯。當年,雪莉愛我大哥,而我愛她。我為她一生不娶,但卻未牽得她手半刻。若彥一是我的孩子,我此生何求。”

到底是征戰商場的成功人士,此刻說起這段往事,彥景城已泰然自若,至少表面如此。

“你愛的人,給的幸福,才叫幸福;不愛的人,給了一生,也不過是場轉眼就忘的夢。程小姐,封醫生,事情從來不是彥一猜的那樣,是他錯了。你們請回吧。”

臨出門的時候,我仍然沉浸在彥景城的感嘆帶來的巨大震撼中,整個人都有些呆滞。

封信保持着一向的優雅與彥景城握手道別。

他們的對話有幾句飄進了我的耳朵裏。

“還有一事,差點兒忘了,彥先生,我早說過,風安堂的地皮我無意出售,上次雇傭那失女的夫婦前來鬧場的事,希望下次不要再費這些心思。”

我一個激靈看向他們。

彥景城擡手輕推了一下眼鏡。

他倒也不尴尬,只笑道:“你那律師十分厲害,果然被他查出,這次是我不對,多謝高擡貴手。”

封信嘆道:“那對夫婦還有個小兒子,也生了病,但不是絕症,他們收了你的錢,再拿你的錢去救小兒子。他們的責任,我也不追究了,答應給他們的錢,你要趕快到位。”

彥景城點點頭:“封醫生,你果然是做大事的人,以後有需要盡管對我開口。”

彥景城忽然朝我這邊看來。

看到我吃驚地盯着他們,彥景城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

他突然說:“封醫生,你不想知道是誰指點我制造了這場錯誤嗎?”

不等封信答話,他已揭曉答案。

“封醫生,是你的前妻。我想,她還愛着你。”

12.突然失蹤的小圈圈

走出咖啡館,我和封信站在街邊,都有些沉默。

我沒想到,風安堂的醫鬧事件竟然是彥景城主指的,而背後的原因更與封信的前妻姚姚有關。

同時,彥景城當着封信的面提到彥一和我的感情糾葛,也讓我尴尬又難受。

我自香港見到彥景城第一眼,就知道他不是個簡單的人物,說實話我其實有點兒怕他。

這種害怕并不是說我認定他骨子裏是個壞人,相反,我感覺得出他對彥一的真情,比起他的大哥彥景儒,他其實會更多一些人情味。

但是也因為如此,他對人情世故也更加敏銳,更具殺傷力。

他不一定知道什麽場合說什麽話對自己有利。

但一定知道什麽場合說什麽話對別人不利。

有時候,讓其他人處于混亂,就是自己的機會,他是深谙這個技巧的吧。

我猜想封信心裏也一定不太平靜,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

封信應該早從何歡那裏知道了彥景城是風安堂事件的幕後指使,但應該不知道還牽涉到姚姚。

對于他和姚姚的前一段婚姻,我一直沒有和他正面詢問過。

但總會有各種閑言傳進耳朵。

多數人傳言,封信在那場婚姻裏是個負面形象,他和叫姚姚的女人結婚,生下叫圈圈的孩子,然後孩子兩歲時他提出離婚,抛下妻女恢複單身。

有人甚至說他在姚姚懷孕時就已經出軌。

我自校園一別,八年後于人海中重遇,所聽到的封信,就是這樣的版本。

然而,我知道他不是。

他不是那樣的人。這樣簡單一句話,曾使無數癡情女子成為路人眼中的笑話。

但真正愛着的人,不怕當笑話。

我信他。

而關心着我的妹妹若素,也不顧我的反對,各種床頭床尾地向她的丈夫,也是封信的朋友何歡打聽過。

可是任何歡愛若素再愛得天昏地暗,卻仍然信守承諾對這件事只字不提。

他只說事情不是大家傳言的那樣,封信是做錯了事,但是對自己,不是對姚姚。

個中緣由究竟怎樣,我從何歡的欲言又止和封老爺子的擔憂裏,也隐隐有些感覺。

那大概并不是一場普通意義上的婚姻與離別。

我還沒開口,封信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他看了一眼,臉色微微一沉。

他不是那種容易被人看出情緒的人,但此刻的不快,卻是清楚地寫在臉上。

他接了起來。

因為站得很近,我清楚地聽到手機裏傳來的很大的喊話聲:“喂喂!你是圈圈的爸爸嗎!圈圈不見了!”

