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因為柳烏病逝,禦皇請柳相入宮,安撫老人。

除了柳丞相,還叫了楊戟将軍。将軍的哥哥驚得一晚上沒睡,每隔一會兒就要把弟弟拽起來,模拟第二天可能發生的送命題問答,确保萬無一失。

楊老将軍舊病剛好,問楊關,為何次子突然被叫進宮。楊關哪裏敢說弟弟和人私定終身,又不能騙父親。

思來想去,只能用一種比較委婉的說法。

楊關:弟弟送了禦皇一頂帽子,禦皇很看重。

柳丞相先進的宮,哭得肝腸寸斷,甚至提出告老還鄉。因為傷心過度,數次暈厥,最後只能請人把他扶出殿內。

楊戟将軍來的時候,就平靜多了。

小時候,楊戟和柳烏經常随各自的父親進宮,陪伴皇子镛。長大後,往來就漸漸少了。

李镛看着楊戟如今的眉目。和禦皇的修長文靜不同,将軍的眉目深刻而豔美。

他母親也必定是美貌驚人,但據說出身低微,只是個婢女,生下孩子不久就死了。

這樣的女人,在将軍府可不好過。李镛知道遠威将軍的正室是什麽性情——将門虎女,性情極強硬悍烈,過去就有逼死侍婢,或者将将軍偏愛的側室賣出府的事……

對其他側室所出的孩子也不太好,以至于從前楊老将軍總把楊戟帶進宮,避免留在家裏引發争吵。

李镛:小時候,吾很照顧你。知道在将軍府裏你過得不好,就在宮裏讓你盡量過得開心。

楊戟沒說話,看上去是在表達無言的感激,實際是想不起來有什麽被李镛照顧的經歷。

——被派去打仗算嗎?新人将領,帶着一堆從別的營裏指派來的老弱殘兵,深入大漠讨伐桃氏,結果被內奸出賣,險些全埋在那。

一次不算,還派了兩次,生怕他死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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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镛:想讓你積累些戰功……算是吾偏心吧。

楊戟沒回答,點了點頭,兀自喝茶。

李镛:吾一直拿你當朋友。

有嗎?以前李镛就拉着南佛一起看書寫詩,故意把他丢在一邊,好像默認将軍府的孩子連字都不認。

李镛:吾拿你當很好的朋友。說實話,除了你和南佛,吾沒有別的朋友。

——那就去多交點朋友啊。南佛那個奇奇怪怪的弟弟都能交到張引素那樣的朋友,你交不到朋友,為什麽不反省一下自己呢?

