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懲前毖後
聽完小青的話,郁恪端坐在書桌前,沉着臉,不知道在想什麽。
“……奴婢一家雖蝼蟻之輩,見識短淺,但家世清白,從未出過作奸犯科之人。表哥才情甚高,向來頗得教書父子贊賞,于科考一事,實在沒有抄襲他人卷子的必要,求太子殿下明鑒!”
小青又拜了一次,雙手伏在地上,額頭貼手,聲音顫抖,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壓在了這一拜上。
郁恪皺着眉頭。半晌,才道:“你先退下,孤會給你們一個公道。”
書房中緊繃的弦松了一點,小青肩膀也一松。
“謝太子殿下!”小青朝郁恪叩頭,又對楚棠磕了一個響頭,起身退下了。
郁恪看向楚棠。
楚棠手中不停,雪白的宣紙上,留下行行清峻的黑字,走勢飄若浮雲,矯若驚龍,好像他眼中只有這一件事,聽不見外界的紛擾,心無旁骛。
“哥哥,”郁恪走到他旁邊的椅子坐下,問道,“你有什麽看法嗎?”
“科考之事,臣早就全權交由殿下處置。殿下心裏也已有了決斷,放手去做便是。”楚棠淡淡道。
郁恪陰沉着一張小俊臉:“如果她說的是真的,她表哥沒有作弊,那就是有人拿了他的文章,頂替了進士的一個名額。”
他今年第一次負責督辦科考,很多事情都在他手上過了一遍,清楚記得今年會試考上進士的人滿一百,正正符合要招的人數。如果小青的表哥作弊了,那進士的名額就該少一個,為什麽前幾天交上來的結果仍是一百?
他實在沒想到居然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徇私舞弊,毀壞考試公平,還找無辜的人替罪。
但氣憤之餘,他更多的是擔心。
他偷偷看了一眼楚棠。
楚棠眼皮子都沒擡,便道:“殿下還有什麽話要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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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恪抿了抿唇,帶着點兒試探,道:“哥哥,其實……”
楚棠卻停下了筆,問道:“殿下知道是誰做的嗎?”
郁恪一僵,點頭:“是。大概能猜到是誰。”
楚棠點了點頭:“願聞其詳。”
前幾天楚棠還未回來,郁恪處理朝務的時候,就發現李微開始有收受賄賂的跡象,雖然動作細微,但還是被人知道了。
常言道:“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以前郁北的風雨飄搖,有一大部分原因就是官員如蠶一般,慢慢吞噬了內在的銀錢,各為其財,導致上下不一心,棟梁坍塌。
所以楚棠一向要求郁北官員廉潔奉公,不得私相授受,如有,必嚴厲懲罰。他改制了多年,朝廷的風氣才稍微好起來,郁北在欣欣向榮地發展。
郁恪斟酌了幾番。原本他應該按照規矩,卸了李微尚書省的官職,調到地方去。然而他最後只罰了李微的俸祿,讓他好好反省,并未太過嚴厲。
沒想到今天李微的事就又被揭發了。
“李微他今年負責複核卷子,想來是他做了手腳。”
小青的表哥是出了榜後才被告知卷子抄襲。批改的時候沒有問題,那就是複審出了問題。
楚棠放下筆:“殿下之前為何不懲前毖後呢?”
既然李微已經有了收受賄賂的跡象,那就應該一視同仁,按法處置。這樣就不會有之後的事了。
但楚棠這樣問,并非責備郁恪,他只是好奇。郁恪之前也處理過同樣的事,手段和他一樣,說一不二,但他為什麽獨獨對李微網開一面?
郁恪卻以為他在怪他辦事不力,撇開了眼神,咬了下牙,小聲道:“他不是你的人嗎?”
“殿下?”楚棠沒聽清他說什麽,疑惑道。
郁恪有些委屈,又有些不敢看楚棠:“因為李微是一開始就站在你這邊的人,我、我記不想掃你的顏面。”
楚棠一愣:“臣的顏面?”
郁恪說:“對啊。而且要是我重罰了李微,那些人肯定會以為我與你不和,到時候流言紛起,哥哥對我心存芥蒂怎麽辦?”
楚棠卻搖頭,道:“臣不會因為莫須有的事與殿下不和。”
郁恪也搖頭,道:“哥哥從小在佛寺長大,不清楚流言的厲害。”
楚棠一哂:“可是殿下,權衡起來,這件事損害的是普通百姓的利益。”
郁恪撇嘴,小聲道:“普通百姓有你重要嗎?”
楚棠沒聽到,說道:“如果小青不是臣府裏的人,如果今日殿下沒有注意到她,那她一個尋常人家,該去哪裏伸冤?”
楚棠的意思是,按照流程,小青明明可以去京都官府鳴冤,為什麽她沒有去,或者說去不了?官府那邊是不是也該查查了。
要換作平時,郁恪肯定懂他的意思了。
然而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楚棠不同意他的做法,楚棠甚至還怪他,他只是顧及楚棠的面子才放李微一馬的,楚棠居然還怪他”這樣的想法。
一聽楚棠的話,便以為他在質問他,一時難過又委屈,口不擇言道:“伸不了冤就伸不了,有什麽好在意的?天底下那麽多冤案,難道你能管得過來嗎?”
