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下山歷劫
邱采白奉命到晖月峰上尋人時,蕭椒并不在。
他是在同塵堂前一樹花開正茂的古槐樹上找到的人,繁茂的枝葉間墜了一簇一簇的花朵,清風繞樹,蔥茏的綠意間投下一片斑駁的陽光,蕭椒就躺在樹影婆娑間。翻開的書蓋住了他的臉,只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衣垂下衣袂,在風裏搖曳如流雲。
許是連風都想捉弄他一下,把書頁吹得嘩嘩作響,書本不堪其擾“啪”地掉到了地上。
邱采白在槐樹下彎腰撿起落到地上的那本書時,額角狠狠一跳——只見那書封上四個龍飛鳳舞狂放不羁的大字寫着:邪門歪道。一看就不是什麽正經書。但他還未發火,草草一翻卻見書頁間沒有只言片語,每一頁密密匝匝都畫滿了歪歪扭扭的烏龜。
邱采白只好把還沒來得及發的火生生咽了下去。
烏龜邪門不邪門他不知道,但是這位跑到槐樹上看烏龜的仙試新晉榜首腦子應該是不大好使。
邱采白覺得書有點燙手,但是一時扔了也不是,拿着也不是,只好捏了個訣擲到蕭椒懷裏,把人砸醒了才道:“蕭師弟,掌門傳你去議事大殿。”
蕭椒坐起身:“邱師兄,掌門師叔有什麽事?”
“去了你就知道了。”
少年人把那本書往兜裏一揣,恭恭敬敬道:“有勞邱師兄。”
蕭椒一走進議事大殿,頭皮都開始發麻——試問誰被一群長輩端莊威嚴地凝視着,腿不會抖呢?蕭椒是個膽子極大的,但是顯然也不太能承受這種場面。
他一眼看見了自家師父,心下稍安。
但随即他一顆心又重新吊了起來:師父這個點在議事大殿,準是趕上飛霞峰的事,連晖月峰都沒回就被幾位師叔叫過來的。
他覺得這次師父帶回來的“驚喜”可能會是驚吓。
師父和師叔們都高高坐在座上,一道道目光盡數落到蕭椒身上。
蕭椒也知道飛霞峰的事不可能這麽輕易就過去,他十分知趣地低頭跪下,盡量不去火上澆油。不管砸飛霞峰大門的事是誰的過錯,師叔們認定了要罰他,他也沒辦法。
Advertisement
“蕭椒。”賀寄松坐在主座上,肩膀上站着的那只色彩豔麗神色倨傲的花孔雀也跟着他一道居高臨下地看着蕭椒。
“弟子在。”蕭椒低着頭,看不到他掌門師叔的神情,有些緊張。
賀寄松嘆了口氣:“飛霞峰的事,你……”
“我可以解釋!”蕭椒立馬就要跳起來,“是鐘銘遠動的手,弟子只是能力不足,沒擋住!真的,邱師兄可以給我作證!”
立在一旁的邱采白默不作聲退了半步,他非常想說:“我沒有,我不能。”
“小辣椒。”程谷山嘆了口氣,用難得深沉的語氣接過了賀寄松的話,“飛霞峰的事,你也有責任。”
“是……弟子知錯。”蕭椒擺出一副良好的認錯态度來,低眉恭順道。
“但是念在你自願将飛霞峰的山門背上山來,也算将功折罪。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蕭椒當然不是自願的,讓他把山門背上來這事,還是程谷山差遣蕭冬他們去傳的話。
程谷山包庇得明目張膽,收到幾位師兄妹警告的目光,他也不甚在意:“不過為師和你師叔們商量了一下,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蕭椒擡頭看他師父。
“為師夜觀天象,算出你近日或有一劫待歷,明日你便下山去吧。”
蕭椒:“……啊?”
他又擡眼看了看在場的幾位師叔,見師叔們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
此時掌門并一衆師叔都在場,蕭椒當然不能拂了自家師父的面子,他端端正正行了禮領了命。
下了議事大殿,蕭椒跟着師父一起回晖月峰。
山風輕拂,仙鶴高鳴,半路上他沒忍住悄悄問程谷山:“師父,您又發哪門子瘋?”
程谷山人高馬大的,他背着手走在前面,而他身後的少年人身量還沒長開,只堪堪到他的肩膀。
少年微微仰頭去看他師父的後腦勺。
程谷山回頭賞了他一腦瓜崩:“沒大沒小!”
