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紛繁複雜
史青雲風風火火地拽過蕭椒就要去查萬魔王和南溟究竟是個什麽東西,此時是大半夜,他也不好再去把自己門派裏那些個打雷都沒能震醒的師兄弟們再薅起來,只好勞煩身邊現有的這位便宜朋友。
無論如何,蕭椒總是比那些各懷心思的人要值得信任的。
蕭逗準備跟上,卻不經意對上了靈犀的目光。
靈犀圓圓的眼睛被夜色一襯,不刻意裝什麽天真可愛的時候,又黑又深,好像一眼能把人看穿。
蕭逗心裏一跳——這小丫頭別是剛剛察覺到了什麽!
然而她最終也沒說什麽,一見沒人管了,又往山行塔下跑。
史掌門腳下像抹了油,這會兒真是半點也沒個做掌門人的穩重,一溜煙就拽着蕭椒沒了身影,蕭逗看看他們遠去的方向,又看看一個人往山行塔下沖的靈犀,無奈折返,跑過去追靈犀了。
蕭逗自然已經不是小時候那個滿臉陰郁的少年了,做不出來對小孩子兇神惡煞的模樣,也不可能像蕭椒那樣把小靈犀拎雞崽子似的拎在手裏。他只好追上靈犀,準備勸一勸,也……聊一下剛剛那一眼是個什麽意思。
不過靈犀并沒有再做什麽出格的舉動,只是蹲在自己畫下的符咒——被蕭逗毀掉了的地方,一臉認真地低頭注視。
靈犀的引雷符畫得不是很正式,只是拿了樹枝在山行塔外的地上劃拉出來的。蕭逗做事有點塵息門掌門那一脈的板正感,方才情急之下去毀引雷符,居然還能在符咒上劃幾個一模一樣的痕跡出來,破壞掉引雷符中蘊集的靈氣,卻沒破壞符咒整體的規整感。
揮劍之間力度控制得恰到好處。
“符咒,你很懂。”小姑娘說的不是個問句,是一種輕飄又篤定的語氣。
蕭逗謙虛道:“也不過是當年在一位師叔手下聽學聽來的皮毛罷了。”
“你剛剛為什麽那樣?是真的像小……我家大師兄所說,你被什麽人蠱惑了嗎?”
他含在嘴裏的半句沒對着這小姑娘說出來——“我看你也不像被蠱惑了。”
靈犀搖搖頭,她執拗地盯着山行塔,那座多災多難的、承載了天風門甚至整個仙門安危的塔露出地面的一截其實并非全貌,它乍一看不高也不大,亭亭立在山間,精致有餘,卻并非端莊肅穆到讓人不敢接近。但是……天風門的幾位大能,前不久才入塔中,悄無聲息地殒身,葉紅鶴那樣的前輩也要搭上整條性命才能護住它,那場白骨洶湧、妖邪四竄的劫難不明不白……所有人都知道山行塔裏關着什麽,但沒有人知道裏面會發生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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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青雲不在場,靈犀這會兒倒是又變得實誠了,她說:“我姐姐,在裏面。”
蕭逗一愣。
靈犀的姐姐,何柔,那個總是較着一股勁跟什麽都有點不對付的姑娘,現在應該是躺在她住處的床榻上的。從她被天風門弟子自山行塔邊救下開始,那個房間裏的人來來往往,身為天風門這一代弟子裏頗為矚目的存在,哪怕她平時人緣十分一般,也仍有無數她的同門去探望她、照顧她,更何況……所有人都知道,天風門新掌門史青雲很喜歡她。
可是……
蕭逗這才想起來,靈犀這些天一直跟着黃老頭他們跑上跑下,雖然是一副郁郁寡歡的模樣,但她好像都不怎麽去何柔的住處探望。
“我姐姐,在山行塔裏。”靈犀語氣篤定,“躺着的那個,是假的。”
“假的?”蕭逗沒明白。何柔——躺在床榻上的那個,算是在史青雲眼皮子底下被救下來的,史青雲再不濟也不該眼瘸到那種程度。況且,何柔的師父并不在先前被葉紅鶴趕進山行塔的那群人之列,那位前輩現下仍健在,總不該連自己徒弟都不認得?
