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Flower·(1)

[楔子·他瘋起來,不怕全世界陪他掉眼淚]

不要在太陽升起的時候,遙想它落下時的悲傷;不要在雪花飛舞的美景中,為它來日的消融而哭泣。在我們相信愛的年紀,不要害怕失去和分離。

如果有一天美夢成真,你會發現,是那個最初的白衣少年,一生都讓你有着初戀的心情。

一個女人,披頭散發的,在機場大廳飛奔。

她手裏的電話已經傳來無法接通的聲音。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一架飛往異國溫泉鄉的銀鳥正昂首沖上藍天,灑脫而堅決。

她猛地剎住腳步,呆呆地看着那飛機,全身微微顫抖。

她從玻璃的反光裏瞄見自己的形象,倒吸一口冷氣。

她從來都是個精致的女人,怎會有這般混亂模樣。

都是那個瘋子!

瘋子!

她咬着牙在心裏罵出這個詞。

突然間,她腦海裏有什麽東西一閃,像細細的絲線,扯痛了她的神經。

那一年,他們正相愛,他也是這樣瘋狂任性,這樣不按常理出牌,這樣讓她每一天都手足無措卻又欲罷不能。

而她每一次,都罵他是個瘋子。

那時是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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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又是什麽?!

大約從一個月前起,她感覺出她的女兒圈圈似乎出現了一些異樣。

有一次,小圈圈在浴室裏被保姆帶着洗澡,竟然唱起兒歌來。

她從來沒有聽女兒唱過歌。

原來女兒唱歌還挺有幾分天賦的,像那個人。

她心裏凜然一驚,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圈圈竟然會在家裏快樂地唱歌,而她竟然會想到那一個人。

給了圈圈另一半血肉生命的那個人。

後來又有一次,她午睡,聽到圈圈在外面壓低聲音和保姆嬉笑,言詞中帶上了“爸爸”這個詞。

她又是一身冷汗。

圈圈叫的爸爸,似乎不像是封信。

封信是個清冷少言的人,他對圈圈溫和,但并不親密。圈圈對他渴望,但并不依戀。

況且封信一直對她和圈圈盡量回避。

她的心裏,竟又鬼使神差地閃出了那個人的名字來。

不不,不可能是他。

雖然他已回到C城。

她發現圈圈失蹤的那天早上,保姆提着行李來和她辭行。

她暴跳如雷要報警。

然後,那個老家親戚介紹來的中年女人淡定地掏出了一部舊手機,摁了半天,舉到她面前,給她看照片。

她只看一眼,就驚呆了。

是那個人。

她愛過的人,為他生下了圈圈的人,離她遠去的人。

他抱着圈圈在夕陽下轉圈圈。

他陪着圈圈在游樂場玩滑梯。

他和圈圈一人拿一桶爆米花扮鬼臉。

他教圈圈坐在一大堆樂器裏打架子鼓。

每張照片裏,兩個人都笑得樂不可支,像一大一小兩個孩子。

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他是什麽時候知道了真相,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占有了圈圈的心?

圈圈難道已經知道了,這才是她真正的爸爸?!

她按着保姆提供的號碼,沖到機場時,飛機已經起飛。

全程約四小時二十分。

她一個人渾渾噩噩地返回家裏,推開孩子的房間,保姆不在了,孩子也不在了,留下的一切,她竟然覺得陌生。

已經有多久,沒有踏進女兒的房間了呢?

她靠着櫃子慢慢地坐到地上,觸手處是一只半人高的泰迪熊娃娃。

不是她買的。

記得和那個人戀愛時,他最喜歡給她買泰迪熊玩偶,後來分手,她把那些泰迪熊全剪碎了。

大概,這只泰迪熊,是他買給圈圈的吧?

可笑的是,她居然沒有發現過家裏多了些什麽。

她緩緩地望向四周,一樣一樣地數,最後終于頹然放棄。

她分不清哪些是自己随手買的,哪些是歷任保姆按需添置的,哪些有可能是“那個人”送女兒的。

原來,她對圈圈這樣的壞。

她又想起早上時,那個保姆離開時對她理直氣壯的教訓。

“沒有見過你這樣當媽的!母親生了小雞還知道要帶着它捉蟲,你生了個女兒怎麽和仇人似的,成天給她臉色看呢?”