他目光又望向雲霧缥缈的青山遠景,眼中是蕭椒看不明白的高深莫測。
“歷劫乃順應天命,積累修行,于你大有裨益。百年來你未出山門,不知人間幾何,不入世何談出世……”
“師父……” 蕭椒印象裏的師父可不是這種故作高深的人,他都有點懷疑眼前的師父是不是誰假冒的。
“好吧,是你幾位師叔說你這修為近百年毫無長進,連鐘銘遠一招都接不下來,叫你滾出山門好好修行一番,若再無進益就別回來了。”
蕭椒:“……”
能确定這是他師父本人了。
“誰讓你平時不好好修行還愛調皮搗蛋?聽你師叔們說我不在山中的時日,你拆過會客堂的屋頂,拔過你掌門師叔那只孔雀的尾巴,差點把飛霞峰的靈藥圃薅幹淨,還把晔靈峰的幻境碎了,這次又拆飛霞峰山門……”
程谷山越說越氣:“你是跟山中野猴學的這一身臭毛病嗎,塵息門中哪個弟子跟你似的?”
他說完想起來,止禹山好像沒有野猴子,止禹山的猴子都聽話得很,蕭椒這身臭毛病可能是天生的,賴不到猴子身上去。
蕭椒認真回話:“三位師弟都跟我似的。”
程谷山額角跳了跳,心裏更氣了:“……為師我統共就收了四個徒弟,三個都是被你帶壞的!趁早給我收拾包袱滾下山去!”
蕭椒有點委屈,他從沒覺得是自己把師弟們帶壞了,但他也看出師父心情不佳,為免師父真的被他氣出個好歹來,他只好乖乖答:“好吧師父。”
“把那三個也都給我帶走,眼不見心不煩。”
“好的師父。”蕭椒轉念一想,覺得自己漏掉了什麽,“師父,這次你雲游歸來給我們帶了些什麽?”
程谷山揉了一把他的腦袋,語氣居然十分慈祥:“‘藤條焖豬肉’要不要?”
蕭椒雖已辟谷但依然嘴饞,他絲毫沒察覺出不對勁,眨巴着眼睛問:“好吃嗎?”
程谷山嗤笑一聲,手邊無端多出了一截粗壯結實的藤條,拿在手上就要抽蕭椒。蕭椒反應極快,一步跳出幾丈遠,同時他也明白了藤條焖豬肉是個什麽,連聲怪叫:“師父我錯了!”
程谷山也就吓唬吓唬他,沒打算真的動手,見把這不聽話的大弟子唬住了,他便将藤條收了起來。
“聽說這次大比的獎品是龍首玉?”程谷山背着手問道。
聽到師父這麽問,蕭椒自覺地就把腰間的玉佩解下來要上交,卻被程谷山輕輕推了回來。
程谷山就着蕭椒捧着玉佩的姿勢端詳了片刻,淡淡評價道:“确實是好東西。早年‘三宗四門’的說法剛興起的時候,七大仙門的掌門聚在一起商議出了每百年舉辦一次大比,用以評選優秀仙門子弟,這些年為了這大比,各門各派都獻出了不少寶貝,這龍首玉應該是隐心宗的東西。隐心宗……”
程谷山停了停,蕭椒飛快接道:“我知道,他們擅長心訣,主張修行修心,不為世間五色所惑,不被人生百味所迷,那什麽……‘定心猿,鎖意馬,心不動,氣自圓’。”他看書時大概也只是囫囵吞棗地看,此時有心想在師父面前展示一下,卻沒想到一時差點卡殼,頗為尴尬。
“嗯。”程谷山點點頭,“隐心宗的法寶都是輔助心法修行的,這龍首玉你收好,或許以後用得着。”
蕭椒點點頭,摸索着湊到師父身邊,又想起來個事:“那師父,您這次回來要待多久?”
程谷山聽他問這個,無端嘆了口氣:“待到你歷劫歸來吧。”
師父的語氣有一瞬間聽來遙遠又疲憊,像是快要化在山間清風裏一樣。然而清風輕飄飄就吹過了,程谷山話裏的什麽東西也像清風一樣,沒在少年修士心裏掠起一絲波瀾。
晖月峰上,同塵堂前,那些雜七雜八的蔬菜長勢不算喜人,但也不算太差,蕭椒四人時不時澆澆水,收了一季之後又會按原來的樣子種上。
程谷山一路行來,見這些菜苗自顧自地生長着,停住腳多看了它們兩眼。
蕭椒十分狗腿地湊過來:“師父,等會兒我擇些菜來,叫你嘗嘗我的手藝。”
“哦?”程谷山頗有些意外,“你學會燒菜了?上次我記得你差點把為師打的竈燒了。”
“放心師父,不就是燒菜嗎,小意思。”蕭椒拍拍胸脯,“您就等着吃吧!”