封信和姚姚的孩子小圈圈,我之前在早教中心兼職的時候曾經有過交往。

那小小的女孩兒性格孤僻倔強,誰的話也不聽,卻難得的對我表現出依戀順從。可有一天,她發現了我和她爸爸的關系,于是用了一個孩子所能用的最大的憤怒來攻擊我。

那一天,于我也是黑暗而痛楚的記憶,我總是避免想起。

也是從那以後,我徹底離開了原來工作的公司,也再沒見過她。

她讨厭我,我卻不能讨厭她。

相反,我對她,一直有着複雜的擔憂與牽挂,這或許與我之前在香港學習和從事的都是兒童早期教育有關,在我眼裏,她不僅是封信的孩子,更是一個心裏生了病的可憐孩子。

因此,我聽到電話的內容立刻心裏一揪。

封信卻沉聲回問:“你是姚家新來的保姆?上個月那個劉阿姨又辭職了?姚姚的手機又關機了?”

得到肯定答複後,他頓了兩秒,說:“你繼續找,我現在過來。”

他挂掉電話,看向我,似乎想說什麽,但還是沒有說。

我立刻說:“我陪你去!”

他的表情明顯訝異了一下,但随即輕輕點了一下頭。

這是我第二次來到圈圈家的小區。

第一次時,我是以早教中心老師的身份,和當時的早教中心負責人一起前來尋找她們母女。

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們和封信的關系,她們亦不知道我。

性情古怪乖張的小圈圈對我異常的依戀喜愛是我們緣起的開始。

然而此次前來,卻一切都仿佛在心中換了天地。

唯一相似的,是對那孩子的擔憂不安。

封信下車後撥通了保姆電話,保姆沒一會兒就飛快地出現了,看上去是一個四十出頭的大姐,動作利索嗓門洪亮。

“姚小姐的電話又關機了,也沒有給我別的電話,幸好圈圈給我寫過她爸爸的電話,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怎麽辦!這樣子我會吓出心髒病喲!你家圈圈也是個精怪,我帶她下來曬太陽,就一轉身的工夫,就沒看到人影了……”大姐急得臉紅脖子粗。

這當口還不忘意味深長地瞄我一眼。

封信打斷她的抱怨:“小區都找過了嗎?保安都在找嗎?監控調了嗎?”

大姐說都在找呢。

說話間,我打量着小區的環境。

這小區不算太新,但也是市裏非常高檔的樓盤了,小區裏有着市區少見的濃蔭大樹若幹,路面整潔,行人稀少,如果有什麽動靜,應該很容易被巡邏的保安察覺。

我回想圈圈的性格,再看看仍在喋喋不休的保姆大姐,對封信說:“我們分頭找找。”

然後,我急急朝地下車庫入口跑去。

我和封信剛才是從地下車庫上來的,因為小區并不大,所以幾棟樓通用一個地下停車場,剛才來的時候,我們急急忙忙,沒注意細看,現在想來,似乎因為是白天上班時間,所以車停得不多。

但車庫從來都是小孩子最愛躲貓貓的地方,我總覺得圈圈如果為了躲開保姆可能會往那兒跑。

在車庫搜了一圈兒,卻沒看到小孩子的身影。我失望地想離開時,一輛車正好開進來,我朝邊上讓了讓,感覺到車前燈有些刺眼,下意識地拿手一擋。

就在偏頭的一剎那,我的目光掠過了我身邊停着的那輛白色越野車的車玻璃。

我突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覺得車裏後座好像有人。

現在很多車為了隐私效果,都給車窗貼上了厚重的膜,從車裏面可以看到外面,而外面卻看不清裏面。

我扒在前擋風玻璃上瞅了半天,也不敢确定,又急急跑上去找保安。

幾經周折,保安才将這輛車的業主找到,那家男主人昨晚上夜班,剛剛回家洗了澡睡下,被強行叫了起來脾氣大得很。

穿着棉睡衣的男主人氣呼呼地把車鎖打開,後門一拉,臉色立刻變了。

一團小小的身影,蜷曲在汽車後座上,一雙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大家。她穿着一件褐色的毛絨絨的小熊款厚毛衣,和車裏的深色真皮座椅顏色接近,加上玻璃的阻擋,實在難以分辯。

她正是讓大家心急如焚的小圈圈。

13.封信,你想要這個孩子嗎?