“你知道孩子怕你怕成啥樣,晚上睡覺都要問一聲媽媽今天有沒有在生氣,說你沒在生氣才敢放心地睡……”

“孩子爸爸多好啊,照顧孩子比你這個媽強多了,孩子沒見到爸爸前,我就沒見她笑過,成天和個精怪似的搗蛋,沒一點兒小人兒味。你這當媽的實在是太自私,大人離婚孩子受罪,你不想好好養她,就把她交給爸爸多好!還不讓爸爸見孩子,爸爸還得偷偷摸摸地見……我反正是要回老家了,聽阿姨一句勸,和孩子爸爸好好談談,都有了孩子了,就不能只想着自己……”

“你問我怎麽知道那是孩子的親爸?人家直接把啥啥親子鑒定結果都拿給我看了……再說了,是不是孩子親爸,那感情,騙不了人的。”

她氣得全身發抖,但報警的電話到底沒按得下去。

和保姆置氣有什麽用呢?

警察來了,只會把這段醜事放大,她是了解慕成東的,既然真的是他來了,就肯定有所準備。

他瘋起來,不怕全世界陪他掉眼淚。

沒有哪一次的時鐘,像這次一樣,走得這樣慢。

慢得她覺得全身都麻木了,覺得自己很累很累,累得想要睡過去了。

當時是為什麽要堅決分開,好像都不重要了。

當時是為什麽不告訴他孩子的事,好像也不太記得了。

這些年是怎樣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的樣子,也都模糊了。

她現在只希望她的孩子還能回到她的身邊。

手機終于響起來,她一個激靈接起電話,電話那邊,傳來小女孩兒怯生生的問候:“媽媽……我和爸爸在一起……”

她拼命壓住心口那股濁氣,顫抖着說:“圈圈,你把電話給那個人。”

小女孩兒把電話拿遠,還不忘嘟囔了一聲:“那個人……是爸爸呀。”

好像是得到了某種安慰,小女孩兒又開心地笑了。

隔着遙遠的海,他的聲音傳來,一時間,她發現自己竟然還會劇烈心跳。

到底是放不下的恨,還是放不下的愛?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慕成東,你是個有自尊心的男人,你聽好了,就算圈圈是你的孩子,但我也已經不愛你了,我現在愛的是你的好兄弟封信!”壓不住心裏的小惡魔,她喊了出來。

電話那邊的人,輕輕地笑了。

“姚姚,從現在開始,已經不再是你做主任性的時間了。我的耳朵不會再聽進你的任何花言巧語,我只知道,我會拉着圈圈,拉着你,我們一家三口往前走。”

“我知道,我們從來都不是普通的戀人,但沒有關系,我就是你的鎖鏈,你的詛咒,這一生,我都不會再放手。”

挂掉電話,站在巨大落地窗邊的男人彎腰抱起在地毯上玩積木的女兒,親吻她的臉蛋,逗得她笑個不停。

“媽媽會來嗎?”圈圈還是有些擔心。

“會來的,她應該已經生氣地準備趕來了,等她來了,我們要好好安慰她哦。”慕成東篤定地說。

“嗯嗯。”

“寶貝,爸爸媽媽以後或許會經常吵架,但你不要害怕,因為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27.朱雪莉的墓

朱雪莉的墓,在C城最好的陵園裏。

靠近青山的一隅,春天時繁花如瀑,秋天時落英缤紛,時不時有山間鳥雀飛來,唱着無憂無慮的歌。

其實,彥一回到C城後,就已經獨自來這裏尋過幾次,他猜想應該是在這裏,但始終沒有找到。

因為彥景城在墓碑上為她刻的是另一個名字。

他始終相信,這裏長眠着的,就是少年時遇見的那個天真美麗的少女,曾經改變了他和哥哥一生的命運。

也許因為世事颠沛,她成了另外一個人,到死也不肯承認自己是誰。

但他終于還是在她長眠後,把她的真名還給了她。

“李黛。”

彥一纖長秀美的手指,輕輕撫過墓碑上的這兩個字,幾不可聞的聲音,從他的唇間逸出。

她躺在這裏,一生的愛恨都攤開在陽光下,有些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的真相,也漸漸被風幹,了無痕跡。

