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也許是因為上一世神經緊繃的日子過的太久,第二天直睡到日上三竿許寧妤才悠悠轉醒。
經過一夜的雨水洗刷,京城的天湛藍湛藍的,樹上的寒蟬扯着嗓子嘶啞長鳴。外間有窸窸窣窣的走動聲,動作極輕。
許寧妤坐起身,扭頭看見床邊兒的矮凳上整整齊齊的疊放着一套妃色織錦襖裙,她悄悄伸手摸了摸,入手軟軟滑滑的。她記得這衣服是葉懷瑾差人送來的,不過看這顏色,大概是從穆姝姑娘那兒拿來的。畢竟這府裏頭也就只這麽一位女眷。
許寧妤輕手輕腳的将自己穿戴整齊,出了裏間。院子裏仆役進進出出的,正往這并不算大的小院兒裏搬着裝飾院子的東西。許寧妤出來的時候正碰上端了洗漱東西往屋裏進的清平。
葉懷瑾的侍妾穆姝身邊有一對雙胞胎小侍女,一個叫做清河,另一個叫做清平;許寧妤被接到定國公府本就突然,而一向喜歡清淨的老國公和葉懷瑾也不喜歡府裏過于聒噪,于是整個府裏侍候的下人着實不多,女眷便只有西廂杏芳苑的穆姝幾個,餘下的盡是後院廚房和做粗活的婆子們,叫她們來服侍許寧妤肯定不妥,因此便分了清平過來東廂跟着許寧妤了。
清平端了洗漱的東西進來,恰好迎上穿戴妥當,披散着頭發的許寧妤。十五歲的許寧妤一張臉才将将長開。烏黑的長發順着纖細的肩頭鋪在肩側,映襯的一張小臉瑩白如玉,巴掌大的臉上,一雙烏黑澄澈的眼睛看起來十分憐人。她就像是一個瓷娃娃,甚是招人喜歡。于是清平偏了頭盯着許寧妤直直的看,忍不住贊道:“小姐生的可真是好看!”
許寧妤是知道自己的長相優勢的,她長的不是說真的是有多美的女孩子,就是天生的一張讓人瞧着舒服的臉,沒什麽攻擊性,甚至不由自主的想讓人親近。
很具有迷惑性的一張臉,唔……也适合騙人。
許寧妤被她誇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躲到清平放好了的架子前,專心将臉埋在水盆裏洗。清平樂的不行,但看她臉皮薄的樣子卻不好再逗她了,于是道:“小姐先洗着,我出去瞧瞧早飯什麽時候上。”
等到腳步聲從屋子裏消失,許寧妤終于擡起了頭,如釋重負般一笑,還是不太熟悉被人這麽誇着的感覺。她仰起頭深吸了一口氣,沾了水珠的臉被透過窗花格子的晨光映照着,像極了晨間沾了清霧的桃。
秀色可餐,不外如是。
等清平再回來的時候,許寧妤已經洗漱好了,左右也不能出門,她只簡單将一頭長發在腦後随意束起。
對于國公府的這群人來講,自己‘初來乍到’的肯定方方面面都不熟悉。于是趁着吃飯的功夫,許寧妤便‘問’了清平諸多問題。
吃完飯不多久,葉懷瑾派來給她量身裁衣的人也到了院裏。穆姝的身材高挑豐腴,即便是前幾年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還是不怎麽合身,而且這麽豔的紅色她實在是覺得自己不大适合。因此挑選布料的時候她特地吩咐了好幾次要避開的顏色,總之剛換了一個地方,所有的東西都要重頭再來,衣服也不可能只做一兩套,因此她也無需跟葉懷瑾瞎客氣。
等全部選完,定下衣服的大致款式和花色,清平将這些婆子們都送出去,清漪院裏總算又安靜下來,然而又到了午飯時間。
“咱們中午不着急擺飯,我想去看看老國公。”許寧妤叫住了準備繼續忙碌的清平。既然以後都要在國公府安定下來,不管怎麽說都應該先去老國公院子裏去看看老人,畢竟是名義上的外公。
國公府跟京城裏別家勳貴們的府邸比起來過于清流,雖然府邸不小,但總歸少了幾分人氣。偌大的府裏頭空蕩蕩的,老國公的院子裏也不外如是。
老國公葉放一共一子兩女。長子葉楚肖是先帝親封的鎮北大将軍,只可惜正當壯年卻死在了北疆。長女葉妩本是老國公最疼愛的女兒,名滿京城追求者衆,最後卻看上了當時還不是尚書且在京城毫無根基的許文山。只有小女兒葉蓁還算順意,是當今天子的親娘,大梁如今的太後。
雖說這位太後娘娘,實際上只是葉放的養女。
許寧妤是知道這個姨母的,只不過知道歸知道,上一世見得其實不多。而且這個姨母不管是跟尚書府還是國公府其實都不算太親近。
老國公正在檐下教一只紅嘴鹦鹉說話,興致勃勃的樣子,聽到管家說昨日世子帶回來的小丫頭就在院門口站着等着見他,逗弄鹦鹉的動作稍頓了一下。
“阿妩家的姑娘……”他低聲念叨了一句,轉頭對着等他回話的管家,樂呵一笑:“我還沒見過吶,請去小花亭吧,叫人給午飯也快些擺上。”
管家得了回複,點了頭準備去請人,不過走了兩步又有點遲疑,于是又向葉放問道:“要去蘅院給世子請過來嗎?”
