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陰凄黑暗的牢房裏,一道血色身影靠着高高堆起的草垛,他時不時從胸腔內發出幾聲沉悶的咳嗽,引得看守他的契丹人極其不滿。

“吵什麽吵,閉嘴。”

沈雁清充耳不聞,啐出一口血沫,微仰起腦袋對上契丹人的視線。他的眼神極冷,黑黢黢的瞳孔像是一口荒廢許久的枯井,裏頭承載着對死生的無畏,契丹人被他這麽一盯,腳底竄上一股寒意,罵罵咧咧地走遠了。

為了折磨罪犯,每隔一個時辰契丹人都會往獄房裏潑冷水。北方的秋日陰冷,潮氣伴随着寒氣騰騰地往每一個毛孔裏鑽,像是長滿了鋸齒的小蟲子一點點地啃食着骨血,連最深處的骨髓都在隐隐作痛。

沈雁清眉心緊皺忍過從肺腑裏升騰的酸疼,牙根咬得發麻。

踏上漠北之路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經料到自己會淪落至此——他的仕途之路斷絕,紀榛亦對他恨海難填,活着不過行屍走肉,生生死死于他無異。

就算他走出漠北這片闊土,想必在回京的路上對他疑窦難除的三殿下也會痛下殺手。

是他心甘情願地走上死路。

牢門傳來鐵鏈解鎖聲,颀長的身姿略一彎腰進入獄房內,紀決垂首望着滿身血污的沈雁清。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彼時二人同樣身處牢獄,而今身份卻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那日在京都牢中裏的對話歷歷在耳。

“沈大人就不怕助了我,落得跟我一樣的下場?”

“京都敵友難辨,今日稱友明日為敵比比皆是,唯有利者可存。”

“一日利,日日生,年年歲歲生生不息,當真走至弓折刀盡之地亦是我的命數。”

一語成谶。

沈雁清擡眼看着前來探望他的紀決,竟還有心思感慨,“紀大人,此情此景,當真有幾分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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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扶着草垛緩緩起身,半靠着牆面,平靜地問:“可是判決下來了,是淩遲,車裂,亦或者腰斬?”

刺殺契丹王乃是彌天大罪,死在草原上反倒痛快,若被活捉只有受盡折磨的份。沈雁清語調沒有絲毫起伏,仿佛将要遭受這些殘忍酷刑的人與他無關。

紀決目露寒光,“你真決意赴死,也不該選在榛榛眼前。”

沈雁清坦蕩蕩地回:“我要他記着我。”

紀決是謙謙君子,極少人前動怒,聞言卻疾步上前扼住沈雁清的脖子,五指緩緩收緊,厲聲說:“你明知榛榛看不得血腥,卻為一己私念在他面前行事,榛榛至今還昏迷不醒.....”

“私念?”沈雁清啓唇,他反掌擒住紀決的手腕,推開,“我有私念,那紀大人的私念是什麽?”

這一聲反問振聾發聩,紀決退後兩步。

沈雁清深深看着他,“紀榛将你視為可親可敬的兄長,紀大人呢,可只把紀榛當作胞弟看待?”

獄房裏岑寂得似是山雨欲來的天。

紀決藏了多年的隐晦心思被明明白白地挑破,唇峰緊抿,不發一言。

沈雁清忍着肉身的疼痛挺直站立,他攤開掌心又握住,輕聲道:“那夜紀大人定已察覺我在紀榛寝室內,為何不推門進來,是怕見着什麽,又怕被紀榛發現什麽?”

紀決低斥,“夠了。”

沈雁清低笑,頗有幾分癫癡地道:“紀榛縱已對我無意,可到底與我合過庚帖,做了五載夫妻。他心性純真良善,我身亡後,他念着我慘死,愛也好恨也好,定會偶爾記挂起我......我也算不枉此生。”

“紀大人,念在我助你一場的份上,早日行刑罷。”

沈雁清一口氣說了這樣多,劇烈咳嗽起來,到底失了力氣,又緩慢地靠回了草垛,一副欣然赴死的神态。

紀決漠然地垂眸,半晌,道:“契丹王決定将你一路運送回京。”

作為俘虜行軍,人格盡失,生不如死。

沈雁清寧求一死,也絕不忍辱偷生,正想開口,紀決又說:“大軍兵分兩路,我與榛榛随軍隊同行。”