楊戟欲言又止,忍住了。因為南佛說了,就喜歡他沉靜,不像別的男人,沒人問都要自言自語高談闊論,就像面前的這位。

李镛:應該給你加封的,也要給你父兄加封。

打了兩場敗仗有什麽好加封的。楊戟無聲嘆氣。

李镛:楊戟,別看吾是禦皇,好似什麽都有,其實吾什麽都沒有。吾的母妃不受寵,吾也不是父皇最疼愛的皇子。很多你有的東西,吾都沒有。

是是是,至少你沒有在大漠裏被桃氏騎兵追殺、帶着一堆老弱殘兵啃沙子的經歷。楊戟已經能在腦中無聲無息應對他的傾訴了。

忽然,李镛笑了:你是不是覺得吾很煩?抱怨自己這裏慘那裏慘,每天不知道多少百姓餓死,我在這裏,和你傷春悲秋。

楊戟:臣不敢。

——原來你有自知之明啊。

——吾比誰都有自知之明。

李镛垂下眼:吾從來不覺得,禦皇就該什麽都有。李眠給吾上的第一課,就是讓禦膳房不許再做吾最愛吃的菜。

以後也會這樣。不許吃喜歡的菜,不許養喜歡的花,不許娶喜歡的女人。

要這樣一直到死,不能有任何喜歡的東西。一旦被人知道自己的喜惡,其他人就會以此來操縱他。

上位者無喜無悲,無欲則剛。李眠想要他成為十全十美的禦皇,成為神,先要變成死一般的人。

李镛:……吾不管南佛從前和你有多少事,吾權當她真的沒了,是個死人了。

李镛:楊戟,至少……你能把她死後之名讓給吾嗎?讓吾娶這個名字,追封一個名字。

李镛:……楊戟,吾不貪心,吾只要這一個名字。

這次,楊戟沉默了。是真正的沉默,哪怕是心裏都沒有再回應。

楊戟:……你想把已經過世的南佛,追封為妃。

李镛:後。

楊戟:我能說一句不嗎?

李镛:你能啊。吾都說了,吾拿你當最好的朋……

楊戟:不。

殿內,霎時陷入死寂。

直到楊戟放下杯盞,叩拜行禮,起身離開。他知道,再說什麽都沒用了。

楊戟将軍離開了宮中,李镛一個人在殿內坐着,靜靜坐了許久。

突然,毫無征兆的,素來冷靜自持的禦皇猛地掀翻茶案,将殿內的擺設、帷幕,撕扯得稀爛。

每天深夜,柳鸷會讓姐姐蘇醒過來片刻。停靈的室內,柳鸷、張引素、柳丞相、楊戟、柳烏五人都在,将出殡後的私奔之事商議到滴水不漏。

柳丞相為女扶靈到關隘外,由楊戟接走柳烏。

柳鸷無法離開柳府太遠。一旦柳烏被送出柳府,它的污穢之力就失效了,無法再讓她陷入假死。

但在別人面前,它的身份還不能揭露,只能用“假死藥吃完了”之類的借口糊弄過去。

楊戟:棺木送出後,禦皇還會再攔嗎?

柳丞相:禦皇不會為了柳烏,真的把事情鬧大。攔出殡的隊伍成何體統?他不會做。

柳鸷:萬一呢?

張引素:沒有萬一。他是禦皇,一舉一動,天下人都看着。他派人來查柳烏的死,以什麽名目?沒有名目的事,他決不能做,他很清楚。

更何況,這不是公事,是男女私事,若是落人口實,便是遺臭萬年。

他怕的。他是李眠用霸王道養出來的王,他怕許多事,絕不會肆意妄為。

——明日破曉出殡,便塵埃落定。

長音嗚咽,白錢飛舞。

擡靈的隊伍已經在府外候着了。柳烏躺在棺中,等待棺蓋合上。

柳父最後看了眼女兒,疼愛地拂去她鬓角亂發。父女倆說了一會兒話,就在要分開時,他聽見女兒輕聲說了一句話。

山高水遠兒去也,他年攜父過江洲。

——南佛柳烏,今日出殡回鄉。

人們緩緩步向城門,楊戟和張引素在遠離隊伍的暗處觀察。

城門開啓,落入第一縷熹光。隊伍延伸到街尾,有人哀戚,有人不安,有人期待。

然而,它停了下來。

當張引素意識到發生何事時,徹骨的寒意爬滿背脊。

攔下儀仗的是數支聲勢浩大的羽林軍——禦皇直屬的親衛。

城門口,一支更為森嚴雍容的儀仗出現在熹光中。龍腦翠扇,天家之尊。

——李镛來了。

內侍傳來禦皇的命令,擡靈中止,打開棺木,讓禦皇觀視。

張引素:……只是觀視,不會太久的。柳烏服下了一些靜氣的藥,應該……應該可以……

突然,他身邊的楊戟看見了什麽,險些沖出去——街上的情景無比荒誕,棺木落地,人們正打開棺蓋;禦皇下了車辇,走向棺邊,親自觀視。

——楊戟看見,李镛來到棺木邊之後,從袖中取出了一把短刀。這個人的神色是森冷的,帶着死寂的愠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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