她是彥景城的初戀。

她是彥景儒的愛恨。

她是彥一的媽媽。

她是封老爺子念念不忘的特殊病人。

她是傳說。

我站在彥一的身邊,陽光照在我們的身上,我感覺到暖意。

但身體裏,卻似乎有另一種暗湧,如冷風過境,激烈撞擊。

收集的記憶碎片,聽來的只字片語,都像彙成驚濤的水,沖刷着靈魂的堤。

那一天,彥一見過彥景儒後,彥家多年凝固的命運,已如撕開的口子,開始流轉。

多疑而固執的彥景儒,通過多年的努力,利用不斷進步的尖端生殖科技,終于培養出了一組屬于他的健康胚胎,植入了年輕代孕少女的身體。

他帶來這個消息時,那已經是一對已經在母體內健康存活了四個月的男性雙胞胎。

也就是說,大概不到六個月後,彥家就會擁有一對未來繼承者。

彥一不再是唯一的棋。

這對于彥一來說,其實不是噩運,但對于彥景城來說,卻是沉重的打擊。

他終于知道,自己對彥一的守護,從來不是因為他是彥家唯一繼承人,而是因為他是彥一。

是朱雪莉托付給他的彥一。

我不知道他們叔侄間進行了怎樣的交流,我只知道,他們最終選擇了另一條路。

彥景城決定辭去在彥氏集團的所有事務,帶着彥一去英國生活。

那裏有他當年留學時的摯友,對方正在為一家超級博物館尋找合适的管理者,偶然得知彥一的天賦,更是欣喜若狂,希望能在古物鑒賞方面為他提供更專業廣博的研究平臺。

我知道,這一次,彥一是真的要與我告別了。

這次的告別,似乎與幾個月前的那一次,又不一樣了。

我們一起站在朱雪莉的墓前,他蹲下身去,把懷裏的大束桔梗花放下,細心地用手指整理好花瓣的模樣。

他輕聲和媽媽說着話:“喂,雪莉,我回來看你了。”

他小的時候就一直當着同學的面直呼他媽媽的名字,像個小無賴。

在媽媽面前,他終于不再是那個冷冰冰的像個鬼魂一樣的少年,他開始融化,生命一點一點回到他的身體裏,他是小無賴朱一強。

我的鼻子酸酸的。

我想,彥景城終于告訴了彥一一切真相,也告訴了他朱雪莉的墓地,一定是因為,他知道自己錯了。

他想保護彥一,他的方式是不顧一切地讓彥一不去接觸那些他認為陰暗的過往,他怕彥一知道朱雪莉和他以及彥景儒的恩怨,他怕彥一不能理解這複雜的人世糾葛,他以為擋住風霜,彥一就能陽光的幹淨的活着。

就像當年彥景儒曾經試圖這樣保護他的弟弟一樣。

但正是這樣的保護,讓彥一一步步因為惶惑、猜疑、自我否定,而變成瘋狂模樣。

我想,封老爺子那天對彥景城說過的一句話,是老人對這場悲劇關鍵的一眼洞穿。

他說,彥一害怕的,其實不是他的身世如何殘酷難看,而是他是帶着仇恨和厭憎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他需要知道自己是被愛着的、需要着的。

那才是人活着的意義。

希望不晚。

我向着朱雪莉的墓地虔誠地鞠躬。

我在心裏默默地希望她保佑彥一此後的路不再黑暗。

我看到一滴晶瑩的水珠劃落空氣落在桔梗上。

彥一哭了。

在香港時,他瘋狂、他麻木、他自殘、他跋扈。但他從來不哭。

現在他終于哭了。

傷口流出鮮血,才會終有愈合的一天。

我蹲下身,選擇了什麽都不說,安靜地陪在他身邊。

不知過了多久,彥一終于擡起頭來,他的臉上已經看不見淚痕。

他對着潔白的花朵輕聲說:“雪莉,我要走了,這些年,為了找你,我什麽都沒有做,快變廢人了。以後,知道你在這裏,我就放心了,只要回來,我就會來看你的。”

想了想,他又拉了我一把,指着我,緩緩地說:“對了,這個女的,你還認識嗎?我小學時候欺負過的那個同桌,程安之,你那次教訓我要我以後對人家好點兒的。”

他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但是我沒辦法對她好了,雪莉,她不肯嫁給我,要嫁給別人了。”