靈犀沒什麽表情:“你讀過《仙門實錄》麽?”
蕭逗沒認真讀過,但是對這本書倒是很熟悉,因為蕭椒喜歡看。這本書是各大門派的啓蒙讀物,羅列了各個仙門的風物,通俗易懂,但蕭逗那時自覺已是大人,不是很願意同蕭椒、蕭算、蕭冬一道讀那種哄小孩子的書,盡去鑽研那些晦澀難懂的“大道理”去了,因此也沒對書中內容留下什麽印象。
“歇雲山有種本土的地精,擅化人形,輕易不出世。出世也沒什麽,不過是化作一具軀殼,偷得別人一段人生罷了。”
這話背後的意思是……那個假的“何柔”,是地精所化?蕭逗眯了眯眼,盯着小靈犀一個腦殼頂:“你為什麽不告訴史掌門?”
“呵,”小姑娘啓唇輕笑一聲,那樣子半點不像是一個才七八歲的孩子,“那樣的人生,偷就偷去吧。”
蕭逗這時候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何柔,修行也該有百多年了,放在凡人身上已是白駒過隙匆匆一生,她父母并非仙門人,哪裏來的……七八歲的妹妹?
“你到底……”
靈犀好像從他突然變了的臉色中看出了他心裏的疑惑,仰着臉道:“姐姐對他們說,我是她撿來的孩子。其實不是哦。靈犀……就是她的親妹妹。”
山行塔下小範圍地刮起了罡風,有什麽冰冷的東西纏在風裏,驚得蕭逗無端出了一身冷汗,他聽到小女孩的聲音遠遠近近不真切地響起:“你是個好人。但是……姐姐我一定要救。”
蕭逗耳邊風聲驟停,冷汗涔涔,失去意識前,他最後看見的,是靈犀面無表情的一張臉。
是十六七歲模樣的、同何柔有五六分像的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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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風門的經樓和各門各派的經樓都大同小異,大體上能分為兩個部分——能看的和不能看的。史青雲猶豫了一下,還是帶着蕭椒把不能看的那個部分翻了個遍,但哪怕是這樣他們也只能找到只言片語的一點記載:“遠古神魔共存,神道隕落,後萬魔之首自封魔中之神,仙魔大戰中于須彌山巅被玉隐仙上斬殺。”
這是一段誰都知道的歷史。
須彌山一戰,人族修士拼盡全力,大戰持續了數月,幾乎熬幹了世間的靈氣,萬裏白骨終于堆出了最後的曙光。玉隐仙上劍指須彌山巅,一劍終結魔神的那一刻,也永遠地被載入史冊,千百年,傳唱不衰。
“萬魔王是不是跟這個,魔神,有關系?”史青雲猶豫道,“難道……當年這魔神……沒死?”
他覺得腦子裏有一頭亂絮。
上古魔物和真神一樣,在這些花團錦簇裏長起來的後人心裏其實是沒什麽具體的概念的,但是有那場人族修士元氣大傷的仙魔大戰的存在,自封為神的魔物倒是比那些不可追的遠古神明更能唬人。
蕭椒一反常态地沉默着,沒說話。
他隐約覺得萬魔王确實和那位傳說裏被玉隐一劍斬殺的魔神有關系。
幾千年來世間沒有一丁點關于這位萬魔王的只言片語的記載,那為什麽偏偏是現在冒出來?還有沈谧……為什麽也偏偏是這段時間才出現?沈漓如果是世間最後的神明,為什麽落得連內丹都被剖出來的下場?
