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冰雪消融最寒日,喜喜樂樂迎年來。

臨近歲末,天子在宮中設宴款待朝臣,凡五品以上官員皆可攜有诰封的家眷同行。天還未亮吉安就侯在主廂房外等着給紀榛梳洗,可時辰将近,裏頭還是半點兒動靜沒有。

他家公子賴床是尋常事,怎的連素來最為克己的沈大人也不見身影。

吉安正想壯着膽子叩門,雕花木門終是由內被打開。沈雁清只披了件外袍,看着也是方起的模樣,微錯開身子讓出道路。

“沈大人。”

吉安恭敬一喚,低頭進內。

外頭飄着細碎小雪,屋裏倒是暖烘烘的。紀榛聽見聲音,迷迷蒙蒙地從被褥裏探出被悶得緋紅的臉。吉安還以為得費些功夫才能叫得紀榛下榻,可剛把潔面的熱水放下,就見得紀榛已經動作遲緩摸索着在穿鞋了。

沈雁清向來不需要奴仆伺候晨起,也曾看不慣紀榛連穿衣梳發都需要人代勞的嬌氣行徑,如今卻無端覺着沈府也未必非得事事省儉。只是養一個紀榛,能廢得了多少人力物力?

戴梳洗完畢,轉眼吉安正在給紀榛系腰帶,嘴裏心疼地嘀咕着,“公子瘦了許多.....”

這半月多紀榛着實是掉了不少肉,原先勻稱的身段變得纖瘦,特別是那截腰,細得不堪一握。

嬌軟不勝垂,瘦怯那禁舞。春日未到,新柳先至。

紀榛感應到沈雁清的視線,困惑地擡了下眼。沈雁清發戴玉冠,着雲錦墨魚廣袖袍,一如既往的風雅飄逸。他唯恐亂心,只匆匆掠一下,又低頭看自己一身淺紫混白圓領袍,不知何時起他的衣飾也變得這般素淨淡雅。

明明他從前最愛繁瑣奢華之物。

吉安挑來挑去,往他的腰間戴了一個香囊,又想綴上珠寶玉石,他擡手攔了下,“就如此吧。”

他想到城門口只着粗制薄衣的兄長,如何能安樂地披金戴銀?

沈雁清忽而上前接過吉安手中的紫霞佩環,不由分說地系在了紀榛的腰帶上,如此親昵的舉動,好似他們本就鸾鳳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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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榛抿了抿唇,不知沈雁清何意,但也沒有阻止。

方佩戴好玉石,已在府外馬車內的沈家二老命奴仆來催,二人這才離了主院。

沈家二老打扮隆重正襟危坐着,紀榛上了馬,主動坐到最裏側去,待沈雁清坐定,一行人直往宮牆。

因沈雁清站對了黨派,近日又升了官,沈家的聲望一時水漲船高,沈母雖無诰命,也得以前往宮宴。沈雁清仕途一片大好,她由衷地開懷,難得的多話。

沈父與她交談,沈雁清亦偶爾應承兩句,唯紀榛沉默地端坐,仿若與他們只是順道搭個夥。按理說,此行紀榛不可一同前往,他也不願在紀家落敗後現身于人前遭人非議,但沈雁清表了态要帶他同行,他拒絕不得也就不想多加争執。

紀榛并不聽沈家人在說什麽,只絞着自己的手指玩,有些犯迷糊。

馬車一個颠簸,他身子往沈雁清的方向傾倒,沈雁清手方擡起要接住他,他卻先一步地攀住窗框,只堪堪地挨了下沈雁清的肩膀便坐穩了。

沈雁清的手落在半空中,一頓,若無其事地落下。

沈家父母自然也瞧見了這一畫面,有些詫異地對視一眼。

紀榛渾然不知自己的舉動掀起的小小風浪,又規規矩矩地坐好。他如此知禮曉事,總愛斥他不成方圓的沈雁清該覺欣慰,卻無故心生煩躁。

但父母在前,沈雁清仍是不露聲色的,只半握起了空落落的掌心。

一個多時辰後,四人在內監的領路下進了祈年殿。殿中官員正熱絡地相互問候,沈家父子一出現,亦有不少同僚與之交談。

沈母去了女眷區,紀榛跟在沈雁清身旁。他如今身份特殊,就算是不言不語也引來許多打量的目光,當着沈家父子的面,官員倒還算客客氣氣。紀榛環顧一圈,再不見護他周全的父兄,只覺芒刺在背。

