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春光好(一)
邱遠欽一夜輾轉難眠。
蘇筝。
這個名字如同一頭莽莽的小獸,從記憶的迷霧中一頭便撞了出來,狠狠地擭住他的心,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更漏聲聲,桌上一豆寒燈晦暗幽暗,燭淚灰白慘淡,一滴滴地積在燭臺之上,夜風從镂花的窗棂格子間忽地撲了進來,于是,那寒燈微火仿佛受了驚似的,兀自跳了幾跳,噼啪一聲便熄滅了,空留下一縷青煙自那半截子慘白白的燭芯上袅袅騰起。
他是什麽時候認識蘇筝的呢?
不,他和她根本不能算是真的相識罷?
那時候,她尚待字閨中,那半闕一不小心流出西樓閨閣的憶江南,便足以使得她名動蜀中。
陽春之日,珠簾懶卷,從外頭微微透了點天光進來,妝奁上漫着一層流光,妝臺上擱着一只攢絲銜珠金鳳,那鳳頭下頭銜着一粒碩大的粉珠,在日光間輕輕蕩悠不止。地上一只獸首紅泥小爐裏正焚着一把幽淡的百合香,畫屏上的莺穿牡丹隐在一片朦胧的煙氣之中,只餘下一點模糊的影子,那畫屏裏的長尾莺哥鳥兒就在這一點煙氣之中,仿佛活過來了似的,睜着一雙靈動的眼,偏着頭去瞅畫屏外頭的人世萬物。
蘇筝雖然名字裏頭有一個筝字,但筝卻彈得并不好。她真正彈得好的,是五弦的古琴。
她斜靠在美人塌間,一雙素手懶洋洋地撫弄琴弦,張弦代語,琴音泠泠,正是小女兒一腔的春愁滿緒。
阿兄蘇盛勾起珠簾進來,幾瓣春紅随風而入,一片玉滴珠落的琅然之聲,他人未到而音先至:“小九兒,為兄将你上半闕的憶江南謄寫了,專程拿給今日一同品茶的士子們傳看,你猜一猜怎麽着?”
那六扇翠屏後的美人塌上,傳來蘇筝不滿的抱怨,真真是俏語嬌音:“阿兄,誰讓你把我的詩作偷偷地往外傳呢!”
蘇盛笑得賊兮兮的,一掃在外人面前官宦貴公子的派頭:“我家小九兒之才不在蔡卓等人之下,為何倒要藏着掖着?”他湊近了些,那笑容越發地神秘,“小九兒尚未婚配,難道我家的小九兒就不想配個貌比潘安俊,才高八鬥星的青年才俊?阿兄是将小九兒那上半闕的憶江南權作了抛出去的繡球,須得是個有能耐的,才能接得住呢!”
她早已羞紅了臉,一雙黑白明澈的瞳子幾乎就要漾出水光來,她來不及汲上繡鞋,便要去追打阿兄,哪料得阿兄又從懷裏摸出一張疊得四角齊整的熟宣紙,在她面前晃了一晃,她眼尖手快,一把便将那紙奪了過來,展開來看,只見上頭是幾行行雲流水的瘦金體,骨勁而神豐,逗引着她不由地細細看過去,原來正是有人續了她那憶江南的下半闕,用詞精妙,珠聯璧合,讓這上下闕聯結得仿佛是出自一人之手,讓人不得不叫一聲絕。
這廂,蘇盛懶懶地仰躺在坐塌上,從袖子裏抽出一把十二骨的□□扇,得意洋洋地搖了搖,一面偷眼看着她緋紅的臉,一面戲谑道:“小九兒覺得這小女婿如何?可還入得咱們小九兒的法眼?”
這句小女婿,可真是讓她窘到了家,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了進去,她揚了揚那張熟宣紙,作勢要将那紙扔到爐子去,可心裏卻萬分地舍不得,只覺得那詞果然十分的好,讀來真是滿口嚼香,比自己的上闕勝了不少,不禁想再研習研習,那紙也就仿佛似有千斤重,讓她丢也丢不得,拿也拿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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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盛難得見她這樣扭捏的小女兒情态,不由地大笑道:“小九兒莫非還嫌棄這人詩文不佳?這人可是鼎鼎大名的邱家二公子,唉,可惜了了,邱公子可是對咱們小九兒的文采贊賞有加,傾慕不已呢!”
仿佛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她的又一首詩作又經了阿兄的手流傳了出去。不過,這一次卻是單單流傳到了一個地方,一個人的手中。
頭束玉冠,身着錦袍的邱二公子手拈一紙幽香撲鼻的薛濤箋,上頭正兩行清麗無比的簪花小楷,他慢慢地吟出上頭的那二十個字:“春風悲弦音,梨牆阻鴻信,舊景重思量,長籲瘦羅衣。”
蜀中的女子,一貫敢愛敢恨,譬如夜奔的卓文君,再譬如,咱們吟出長籲瘦羅衣的蘇筝小姐。春光正好,殷紅如血的薔薇花攀在牆頭上,迎風怒放,濃豔欲滴,飽滿得能灼傷賞花人的眼。
被如此才情出衆的女子如此傾慕,叫年少的公子如何不神思飄飄?