撇開蕭椒對沈谧的那些心思,他其實也還有好多關于沈谧其人的事沒搞明白,以至于當他完全冷靜下來後一邊能确定自己認定了沈谧,一邊又對自己這偏執感到不解。
從沈谧離開之後蕭椒一直有些心神不定,這些天也他看了各種亂七八糟的書,凡間的話本子也有,稀奇古怪的古籍也有,有的是他自己的乾坤袋裏裝着的,有的是跑到這經樓來借的——反正能看的那部分天風門也沒藏着掖着。
蕭椒從來沒有說起過,這段時間他其實陷入了一種極端的迷惘裏。
沈谧的出現、葉紅鶴留下的話、遙遠的那場幻覺般的沉沉黑雨……以及山行塔出事之後師門派來的是邱采白而不是任何一位前輩,甚至葉紅鶴先前把史摯凡等人攆進山行塔的事,所有的所有,都讓蕭椒覺得不太對勁。
天命加身這個事确實如他同蕭逗所說,很小的時候他就意識到了,但那個時候這“天命”還很溫和,就像不言不語淡淡地陪在他身邊的長輩、友人一樣,一點一點将那些別的修士一生也求不到的機緣“喂”給蕭椒,這種細水長流幾乎讓蕭椒産生了一種……也許他也能就這樣無憂無慮地過活一輩子的錯覺。
直到大比之前,他在止禹山山腳下與群山共情。
“天命”的存在感陡然增強,在蕭椒看來,這位一直旁觀他的“友人”像是突然發了瘋,捏着他的喉嚨瘋狂給他灌東西。
或許是因為蕭椒自幼生活在止禹山上,被師父師叔師兄師弟的善意包圍,又有“天命”加持,他就像是一棵生長在雲端仙境、不受人間風霜侵蝕的小樹。
他的師父程谷山曾經拿着話本對蕭椒說,世上有諸般人、妖、魔、鬼,草木生長之處,皆是蒼生。蕭椒那時應該也是聽進去了的,但對他來說,聽進去和悟透徹,不是一回事。
後來他被師父扔下止禹山,一開始的數月裏他與師弟們游走人間,只做滾滾紅塵的過客,他們在凡塵裏行過山河,看山看水卻浮于表象。
蕭逗幾人還有一些在凡塵的經歷,但蕭椒一點也沒有,他一睜眼便在仙門,哪怕是私底下不着調地調皮搗蛋胡鬧,他待人接物也有一種幾乎與生俱來的自我和他自己都沒太察覺的傲慢。他會與人交心,但出于禮貌也不會打探任何一個相識一場的人的過往,他也會嫉惡如仇,但這似乎也只是出于他個人的意願來判斷對方是好是壞。
然而游歷至今的後半段,好像就是認識沈谧之後吧,分明過去也沒多久,卻有接二連三的事紛至沓來,荒山夜雨,一步邁進困住李無的幻境,入歇雲山後種種……
這位修行不費吹灰之力的少年天才,好像終于被迫透過仙門萬丈的山崖,從雲端上投下了一瞥,落了地,隐約觸碰到何謂凡塵何謂蒼生。
紛繁複雜,是蒼生。
他好像也隐約明白了那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天命”在打什麽算盤——搞不好真的像沈谧說的那樣,要推他出來做那個立于潮頭、撼海填淵的人,那麽……那場他一個恍神看到的烏壓壓的、鋪開萬裏千裏的雷雨,又是在昭示什麽呢?
“蕭椒,你有沒有聽!”史青雲快湊到蕭椒耳邊吼了,才把這不知神游何處的人吼回來。
蕭椒眨了眨眼,收了收眼中的情緒:“嗯?你說什麽?”
“……”
“我說我剛剛找到了……南溟是什麽地方。”
他手裏捏着一卷陳舊得翻起來都要小心翼翼的竹簡,那是葉紅鶴的手記,葉紅鶴一生愛竹,最喜用竹簡。這卷竹簡應該是他千八百年前寫的,寫完估計就扔到一邊去了,沒怎麽注意保存,它現在東缺一塊西缺一片,賣相就不怎麽佳,往角落裏随便一塞,很不引人注意。
史青雲一手捧着,一手将竹簡小心展開,竹簡的最後兩行字是:南溟者,神道殒身之所,世間惡念之源……
要命的是,手記最後一行如是說:山行之塔,下通南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