我和封信抱着圈圈就去了風安堂。

圈圈不知道是受了驚吓,還是着了涼,有些發燒,而且一直不說話,摟在懷裏像個無助的小動物一樣。

我想起那天她對我張牙舞爪的兇猛樣子,不禁心裏發酸。

據那輛白色越野車的主人分析,他停車時因為加夜班的原因有點兒打瞌睡,精神也不太集中,他鎖車前在車邊接了一個電話,有可能就是那時候小孩偷偷爬上了後座。

他似乎記得自己好像離開時還因為後門沒關緊奇怪了一下,但腦子糊糊的,也沒有多想,随手關上就鎖車離開了。

根據他下班的時間算,圈圈至少已經在車裏關了四十分鐘。

時間再長一點兒,可能車裏的空氣就會耗盡了。

想想都令人冷汗汩汩。

封信親自給圈圈做了檢查,發現沒有大礙,就給她喂了些藥,放在自己平時加班的床上讓她睡了。

圈圈一直沒有開口,但看到封信卻非常乖順,一會兒就睡着了。

我守着她,封信起身出去打電話。

這時,慕成東和護士小岑一前一後進來了。

慕成東還是第一次見到圈圈,他似乎有些好奇,伸手摸了摸圈圈燒紅的小臉。

一直明确表示不喜歡姚姚的小岑卻忍不住了,一邊給孩子量體溫一邊壓聲罵道:“有姚姚這樣的媽,圈圈真是倒了大黴了!”

我覺得她這樣說不太合适,剛想阻止她,卻見原本一臉笑模笑樣的慕成東突然臉色一沉,表情大變。

他似乎不敢相信般,指着床上熟睡的圈圈,問我:“這是封信的孩子?”

我苦笑:“好像……是吧。”

他又問:“封信的前妻,叫姚姚?”

我又點了點頭,覺察他的語氣有些不對,卻見他突然湊近的臉,吓得我往後一縮。

他卻是沖着圈圈的,仿佛想要用目光把她掃描一遍,死盯着她的小臉,那模樣有些吓人。

我剛想問他怎麽了,卻見他已經直起身子,面色鐵青,一言不發地沖向了門外。

圈圈一覺睡醒,已經是四個小時後了。

雖然已是春天,但下午五點多時,天仍然如宣紙染墨,黑得有點兒早。

我拉上窗簾,把臺燈調到溫和的光度,然後坐到圈圈身邊摸她的額頭,已經退燒了。

她退燒出了不少汗,之前封信已經去她家裏找保姆拿了換的衣物過來,她醒了我正好給她換上。

開始我一直擔心她會鬧,但是奇怪的是,她見到我卻并沒有像上次一樣尖叫攻擊。

我輕輕叫她:“圈圈,你還認得我嗎?”

她點點頭:“安安老師。”

我高興起來,開始還擔心她一直不說話是不是被吓得失語了,看來一切還好。

我給她換衣服,整個過程裏她也乖順得像一只小貓。

但我記憶裏的圈圈不是這樣的,她敏銳、尖銳、孤僻,渴望愛卻又把小小的自己封閉。

我給她穿好衣服,然後坐在床邊,面對着她。

我說:“圈圈,安安老師一直想和你說一件事,不管你明不明白,但你上次那樣打我,是不對的。”

她似乎沒料到我會說這個,大大的眼睛機靈地一閃,抿了抿小嘴看着我。

我接着說:“因為我沒有做錯事情,所以你不應該打我罵我。很多事情,我們小的時候不明白,但是我們要有耐心,等長大以後再把它弄明白。安安老師其實也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但是我知道圈圈不是壞孩子,圈圈只是想保護媽媽,可是你用錯了方法。還有啊,不管是你爸爸,還是媽媽,還是安安老師,我們都是愛你的。所以,你要學會照顧自己,如果像今天一樣随便離開保姆,可能會發生危險,那我們都會很傷心的。”

我并不指望這麽大的孩子能聽得懂我的話,在談話的過程裏,我降低音調,放低身子,和她處在平等的位置,用我的身體語言和眼神柔和地讓她感覺我的善意。

她似懂非懂地看着我,但是眼神漸漸柔軟,還露出一點兒怯怯的羞澀來。

我更加确信她之前的行為表現和姚姚的挑唆有關。

孩子是這個世界上最幹淨的存在,他們如同一張白紙,在沒有選擇機會的時候被塗上色彩,遇上溫柔的畫師,就會是清透的彩色,遇上粗暴的畫師,就會染上黑暗。

我暗下決心一定要找機會和姚姚好好談談。

圈圈要我給她講故事。

她要我講有一次在早教中心的課堂上,我講了一半的一個故事。

後來因為辭職,另一半她再也沒聽到。

“瑞琪的漂亮蝴蝶結又回到了她的頭發上,在陽光下,蝴蝶結閃閃亮亮的,可真美。”

“瑞琪對蝴蝶結說:你不會再飛走了對嗎?”

“蝴蝶結回答她:是的,因為我知道,你愛我。”

“這時,又有人敲門……”

……

說着說着,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原本乖巧地窩在我懷裏聽故事的圈圈突然緊張起來,不安地掙紮着坐起,一雙大眼睛瞪得圓圓地盯着門。

我還沒想明白,就見門突然被人大力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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