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好不容易找了個安靜地方,兩人安頓下來,松了口氣。

張引素渾身被冰冷的井水浸透,十指都凍到僵硬。直到現在,藥效才算徹底過去,讓他感受到絕境中的森寒。

至于柳鸷……或者說,被柳鸷占據肉身的人,還在他面前沾沾自喜地動着手指:你看!我會用手抓東西了!這十根玩意兒差點沒把我難死!

他說話時的神色還很奇特,嘴角有時只會咧開一邊,兩只眼睛看的方向也不同。好像有人把柳鸷的意識強行關在一個肉身容器裏,但它目前還不太會控制。

柳鸷說起那天被他打回家之後的事:我在院子裏遇到了那個彈琴的!

張引素想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它說的是阿泛。

可是阿泛怎麽會在柳府……那時候的他,應該已經和春衣準備回楚山了才對。

——說起來,自己的沉睡也很可疑。他在熟睡之際被人送到晉王身邊,途中絕對能醒過來的,然而卻沒有。八成是之前吃的東西裏面被人下了藥,而他在睡前,只吃了阿泛送來的點心。

柳鸷繼續說他的:他問我要不要出去玩,我說要啊。他就掏出個壇子,把我裝着走了。

張引素:……什麽……?

柳鸷:壇子!裏裏外外貼滿了符咒的壇子!——你以前帶我出門,不是也會在袖子裏貼滿符咒嗎?

原理是一樣的,都是為了用咒術保住柳鸷的力量,避免它離開根源太遠,消散于無形。

但也有極限,不可能帶走太遠,遑論是皇宮這樣的清淨聖地。硬要帶去遠方,也不是絕對做不到,只是需要特殊的觸器,而且不能在外停留太久。

阿泛哪裏來的這些東西?這類觸器,只有赦威道的高層才能接觸到……他是通過春衣把觸器弄到手的?

張引素一時不知道該震驚于阿泛的行為,還是柳鸷的情況。那人倒是一點不愁,挺高興的:然後壇子再打開的時候,我就被灌進……這個人裏面了。

柳鸷說完,翻開天靈蓋給張引素表演了一團細肢腦花。細肢還能從耳朵裏鑽出來,但沒法向從前那樣為所欲為——這具身體無疑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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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鸷:關我什麽事?我被弄進去的時候,它就已經是死的了。

張引素:……讓我看一下你身上。

沒等柳鸷回答,他就伸手扯開了這人的衣服。單衣下泛青的僵硬皮膚上,果然密密麻麻文滿了咒符。

——阿泛不僅把它帶出了柳府,還弄了具文滿了地信符咒的屍體,用作柳鸷的容器。肉身是污穢最好的容器,能讓它長久地留在外界。

張引素:……那你被放進來的時候,是在哪?你是怎麽被帶進宮的?

柳鸷:啊?我就在這醒過來的啊。

張引素:別開玩笑。

柳鸷:我騙你幹啥?我就是在這醒來的啊!在那個方向——有個病怏怏的人和我說了一堆羅裏吧嗦的話,我不想聽,等過幾天能控制這具身體,就自己跑出來了。

沿着他手指的方向,張引素看了過去,那是冷宮的方位。

冷宮裏只有李眠。李眠、阿泛,這兩個人,難道在聯手做一件事?

他正思索間,附近又來了一批追兵。柳鸷用細肢把他拎到房梁上,自己坐在門口,看他們跑過去。

只是這次,有人對柳鸷起了疑心。

禁衛:你是哪個宮裏的?為何大晚上的在外游蕩?

柳鸷面無表情看他們,突然咧開嘴笑了。那些侍衛看不見,在這青年的背後,數十支黑色細肢如黑蛇般立了起來,尖頭瞄準他們的眉心。

然而就在這一刻,一道柔和若春風的聲音傳了過來。聽見那聲音,梁上的張引素不禁一怔。

阿泛:他是國師的随從,我奉國師的命令,把他帶回去。

他出示了春衣的國師令牌,侍衛們确認無誤後便去其他地方繼續搜查;等他們走後,阿泛擡頭看向柳鸷。

阿泛:公子在那裏吧?請出來相見。

張引素沒有動。他和柳鸷有些同化了,都不用說話,就能依稀感應到對方的想法。

柳鸷擋在阿泛前面,所有的細肢鋒芒全都對準了這張秀雅美好的面容:他不想見你。滾。

阿泛:那,公子想見李眠嗎?

阿泛:見到李眠殿下,公子所困惑的一切,都會得到解答。

李眠被囚禁的冷宮在北邊,防守森嚴。沒有李镛的同意,誰都不能入內。

春衣經常帶阿泛進宮,連入宮的令牌平時都交給他保管。所以阿泛能進宮沒有什麽好奇怪的,奇怪的是,他怎麽進入防衛嚴密的冷宮。

到了冷宮外,他停下腳步,駐足片刻。正當張引素想問他如何入內時,只見阿泛伸手撫上宮牆紅磚,不知從何借力,整個人身形如鬼魅般輕盈地攀上牆面,越過高聳宮牆。

這麽多年,張引素從來不知,他有這樣的身手。

三人入了冷宮。柳鸷一路上都在說,自己就是在這蘇醒過來的。

張引素: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阿泛:李眠殿下安排的,我只負責遵命照辦。

張引素:你是李眠的人?你什麽時候重新替他辦事的?