我一急,剛想說什麽,他卻微微笑了一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微笑這個表情,對他來說,或許因為陌生,已經有些僵硬了。

但長得這樣好看的彥一,哪怕是生硬的微笑,也仍然能讓百花盛開,溪水歡唱。

我在心裏千萬遍地說:以後,你要好好的啊。

他說:“程安之,最後一次,再抱一下吧。”

他張開雙臂,小心地把我抱在懷裏。

我們維持着這個姿勢,像一個神聖的儀式。

他說:“程安之,再見了。以後你和封信的婚禮,不必告訴我,我就不參加了。”

28.每一天都有着初戀的心情

彥一離開後一個月,C城漸漸進入了初夏模式。

街上的漂亮姑娘們開始勇敢地穿起了短裙,滿眼的衣裳和櫥窗裏的顏色都開始鮮豔豐富了起來,讓人覺得熱熱鬧鬧的。

小馬車降生後,雙方的老人都度過了最初手忙腳亂的升級階段,開始從容不迫地含饴弄孫,我和封信的事就開始重新被關注了起來。

這幾個月下來,封信的事業規劃開始按他的調整目标漸入佳境。

雖然彥景城離開,但他和彥氏集團的合同仍有效履行。風安堂暫時另租了場地開張,那一片原屬于風安堂的地皮開始轟轟烈烈地重建中。

開工前,封信細心地把醫館門前的幾株老臘梅移植到了自家的院裏,這樣封老爺子一推開窗,就能看見他熟悉的樹們。

封老爺子也就順勢消了氣不吱聲了。

之前因缺少流動資金差點兒停工的藥材基地,也順利渡過了難關。

我們開始更多地融入到了彼此的生活中去,有時一起看看書,有時也出去看看電影,有時什麽都不說地靠在一起打手機游戲,封信之前很少玩這些,但如我所料,他稍一熟悉上手,成績就開始一日千裏的進擊,并試圖琢磨如何橫掃一切排行榜。

他也漸漸成為我家出入的常客。

從第一次上門拜訪的稍顯尴尬,到後來越來越輕車熟路不動聲色地讨好我爸媽,常讓我驚嘆封醫生做這些事真的是第一次嗎?

總之,我身邊的每個人,似乎都慢慢開心起來了。

這真是讓人感到愉悅的事情。

這一天,在我家吃過我媽的愛心晚餐,接招完我爸的小酒攻勢後,封信嘆着氣表示頭暈。

我一看就知道有詐,可我媽已經大呼小叫地一把拖起他,進了我的房間,用力把他摁在了我的小床上躺着。

我跟進去的時候,就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封醫生的英俊面孔上,微微含着的笑意。

人真是學壞容易學好難哪。

我見我媽已經帶上門出去了,就坐到他身邊,伸手揉亂他的頭發。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額頭上。

他的額頭透過我的手心傳來溫溫的感覺,我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小聲問:“你幹嗎?”

他把我的手掌拉下一點兒,輕輕覆在他的眼皮上,眨了一下眼睛,長長的睫毛就像蝴蝶的翅膀擦過我的皮膚,讓我的心一酥一顫。

他說:“剛才聽說你這裏有我半本數學書……拿給我看看。”

我大驚,輕叫道:“喂!你偷聽!”

剛才在客廳裏,他陪我爸喝酒,途中起身接了個電話。

就在那一會兒,略略喝高了的我爸,瞅了瞅還在廚房忙着添個熱菜的我媽,開始抓着我吐露心聲。

“你真以為你媽那麽不懂事?那次和你吵完架,她嘴上不說,其實經常一個人坐你房間整理那些舊東西,她心裏可難受了。”

“那次她突然問我:安之高三那年,成天捧手上的半本數學書,我偷偷瞅過,不是她的,上面的名字是不是就叫封信?”