入座後,紀榛也沒有心思享用食桌上的小點,只半垂着腦袋靜默。緊握的右手忽然被慢慢掰開了,一塊松軟的桂花糯米糕落在他的掌心。

他順着玉骨往上瞧,沈雁清輕聲說:“怎的不吃?”

上一回在南苑時嘴巴就沒歇過,這次倒如此清閑了。

紀榛抿了抿唇,聞着香軟的糕點,不由自主地望向前座——紀家的位置已經易主。

他眼睛一酸,唯恐在這麽多人面前失态,抓了糯米糕就塞進嘴裏,胡亂咀嚼着。

沈雁清把熱茶推到他面前,似無奈道:“無人跟你搶。”

紀榛不說話,一個勁地吃東西,仿若如此就能将心中悲痛一并咽進肚子裏。

不多時,便有同僚喚沈雁清到旁議事。沈雁清囑咐道:“在此候着,哪兒都不要去。”

在這宮宴裏,紀榛分不清誰是敵是友,只能似浮萍一般依靠着沈雁清。聽聞此言,惶恐地眨了眨眼,想讓沈雁清留下,可最終還是沒有開口挽留。

他安靜地坐在位置上吃着香甜糕點,自知今時不同往日,并未去招惹旁人。

可與他有過幾次龃龉的禮部侍郎之子張鎮見他落了單,又免不得上前譏笑一番。

“紀榛,你一個罪臣家眷,不被判刑已是萬幸,不好好做你的沈家嬌娘,跑來宮宴做什麽?”宴會未開始,張鎮已飲了幾杯酒,與臭味相投的友人挨着。

紀榛不搭理小人得志的張鎮。

張鎮嘿嘿笑道:“你不是最能說會道嗎,現在成啞巴了?”

紀榛看着對方,仍不開口。

“瞧瞧,瞧瞧!這眼睛瞪的,沒了紀家,”張鎮伸出小尾指,滿臉不屑,“你紀榛就是個.....”

脆亮的女聲打斷張鎮的惡語,“久聞禮部侍郎之子狗嘴吐不出象牙,我還以為只是風言風語,今日一聽,原是真的。”

張鎮氣得轉頭,正想怒罵,卻見來人是王鈴枝和陸塵,“你們.....”

陸塵上前,溫和的語氣隐含犀利,“張公子,此乃宮宴,天子眼下,望你謹言慎行。”

張鎮最是欺軟怕硬之人,臉色微變,狠狠地瞪了紀榛一眼甩袖離開。

王鈴枝三兩步走到紀榛面前,還未開口安慰,紀榛先起身微微一笑,仿佛方才并未發生什麽不快之事,“多謝王姑娘。”

“你.....”王鈴枝還記南苑之時鮮靈生動的紀榛,短短半載,變化竟如此之大。她颔首,“無需客氣。”

紀榛還想與之交談,卻見沈雁清不知何時已經站到幾步之外。

不知方才對方瞧見了多少,聽見了多少。

王鈴枝因郊外一事不大待見沈雁清,一見到人便與陸塵離去。

沈雁清和紀榛重新落座。

紀榛半句不跟沈雁清提及張鎮之事,無事可做,又開始吃糕點,噎着了也不肯停下。

周遭一片熱鬧寒暄聲,沈雁清凝望着紀榛白潔的側臉,等了許久,等不來紀榛的訴苦,終是忍不住問:“為何不反駁?”

紀榛吞咽的動作一頓,原來沈雁清都看見了。

他就着熱茶把黏糊糊的綠豆糕吃進去,擡眸看着沈雁清,總是清亮的眼瞳蒙了一層灰般,輕聲地說:“我不想再出風頭了。”

往事如風刮來。

紫雲樓那夜,紀榛自信果敢地與看低女子的張鎮辯駁後,回府的馬車上,沈雁清斥他,“今夜出夠風頭了?”