阿泛:我一直是殿下的人。

說話間,三人已入了內室。這裏沒有侍衛把守,整座殿宇空寂殘破。

一個人影站在屏風邊,像是早就知道他們會來一樣,靜靜地等候着。

李眠:奉雪,你來了。

張引素:我有很多事想問,但如果殿下能自己說,我會先聽殿下的解釋。

李眠眼中含着清淺笑意,他雖憔悴蒼白、一身素衣,但就像劍刃去掉了繁複的裝飾,顯露出純粹的清寒。

李眠:我自然有辦法和宮外聯系,守衛只是讓我無法離開冷宮,但要和外界聯系,還有許多辦法。

——有一臺半舊的琵琶擱置在牆角。琴音是很好的傳信工具。

李眠:阿泛替我辦事,帶來外面的消息。不久前,他告訴了我柳府裏污穢的事。我想見見它。

柳鸷:正是在下!

張引素:你安靜!

柳鸷不吭聲了,但是從兩個耳朵裏冒出手舞足蹈的細肢。

李眠:你把阿泛交給赦威道的春衣照顧,讓他能接觸到許多赦威道秘術,想方設法把柳鸷帶來。秘術這些東西,雖然高深,但只要花時日,就連他也能參透。

張引素:倘若我當時任由他流落街頭,沒有委托師兄,他現在也做不成這件事。

李眠笑了:那他就會可憐萬分地流落街頭,然後“恰好”流落到春衣面前。你的善心,只是更容易地促成了這件事。

李眠:奉雪,要完成一個目的,不一定要布多麽深遠的局。走一步看一步,有時反而更有效。這個局并不是為了柳鸷布下的,柳鸷是個徹頭徹尾的意外。但當我得知它的存在時,我就決定改變局面,先将目标定為它。

他命令阿泛把柳鸷帶來,并且,希望能創造一些談話的時間,讓自己和柳鸷好好談談。

于是阿泛尋找赦威道的觸器,将柳鸷帶出柳府,再在宮裏提前準備好病死宮人的屍首,用來盡可能長久地保存柳鸷。

但他們都沒想到柳鸷能那麽快的适應肉身,以至于自行逃了出去。

張引素:……但我不能理解,你想和它談什麽?我都不想跟它說話。

柳鸷尖叫:張引素你完了!!!你個王八蛋!!!

柳鸷:他跟我叽叽咕咕說了一大堆有的沒的,什麽條件什麽好處,翻來覆去的講!

張引素:你想收買它?——柳鸷,他是不是想讓你幫它逃出去?

柳鸷搖頭:沒有。

柳鸷:他就是想說服我,讓我聽命令辦事。

這個答案太荒唐了。張引素忍不住笑出聲:它能幹什麽正經事……

然而,一直含笑的李眠,此刻卻收起了笑意。

李眠:它能做很多事,奉雪。只是你不想讓它做。

李眠:它能殺人于無形,能抵擋千軍萬馬,能探聽最隐秘的機密。你讓它做,它就能做的比誰都好。

柳鸷:真的嗎?張引素,他在誇我!

張引素忍不住厲聲喝止:他沒有!——你不許做這種事!

他死死瞪着李眠,想不到這人竟想利用柳鸷做這些事。

李眠:別這樣想我,我不是為了用它滿足一己之利。

李眠:從我第一次聽阿泛說起它的時候,就忍不住想,這樣的力量,為何沒有人利用?

李眠:這樣的力量,若能為镛兒所用……該有多好。

他嘆了一口氣,看向對面的柳鸷和張引素,恢複了那種文雅笑意。

李眠:但是,看起來失敗了。它不願意聽我的,我也開不出能買通它的條件。不過,無所謂,我說過,這個局的目的,其實并非柳鸷。

張引素:……那是誰?國師春衣嗎?

李眠看着他,只是看着,那眼神讓人熟悉,仿佛很多年前王府初見,他和藹地看着這個孩子,把孩子抱在自己膝頭。

李眠:——是你啊。奉雪。

李眠:晉王李寒也願意協助我完成這個局。他和阿泛安排了一場負傷,為的就是讓你聲名狼藉。

李眠:你該逃了。你犯的是死罪,不能躲,只能逃,逃去關外。最後走投無路,投靠桃氏部族。

李眠:镛兒總想從朝中去查那個桃氏內鬼,然而一無所謂。查內鬼這種事,如果從己方這邊找不到端倪,那就應該……

他拿起瓷杯,笑意漸濃。

李眠:把一個人“送”去敵方那邊,從那邊反過來查。給你數三下的時間找逃脫路線,數到三,我就要喊侍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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