老國公點了點頭:“一并叫過來吧。”
“哎!”
上一世許寧妤總共就來過老國公的院子沒幾次,因此跟老國公也沒多親近,否則也不至于在葉懷瑾這件事上沒給老人家留有餘地。包括現在,踏進老國公的院門,她還會覺得不大自在。
不過,禮數還是要周全的。
穆姝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略有些大,襯得她整個人就更加小巧,老國公不笑的時候很是威嚴,她規規矩矩的揖了個禮,然後直勾勾的盯着老國公的臉看。
老國公被她盯的很不自在,一直板着的臉突然就垮了下來,勉強撐着自己的長者威嚴道:“你一直盯着我看做什麽?”
“我瞧着外公果然是跟母親很像的。”
老國公沒好氣的瞥她一眼,哼道:“你倒是跟你娘不怎麽像。”
許寧妤忍不住笑了,然後十分自覺的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她看得出來老人家其實還是很想跟她親近的,只是有些抹不開臉,便假裝沒有聽懂他話裏的意思主動搭話:“母親說過您不喜歡她那樣的性子,因此我跟母親确實是不大像的。”
老國公冷哼一聲,拿過手邊的茶呷了一口,擋住嘴角掩飾不住的笑,等将茶杯放下便又恢複了之前的一臉嚴肅:“知道我不喜歡,自己不也沒有改過,才有了如今的下場!”
許寧妤沉默了一瞬。
她不想去評斷父母當年的事情,母親确實執拗,當年為了嫁與父親傷了老國公的心,只是這些年來,父母之間的感情她看在眼裏。雖說父親是過于木讷,不通人情世故了些,但是對她們母女兩個卻是極好的,也有夠死心眼。畢竟京城裏有頭有臉的人家,誰家不是三妻四妾、子女成群的?唯獨尚書府,只有這麽一位夫人不說,許寧妤往上沒有一個哥哥,往下沒有弟弟。不管是不是親生,這可是獨一份的父母寵愛。
看許寧妤神情黯淡,老國公也驚覺自己剛剛的話說的有些不合時宜,恰好管家進來禀告,說世子來了,這個話題也就此作罷。
小花亭的氣氛一時有些沉重。
葉懷瑾進門的時候就看見這一老一小坐的老遠,一個悶頭喝茶,一個沉默不語。擺飯的仆役也都更小心翼翼,腳步都輕了幾分。他走到許寧妤邊兒上停了一瞬,然後大步走到老國公身邊,輕聲笑道:“怎麽了這是?先前吵嚷着要見外孫女,現在人都在您眼皮子底下了反倒不說了?”
老國公被他一句話拆穿臉上差點挂不住,幹硬的扶着椅子站起身沒好氣的瞪了葉懷瑾一眼,道:“你少在背後編排我,這話我可沒說過!”
葉懷瑾也不跟他吵,仍是一副和煦模樣:“行,您沒說過,我胡鄒的。”
老國公更惱了,不過卻沒再說話,只冷哼了一聲拍掉葉懷瑾要扶着自己的手。
許寧妤悄悄看着,也不由笑出了聲。
一頓飯的前半場吃的氣氛很是壓抑,葉懷瑾好笑的看着老國公做賊一樣時不時的觀察着低着頭安安靜靜吃菜的外孫女,忍不住開口揶揄:“我記得以前您一個人的時候,午飯不都一向只吃清淡的嗎?今天這是怎麽回事?”他一樣菜一樣菜的點過去,“松鼠鳜魚,甜的,您也吃不了;八寶鴨,多油,您這脾胃不行;水煮牛肉,太辣,您……”
老國公越聽臉越黑,終于忍不住将手裏的筷子重重一擱,看着葉懷瑾要笑不笑:“你要是吃飽了來的,那就趕緊滾回去。”
許寧妤剛夾了一片水煮牛肉塞到嘴裏,被老國公揚聲一句話吓了一跳,辛辣的湯汁就嗆進了嗓子裏。
她咳的不輕,原本瑩白水嫩的一張小臉憋的通紅,眼睛裏水盈盈的,可憐的不行。她從葉懷瑾臉上掃過,無辜的望向老國公,慘兮兮的。
老國公突然就說不出話來了,對着這張臉感覺自己簡直罪大惡極,小姑娘巴掌大的臉被辣的通紅,滿臉淚水,小鹿般的眼睛水汪汪的,他有些慌神,一直板着的臉突然松懈,幹巴巴的張着嘴動了兩下……
“有沒有事?哪裏不舒服?難受壞了吧?”他等不及許寧妤回他,焦急的吩咐身後侍立着的管家,緊張道:“趕緊出去輕大夫!快去!”
管家有些哭笑不得,想要告訴老國公只是被辣椒嗆到了,緩一會兒就好了,無需請什麽大夫。
葉懷瑾抵着腦袋,肩膀抖了一陣兒,再擡起頭又是一派雲淡風輕。他朝管家搖了搖頭,然後伸手給對面憋着淚的許寧妤遞了一杯溫水,然後靠近老國公低聲道:“您失态了,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