從此蘇家的三公子蘇盛一心一意地做起了傳書的鴻雁;從此書簡相傳心意相通,恨只恨庭院深深,高牆森森,不能即刻便得見玉人的芙蓉面。
幸好門戶相當,郎才女貌。即便是那庭院深深,春閨寂寞的時光再是難熬,也是只待着張敞畫眉,舉案齊眉,便可又成就一段留人傳誦千古流芳的佳話。
她及笄那年,紅豆初結相思果,鴛鴦交頸針上眠。
銀香歡歡喜喜地跑了過來報喜訊的時候,她正和表妹斜靠在後花園子的水池欄杆上,捧了一捧食子兒逗弄那春池中的錦裏,一尾透紅的錦裏正躍出水面,正一如一把兒潋滟的紅蓮盛放在粼粼春水之上。
聽聞消息,她的手微微一顫,手中的食子兒通通翻倒進水中,引得池子裏的一群錦裏紛紛聚攏了來,争先恐後地魚躍而出,霎時間那水面白浪翻滾,綠水蕩漾,正好應了那句俗話——攪亂一池春水。
耳側,銀香還在叽叽喳喳地說道:“小姐,那邱公子親自帶來庚帖上門提親,方才我在屏風後頭偷偷瞧了一眼,哎呀呀,三少爺果然沒有騙咱們小姐,邱二公子可真是好看得很呢!咦,對了,就像小姐那日寫的那兩句什麽來着呢,喔,叫眉如墨畫就,鬓若柳刀裁……”
那小妮子還如同剛出籠的鳥兒一般啾鳴不已,她早已提起了杏子黃的裙裾飛奔而去。
垂花門前捧了上好果品的小丫鬟被飛奔而來的她一撞,手中那一盤的櫻桃兒如同珠玉一般滴溜溜滾落四處,在垂花門前的青石小徑上咕嚕咕嚕地鋪開了來,如陡然間結出了紅豆,紅瓊壓翠,泛着她十六年來最明媚的光亮。
那丫鬟在後頭連聲喚道:“小姐!小姐!”
她的腳步早已跑遠了去,繡鞋踏在茵茵芳草上,微風拂過,她的腳尖如同踩在她房中那把古琴的冰蠶弦上,撩撥出清明透亮的調子,如山中清泉,叮咚作響,沿着一雙繡鞋便這樣徜徉而去。
花廳外頭的紫衣丫鬟見了她,不由一驚,她抿嘴一笑,舉了手指在嘴邊噤聲,輕手輕腳地躲在碧紗櫥外頭偷眼觀看,裏頭人影綽綽,看得不甚分明,耳邊只聽得一位少年公子的聲音朗朗地敲在心口上:“如此多謝岳父大人,”那身影朝上一拜,儀姿風流,行為帶着一股子說不出從容自若,“泰山大人在上,請受小婿一拜!”
她在外頭早就羞紅了臉,那廂只聽得父親哈哈大笑:“賢婿才學出衆,天資聰慧,人品貴重,前途必然不可限量,老夫只願你與我那小女伉俪情深,舉案齊眉。”
他未想到事情那樣的順利,蘇筝尚未及笄時,上門說親的冰人幾乎就要将蘇家的門檻踏平了,在這蜀中,誰人不知蘇家五小姐品貌無雙?如何能就這樣順利的許配給了自己?想來這事兒必然是蘇盛兄在蘇老爺面前做足了不少的功夫。
他微微仰起頭來,臉上一派流雲般清淡的神情,眉眼處卻是掩不住的笑意。
蘇筝。他的蘇筝。
那一紙小小的薛濤箋日日夜夜被貼身收在他的胸口處,仿佛一只待哺的雛鳥,眷戀地依偎在他的胸膛,細細的絨毛,輕軟的羽翅,讓人從心底生出一絲不可自抑的愛憐,恨不得用心口那一點滾燙的溫度,一寸寸地溫暖它,讓它羽化成這人世間最耀眼奪目的彩鳳,其華灼灼,其色華華。
他告退而去,眼角處一閃而過一角杏子黃的裙裾,和他懷中的那一幅薛濤箋的顏色一模一樣,他心中微微一暖,原來是他的那只小小鳳凰。
真是不公平啊,她怕是已經看到了他的模樣,可他卻還只能在夢中描摹她的眉眼。不過沒關系,我的蘇筝,我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我不着急。
他的腳步稍稍一頓,擡腳便走了出去。
她吓得一個轉身,待到回頭過去的時候,那一襲白衫已經悠然遠去。她心中暗暗懊悔,今兒可不是白白地來了一場麽,只隔着那朦胧的碧紗格子恍惚地看了一眼,連着個囫囵樣子也沒瞧清楚。唉。
不知何時,表妹在她後頭偷偷地湊了上來,笑嘻嘻道:“姊姊,你可曾看清姐夫的模樣?”
她面紅耳赤,斜觑了那張古靈精怪的面孔一眼,用團扇往表妹腦袋上輕輕一敲,故意正色道:“說什麽呢!”
表妹湊近了些,俯在她耳邊一本正經地道:“姊姊,我可聽人說了,那邱二公子可是天上少有地上無雙的玉堂人物,不知是這城中多少官宦家的小姐心裏的如意郎君呢!原來啊,他鐘情的是咱們家姊姊,也是,咱們家姊姊也只有邱公子那般的人物才能配得上呢!現下可好了,他成了我姐夫,就叫那一幫子裝腔作勢的小姐們去羨慕怨恨罷!”
是啊,那時候,不知道有多少人羨煞了他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