“我說我怎麽知道。她就自言自語:老頭子,我覺得我好像錯怪安之了啊。這孩子好像不是看中他家有錢,她打高中那會兒就喜歡上人家了啊。”

“所以在小素和你媽說封信結婚離婚的真相以前,你媽其實就已經接受你們了,她可厚着臉皮打聽了不少人,還裝病人到他的醫館去找每個醫生看病旁敲側擊的……你以為她喜歡小素不喜歡你?這些年你在外邊,她可沒睡過幾晚安生覺。”

“你的性子啊,就像你媽,什麽事都擱心裏,只有遇上領情的,就知道她的好。這些天,我和你媽都看着呢,不管你和封信之前是怎麽回事,但現在我們都覺得你選對了。以後你們就放心地往前走吧,有什麽流言蜚語,爸媽都給你們頂着。”

我爸一邊說,我的眼淚一邊唰唰地流了下來,只知道一個勁兒地狂點頭。

我爸說完就頭一歪開始倒在沙發上打呼。

過了一會兒,我媽端着菜出來,封信也接完電話回來,我的眼淚也已經擦幹淨了。

原以為這場醉後的談話會是父女間的小秘密,沒想到封信竟然一邊接電話,一邊把我爸說的話也聽進去不少,還提煉出自己感興趣的關鍵詞來了。

他一本正經地搖頭:“我哪兒有偷聽……你爸的聲音那麽大。”

我紅着臉争辯:“你可以裝作沒聽到的!”

他的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哪裏像喝醉的人:“不行。因為我好奇。”

我真是被他吃得死死的,最後只好去找。

那半本數學書,是當年封信他們年級高考完後,畢業班學生們發起的撕書大混亂中被我僥幸找到的。

那時,我只是一個成績平平,才藝平平,不起眼的學生。

我和七春,在撕書大混亂後,在教學樓下如雪般的茫茫紙屑破書裏,找了很久。

原本我是幫她找她失手扔出去的課本,結果我卻無意間找到了寫着封信名字的屬于他的半本書。

在封信離校後的日子裏,這半本有着他的筆跡的課本,就成了我的寶貝,伴我度過了那段最刻苦努力的歲月。

我小心地從書架上抽下它來。

明明書皮我都已經重新包過了,沒想到還是被細心的老媽發現異樣。

我還在扭捏着,床上躺着的人已經忽然立起上身,手一伸就把我手上的書撈了去。

翻了幾頁,輕輕的笑意就溢滿了他的眉梢眼角。

在他俊逸的筆跡邊,有着無數我添上的小心情——

想你。

你在哪兒呢?

今天考砸了,好想抱抱你。

……

我捂着臉裝死,下一秒,就被那個人卷進了懷裏,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腦袋就埋進了他的胸膛裏。

迅速升高的體溫像一團無形的火,帶着青春年少時的心跳在我們之間洶湧着、跳躍着。

無聲無息地纏綿了一會兒,聽到他輕笑的聲音。

“看來你今天能變成繪本作家,我是你當年練習的好素材啊。記得你還為我畫過漫畫吧。”

我死也不擡頭。

他輕輕撫摩着我的頭發,我的頭發已經越來越長了,披在身後,像小毯子。

他的指尖像彈鋼琴一樣在我的發間滑動,弄得我麻麻癢癢的。

“程安之同學,真的不要交流一下美夢成真的感受嗎?”

這氣定神閑的調侃,真的是那個溫和優雅的封信嗎?

我想了想,一咬牙把頭伸出他的懷抱,把臉湊到他的面前,滿意地看到他瞳孔裏小小吃了一驚的反應。

我說:“那個……其實,那些暗戀你的漫畫,我還留有一部分,你現在要不要看?”

我才不要告訴他,美夢成真的感受。

在和他相處的過程裏,我已經深深地明白,這場愛戀是從我開始,我這一生,大概都要被他各種調侃欺負了。

雖然,我那麽願意。

其實,我曾經無數次地感恩自己的幸運,一路走來,身邊的每一個人,在看似匆匆的身影後,都是滿滿的故事,每一個人的故事,或許都比我更精彩。

無疑,我是幸運的。

幸運的是,我從最初最簡單的開始,堅持到了現在。

世間有各種嘈雜的聲音,影響着我們的初心,也許只有聾子和傻瓜,可以不受影響。

我因傻而幸運。

如果可以再來一次,我還是想這樣告訴自己:

不要在太陽升起的時候,遙想它落下時的悲傷;不要在雪花飛舞的美景中,為它來日的消融而哭泣。在我們相信愛的年紀,不要害怕失去和分離。

如果有一天美夢成真,你會發現,是那個最初的白衣少年,每一天都讓你有着初戀的美麗心情。

29.鏡裏雙鸾到白頭

又是一年開學季。

因為上次和封信偷偷回母校的時候,被當年的教導主任郭老師認出,加上在我的同學會上露了一面,封信的名字又逐漸出現在了我們的校友圈裏。

正值母校三十周年建校慶典舉行,郭老師特意給封信打來了電話,希望他能參加,說當年的很多老師都想借此見見他。

封信倒沒有推辭,只是和我說了一聲,要我也準備一下一起前去。

想到要面對那麽多舊日老師和優秀校友,我還挺忐忑的,小蝦米心情發作,晚上都有點兒鬧失眠。

幸好那個日子很快就到來了。

那天一大早,我就開始爬起來各種梳妝,和我同住的七春陰森森地損我:“啧啧,果然戀愛的人都低到塵埃裏,程安之你這是怕給封信丢面子……”

我從一大堆裙子裏探出頭來,哭喪着臉:“七春姐我親愛的姐,你能說句話安撫一下我不安的心嗎?”

七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又啪地按亮了我的手機,主屏幕上封信的臉堪稱完美地看着我們。

她再次提高分貝啧啧啧了幾下,然後下結論:“我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沒錯,封信這次帶你去,面子是丢定了。”

我拿着一條真絲裙子扔向她的臉:“好了,從現在開始請你安靜如龜……”

互損歸互損,七春還是那麽夠義氣,當她陪着我一起準時趕到學校時,學校裏已經是人山人海。

巨大的朝氣蓬勃的青春音樂在整個校園回蕩,熟悉的熱血感瞬間點燃,背上的雞皮疙瘩都瞬間起來了。

如果說,還有什麽,能讓人随時随地如遇初戀般點燃,那大概就是曾經的青春回憶。

那些回不去卻深刻心間的閃亮日子。

遠遠地,我看到操場主席臺那裏,封信站在幾個校友和老師中間的身影。

他舉手投足,自成焦點。

一個恍惚,仿佛時空錯轉。

我愛的那個少年,依然穿着白色的襯衫,在如瀑陽光下,在熙攘人群間,在每一個角落,他都能輕易吸引我的視線。

他讓我貧瘠的青春,變得完美而豐盛。

正式的慶典還沒有開始,各個年級各個班的學生正在操場上排着隊,現在的校服好像已經有所改良,不再是一味的寬大,顯得更加玲珑有致青春活力,顏色卻依然是如水的淡藍。

封信的目光似乎是不經意間,向我這邊掃來。

他發現了我,立刻朝身邊的人說了一句什麽,然後大步向我走來。

我瞬間感覺到那一片的老師和校友們都調轉了目光焦點,随着封信迅速走近的身影直接定位在我身上。

封信朝七春點了點頭,我還存着一點點逃避的僥幸,他卻已經從容地拉起了我的手,把我帶到了剛才的人群裏。

“程安之!竟然是你!”封信還未開口介紹,一個渾厚的男聲帶着欣喜,提高了聲調喊出我的名字。

我定晴看去,見是一個劍眉星目的男人,似乎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是誰。

對方熱情地伸出手來:“我是唐凱啊!美術社的!”

我“啊”了一聲:“唐凱社長!”

竟然是那時學校的美術社長唐凱。

記得那時,他和封信關系還不錯,我也因為加入了美術社參加了一些社團活動的原因,和他有一些交集。

但當時封信也好,唐凱也好,都是學校裏衆女生仰慕的閃亮人物,而我只是角落裏最不起眼的那棵小草。

所以,對于唐凱一眼認出我并叫出我的名字,我挺意外的。

唐凱看看我,又看看封信,恍然大悟沖他道:“想起來了!我說你那時候怎麽突然問我美術社裏是不是有個叫程安之的女孩子,敢情你那時就有心了吧!”

我不敢相信地扭頭看封信,他卻只是笑而不語,拍了一下唐凱的肩道:“林夏快生了吧?”

唐凱頓時喜上眉梢:“是啊,下個月預産期,所以今天沒要她來……哎,我說你小子不用去我家探望啊,我好不容易把女神追到手成了媳婦,你一出現她又春心蕩漾就前功盡棄了!”

旁邊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掏出手機佯裝要撥:“我要立刻打電話給林夏告訴她!”