時過境遷,率直坦蕩的紀榛竟也學會了屏氣吞聲。

從前那個金尊玉貴不谙世事的紀家小公子,終究還是在歲月的磋磨裏變得懂事、知趣、隐忍。他還是紀榛,又不似紀榛。

沈雁清并未飲酒,卻感灼意從心肺燒到喉管,燒幹了他滿腹的言辭。

他頭一回在面對紀榛時默口無言,乃至不敢看那雙灰蒙蒙的眼睛,怕在裏頭窺見造成今日局面的始作俑者。

當年紀榛利用權勢與他成婚,如今他聯合皇權将紀榛摧毀得七零八碎。

萬般種種,皆逃不開因果循環。

舞樂起,歌吟響,天子與文武百官共樂,滿殿笑語歡聲。

有官員提議文臣賦詩,得陛下首肯。沈雁清自無法推脫,與幾位同僚到殿中作詩。

紀榛靜坐片刻,見着不遠處的靈越公主。

他趁着衆人在賞詩之際悄悄起身,來到靈越面前,小聲說:“靈越,我有一事相求。”

靈越雖是三殿下的胞妹,性情卻很是柔和,與他也有幾分交情。左右瞧了瞧,将紀榛拉到一旁,“你且說來。”

紀榛定定道:“你可否帶我去承乾殿?”

他聽聞老太師回京後兄長的判決才定下,又聽聞廢太子在殿中跪了一日一夜,想必兄長幸留得一命也定有廢太子相助。

靈越膽子小,為難道:“承乾殿有重兵把守,你到了也進不去。”

“我只在殿外,不進去。”紀榛懇求道,“靈越,你幫我這一回吧。”

靈越到底耳根子軟,幾經猶豫到底應承了。

二人悄然出了殿門,繞過長廊往遠處去,因着有靈越在,一路倒很是順利。

熱鬧聲漸遠,所行之路也漸漸安靜偏僻。

兩刻鐘後,靈越纖手一指,“那就是承乾殿,紀榛,我在此處候着你,你答應我,一刻鐘就得同我回去。”

紀榛重重颔首,走過小石橋,來到厚重的朱門前。

門口有兩個侍衛,見了他喝道:“來者何人?”

紀榛望一眼高得翻不過去的紅牆,揚聲說:“殿下,故人之弟特來拜謝殿下恩情。”

說着,他掀袍雙膝跪地,朝着殿門鄭重叩首。

年幼時,他曾在府中與廢太子有過幾次會面。廢太子溫厚,有一回他在府裏的池子撈魚,無意濺了廢太子一身水,太子也不同他問罪,反倒和兄長誇他是小小捕魚翁。

這樣寬厚的人,卻不得天命垂憐,竟終其一生要困在這高牆裏。

宮門開出一條縫,不見人,只有稚嫩的童聲響起,“這位哥哥,我爹爹讓我告訴你,他已經不是什麽殿下,只是塵世一俗人,望你不必挂懷。”他一頓,仿若能見着他搖頭晃腦背詩的模樣,“昨日已去不可追,今日既來且珍行。”

紀榛又重重叩首,終是湧出熱淚。

他一抹眼,扶着地站起來,哽咽道:“紀榛謹記于心。”

恍惚間,他仿佛又見到了在福祿樓裏笑着打趣他的太子,“本宮記得小時候他可敢在府中爬山游水,比那山間的小馬駒還要活潑.....”

紀榛胸中悲恸,又深深望向厚重的殿門,深深一作揖,這才作別。

他擦幹眼淚原路回去,卻未在分離處見着靈越。

紀榛不識路,有點慌亂地小聲喊着:“靈越,你去哪兒了?”

話音方落,墨色蟒服從石山後緩步行出,答了他的話,“皇宮重地,何人無令亂行?”

他惶然回頭,對上一雙充斥着笑意的狐貍眼。

作者有話說:

三殿下(叼着玫瑰花一個漂移):都讓讓,輪到我閃亮登場了!

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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