蕭椒說讓師父等着吃,便真的憑一己之力做了一桌豐盛的素宴出來,一眼看去倒是像模像樣。
蕭逗跟蕭算蕭冬輪番誇了一遍他們大師兄,程谷山就聽着幾個弟子鬼扯,也不表态。
蕭椒最後端出來的是幾只鹹蛋,那些蛋每個都有拳頭那麽大,圓潤光滑,蛋殼是瑩白的,像是琢磨得圓潤又養了許多年的好玉,看起來很是可愛。
程谷山覺得那蛋有點眼熟。
蕭椒先給師父分了一枚,還沒給自己挑個大的,師弟們就圍上來搶。
鹹蛋正好一人一枚,不多不少。
師弟們一拿到便迫不及待地開動,幾人裏最穩重的蕭逗一時居然也沒顧上師父,他拿筷子敲破了一頭的蛋殼,手上的蛋露出純淨無暇的蛋白,向裏一戳,便有紅紅的油從蛋裏冒出來。一看就很香。
程谷山在凡俗中吃過鹹鴨蛋,那滋味是真的絕。他也拿筷子敲蛋殼,跟着徒弟們一塊開吃。
“你們怎麽還會搞凡俗這套?”程谷山吃得美滋滋,同徒弟們閑聊。
“是小辣椒看您搜羅回來的那些書看會的。”蕭逗回答。
程谷山沒料到自己大徒弟還是這麽個看書都能看會做菜的妙人,他深覺自己之前可能埋沒了蕭椒的這點天賦。
“有一技之長,也算不錯。”程谷山心情頗佳地點評,“但這蛋是哪來的?”
入口順滑,讓人吃了一口便欲罷不能,凡俗那些鹹鴨蛋的滋味根本不能同這比。
“是山頭的仙鶴下的蛋。”蕭椒聽到師父誇,一時有些飄飄然,順口便十分驕傲地接道。
然後他被他師父噴了一臉油。
“仙鶴的蛋?!蕭椒!”程谷山差點沒被這兩口蛋噎死。
止禹山養的仙鶴不是凡品,乃是珍貴的異獸,統共不過那麽幾只,一只仙鶴十年最多下一枚蛋,蕭椒就給拿來飽口腹之欲了……讓掌門知道這臭小子幹了這等事,恐怕又少不了一頓重罰。
意識到自己嘴快說漏了的蕭椒:“……”
被師父吓得噎到的師弟們:“……咳、咳咳!”
“不是,師父,你聽我說。咱們這養的仙鶴它們都是雌鶴,這蛋孵不出小仙鶴的!”蕭椒飛快把最後一口咽下去,一溜煙跑出老遠。
小王八蛋連養殖之術都在書裏學會了,挺有能耐。程谷山氣不打一處來,化了藤條出來,攆着蕭椒打。
蕭椒邊跑邊挨打邊哭:“師父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及至金烏西墜,玉兔東升。一頓飯磕磕絆絆吃完,程谷山找了蕭逗、蕭算、蕭冬三人談話。晖月峰的四名弟子沒一個靠譜,但是程谷山思來想去,有些事他還是要交代一下的。
程谷山拿出了一枚羅盤,交到蕭逗手裏:“這是姻緣羅盤,你們這次陪着小辣椒下山把它帶上。”
蕭算和蕭冬沒有多想點頭就要答是。
蕭逗比他們謹慎一點,接過羅盤問:“師父,這姻緣羅盤是?”
“幫你們大師兄歷劫的。他這次要歷的便是這情劫。”
——情劫!
師兄弟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有些懵。
“上回千丈峰的錢師兄不就是去歷情劫,差點沒回來嗎?”
他們不太懂這情劫具體是怎麽個歷法,只知道以往同門的師兄師姐們但凡有歷此劫者,不是半條命沒了,就是整個人都瘋癫了。
“那小辣椒豈不是危險?”蕭逗拿着羅盤,神色凝重,“師父,要我們去把對方的修為先廢了嗎?”
程谷山:“……”
他忘了他的這幾個弟子都是白癡。
“倒也不必,給你們這個是希望你們能幫襯一下你們大師兄。世間之事唯情之一字最難勘破,這情劫也分好與壞,經營得當便是好事,皆大歡喜。若真應了那個‘劫’字,便是下場慘烈兩敗俱傷。”
程谷山嘆了聲氣:“況且你們大師兄是個胡鬧貪玩的,紅塵滾滾,能輕易蒙了他的眼睛,你們也多看顧他些。”
師兄弟一行領了命退下。
第二天一大清早,在山間的清風與鶴唳裏,蕭椒和三個師弟被他們師父扔出了止禹山。
程谷山站在內山山門邊上,眺望着幾個弟子打打鬧鬧地遠去,薄霧缭繞,他想起昨夜占星閣中被他隐約窺見一角的命運,無聲地嘆了口氣。
山門緩緩合上前,蕭椒似有所感地回了回頭,只看見一段未來得及消散的光——山門閉合,入內山的路便也看不見了,一眼望去是漫山遍野蔥茏的綠,有山花開得零星。
步出山門的蕭椒一行少年人并不知道等着他們的是什麽樣的一番際遇。
清風低吟,追着他們走了長長的一段路,終于還是不情不願地消散。而那條羊腸小徑通向之處,是天高地闊,也是前途未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