封信搖手:“別鬧別鬧。”

我忽地想起林夏好像是那時和封信一起畫過牆畫的女孩兒,沒想到她最後竟然和唐凱走到了一起。

唐凱還在張牙舞爪:“程安之,你可把封信看好點兒,這小子重出江湖對我們可不是好消息……”

話未落音,他已經被封信直接勒頸,白眼直翻,周圍陣陣哄笑。

這些都已經在職場裏嶄露頭角綻放光芒的精英,穿着筆挺西裝,一回到這個曾經出發的小小校園裏,卻仿佛又重新變回了那一年無慮亦無憂的少男少女,疼痛也是快樂,流淚也是甜蜜。

而最讓我感動的,是封信仿佛在不知不覺中重新找回了那個少年時的自己。

有時看天,有時看雲,有時在人群熙攘中淡然,有時在意氣風發裏堅定。他清楚自己要去的方向,也不畏懼人言的幹擾帶來迷茫。

他重新擁有了不大不小的生活圈子,一切變得自然而溫暖向上。

他的生活中有了親人、朋友、事業夥伴,各種賞識,各種質疑……還有終于敢于擁抱他的我。

今天來參加慶典的歷屆校友嘉賓不少,我和封信雖然坐在人群的角落裏,但很快我就感覺到看向他的目光越來越多,遠遠近近都有一些小小的私語和友好的指點,時不時還有人越過人群和他打招呼。

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矚目待遇的我有些坐立不安。

我沮喪地暗罵自己沒出息,抱得男神歸好像也不敢驕傲,反倒覺得自己做錯了事似的。

正胡思亂想着,突然感覺到手被人拉了一下,封信示意我跟着他走。

然後,我們倆就自認為偷偷的,但實則是在大把觀衆的目光追逐下公然離場了。

我們一口氣走到一棟教學樓裏,才停下腳步。這個位置是教學樓的後門,不對着操場,我左右看看,又看看封信,傻傻地笑了起來。

他問我:“笑什麽?”

我小聲地說:“突然想起了你當年的樣子。”

他思考了一下,不确定地問:“讓你肅然起敬嗎?”

我搖搖頭:“讓我垂涎三尺……”

話一出口,我就覺得應該咬舌自盡,一看他的表情,就覺得自己是個白癡。

果然,他露出一臉都不怎麽想回複我的表情,直接開始爬樓梯。

越爬越眼熟。

直到站到四樓走廊盡頭的那間教室門口,我才終于脫口而出:“這是你當年的教室啊!”

對他的教室位置,我大概比對自己的教室位置更熟吧。

熟到有一次午睡後不清醒,直接閉着眼睛就晃悠着進了他們班的門。

雖然不知道那時他有沒有在教室裏,但已經基本坐定正在自習的學長學姐們對我一陣哄堂大笑,讓我瞌睡全醒落荒而逃,卻也夠我窘上很久。

本來這樣的烏龍在學生時期時常有人産生,我也不是唯一,所以我一直祈禱他不會記得那次的我。

但自從他表示自己記性很好很驚人後,我其實對過往的每一個自己都可能不太記得的黑點不抱什麽希望了。

教室的門都開着,學生們全在下面的操場上參加慶典。

封信伸出右手來,握住了我的左手。

走進了他當年的教室。

忽然之間,空氣就靜下來了。

教室裏有陽光從窗口投射進來,在灰色的地板上跳躍出串串金斑,風的味道,是幹淨而溫暖的。

黑板上,有着上節課老師未擦盡的粉筆殘屑,課桌上,各種工具書壓着一撂撂雪白的複習考卷。

仿佛還能聽見那些小聲的嬉笑。

仿佛還能看見那些年輕的身影。

我喜歡的少年,溫柔地牽住了我的手。

一時間,我們都靜靜的,不敢言語,仿佛怕驚擾了這一刻的舊夢。

“咦,那是什麽?!”

我突然發現黑板上的異常,驚呼一聲。

黑板上用粉筆寫着一行字:雲蔚雪喜歡龔奧鵬。

應該是女孩兒的字吧,清秀細致,不似惡作劇,因為每一筆都過分認真。

倒像是一場傻傻的表白。

封信輕輕吸了一口氣,他回過頭來,陽光染在他的頭發上,讓他的輪廓變得更加柔軟溫暖。

他用眼神問我:“你也想過這麽幹嗎?”

我也用眼神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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