楚棠眉尖一皺。
郁恪有些害怕他生氣,但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而且我這不是也亡羊補牢了嗎?你何必如此惱我。”
楚棠唇角微微壓了一點兒,整個人好似無波無瀾的清澈湖水,讓人猜不到他心裏想什麽。
郁恪到底年紀小,第一次見楚棠這麽對他,難過的要死,眼眶紅紅的,跟一只氣急了的小兔子沒什麽兩樣。他還是氣不過,又道:“一個外人而已,值得你這麽、這麽罵我嗎?”
楚棠看着他,郁恪扭過頭去,避開他的目光,吸了下鼻子。
“殿下,”楚棠平靜道,“臣沒有罵你。”
郁恪直接扭開了身體,手心裏冒汗。
楚棠道:“太子,臣教過你什麽,都忘了嗎?”
楚棠以前都教他什麽,他都忘了嗎。
郁恪心頭一顫。
四歲生辰那天,楚棠成為他的太師後,時常會教他誦讀經典,指點史事。
“殿下,郁北自開國以來,歷來強盛太平,但為何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郁恪回答說:“國弱兵弱,文臣愛財,武将怕死。”所以內憂外患,契蒙攻打郁北就如入無人之境。
“不錯。”楚棠點頭道,“公與平者,國之基址也。各司其職,就是官員對郁北百姓的公平。”
楚棠說的他都記在心上,當然不會忘。
然而他轉不過來,腦子一熱,把想的都說了出來:“可李微對你忠心,也算有用,你為什麽不保他?”
其實這才是他心裏害怕的。楚棠今天對他如此真誠,萬一有一天他對于楚棠來說,沒用了、失去了利用價值,甚至丢了他的臉面,成為他的累贅,楚棠也會這般鐵面無私,翻臉無情嗎?
系統:“……”翻臉無情是這樣用的嗎?
楚棠不知道郁恪那點彎彎繞繞,只道:“他當時是有用,但現在的郁北,有用的人比比皆是。”
郁恪不知該說什麽。
楚棠嘆了口氣:“臣現在說的話,太子應該聽不進去。先解決了這件事,臣再來找殿下。”
他走了。
郁恪盤腿坐在榻上,已經扭到背對門的姿勢了,聽着楚棠離開的聲音,眼圈更紅了,氣巴巴的。
過了一會兒,他抹了把眼睛,下榻,走了。
宋府。
“李微大人雖有經驗,但到底心思不定。”宋雙成道,記“這次是下官的疏忽,沒有好好盯着那個老狐貍。”
“無妨,尚未釀成大錯。”楚棠道。
剛才去搜李微府邸的人回來了,抱拳禀告道:“回禀國師、将軍,李大人府上藏有十箱金銀珠寶、未登記在冊的土地房契,裏面還有一封書信,請二位大人過目。”
楚棠看了之後,遞給宋雙成。接過一看,上面言辭懇切,希望李微在複審中調換文章,給他兒子一個功成名就的機會,落款正是朝中某個達官貴人。
“膽大包天,竟敢私下勾結,在科考裏徇私舞弊。”宋雙成哼道,“一個賄買考官,一個貪污厚禮。這下可一網打盡了。”
侍衛又道:“李大人已供認不諱,收押地牢,聽候大人發落。”
對冒名頂替、私自調換卷子的舞弊者,郁北律令規定是抄家流放。不過他們介入及時,影響不算太惡劣。
宋雙成問道:“國師如何看?”
楚棠說:“既然今年科考由太子全權負責,那便交由他處置。”
侍衛頓了一下,出聲道:“國師大人,方才去搜李府的還有一隊人,是太子殿下的人馬。”
兩人一愣。
宋雙成朗聲笑道:“沒想到國師和太子,英雄所見略同啊。”
楚棠淡淡地笑了。
傍晚,國師府。
楚棠一人用膳,管家在一旁伺候着。
一人突然闖了進來,是小青。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停地磕了幾個頭,激動又狂喜:“多謝、多謝國師救命之恩!奴婢一家願為國師做牛做馬,肝腦塗地,必定報答大人的恩情!”
楚棠看了她一眼。
管家去扶她起來,小青哭得泣不成聲。
“不必報答我。”楚棠道,“告訴你表哥,上任後做一個好官。”
“是,奴婢一定轉告大人的恩訓。”
小青走時,看見了站在門口的郁恪,吓得腿一軟:“太子殿下!”
郁恪臉色不是很好:“嗯。”
小青道:“奴婢多謝太子殿下公正……”
郁恪打斷了她的話,問道:“哥哥他還在生氣嗎?”
小青愣了一下,回過神來立刻搖頭:“回殿下,國師看上去并無不虞之色。”
郁恪突然醒悟了過來。楚棠一向神色淡淡的,別人看楚棠能看出什麽花兒來。他在門口躊躇了片刻,還是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留下了沒評論沒動力的淚水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