獄房的鐵鏈又鎖緊,将沈雁清關進不見天日的牢籠裏。

他靜坐片刻,忽地輕輕笑起來。他拿準了紀決對紀榛的私欲,紀決又何嘗不是算準他甘願為再見紀榛一面而毫無尊嚴地茍延殘喘。

在這一場博弈裏,無人是贏家。

紀榛做了很多次的噩夢成了真。

翺翔的鴻雁被冰冷的利箭刺穿長頸,悲鳴一聲從蒼穹跌落,忽而化作鮮血淋漓的沈雁清,猛地砸在了他的腳邊。

他又想起那頭被獵殺的驚慌失措逃竄的灰鹿,一雙清澈的眼瞳裏充斥着哀求與無助,可大刀仍是殘忍地砍向它的血肉,如注的稠血噴灑而出,濺了紀榛一身。

他擡起手一看,原來被斬殺的鹿竟是他自己。

紀榛驚叫着醒來,可怖的夢境有如實質,吓得他精神失常一般跌跌撞撞往塌下跑。跑出兩步,撞上寬厚的胸膛,他害怕地擡眼,見着讓他倍感安心的兄長,力氣驟失,身軀一軟被兄長扶住。

紀榛從噩夢裏回歸現實,安靜地讓紀決将他帶回榻上。

他屈着腿抱住雙膝,昏迷前的畫面鑽進他腦子裏,沈雁清被圍剿、被擒拿.....

他想問,不知從何問起,只是睜着圓眼茫茫地看着兄長。

紀決端來安神藥遞給他,他很聽話地張嘴都喝了。等紀決拿手帕替他擦拭唇角,他才喃喃地喊:“哥哥.....”

紀決根本不必聽紀榛接下來的話就知道他想問什麽,擡手撥開紀榛額前一縷碎發,說:“沈雁清活着。”

紀榛水潤潤的眼睛一亮。

“他刺殺契丹王,罪不可恕。”紀決定定看着眼前蒼白的面龐,“榛榛,你能明白嗎?”

紀榛神情茫然,面對兄長沉重的眼神,他不得不強迫自己輕輕點頭。

他知道在這世間上誰都有可能對他不利,唯有兄長事事為他着想,他會聽兄長的話,可是他也有太多的費解。

“那.....”紀榛嗫嚅着,小心地問,“他能一直活着嗎?”

兄長這回卻沒有給他确切的應答,只是神色莫測地看着他。

獄房裏沈雁清的話在紀決耳邊回蕩,“紀大人的私念是什麽?”

他的私念觸手可及。

他非神人,有愛有欲,那些被竭力封鎖鎮壓在心間的貪妄似被挑開了一個口子,争先恐後地往外攀爬。

紀決凝視着眼前對他毫無防備的紀榛,指尖微動,掌心緩慢地貼住紀榛的背脊,将柔韌的身軀往自己懷裏摟。

紀榛有些許困惑地,卻也十分溫順地靠進兄長的懷裏,還未待紀決有下一步動作,他便迷茫地喊了一聲哥哥。

這兩個純真的字剎那逼退紀決所有虛妄念想。

他如醉初醒地松開紀榛,見着紀榛瑩澈的眼裏盡是純粹的信賴,近乎是有些難以面對自己方才的荒唐行徑,張皇地站起了身。

紀榛察覺兄長的反常,怔怔地問:“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

“你沒錯,是我.....”紀決錯開紀榛澄亮的眼睛,退後兩步,道,“三日後大軍将啓程,沈雁清會随軍同行。我還有要事同蘊玉商讨,你早些歇息。”

紀榛目送着步履匆匆的兄長離去,心中蒼茫。

他悄聲下塌開窗,窗沿擺放着一塊手帕,他打開來看,繡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

一匹駿馬踏過京都的城門,行速之快引得百姓紛紛退讓。

朝堂裏氣氛凝重,滿朝文武百官垂首不敢言。

探子來報,使臣沈雁清行刺契丹王被生擒,契丹王震怒,不日将揮旗攻打大衡朝,而令人更為震驚的是,懷遠将軍蔣蘊玉竟夥同契丹造反。

此消息傳回京都時,天子第一時刻派人将蔣家圍剿了起來,可待官差搜府之時,才發現蔣家只餘下奴仆守府,蔣家人早已不知何時秘密離京。

無獨有偶,沈雁清的父母亦早不在京中。

顯然蔣蘊玉等人謀劃已久。

大衡朝在天子執政間重文輕武,當年邊境做亂,朝中一時無人可調遣,無奈下指派被削爵的蔣蘊玉上戰場,卻不曾想養虎為患,蔣蘊玉竟起謀逆之心。

一時之間,滿朝人心惶惶,驚悚不安。

如今朝中武官可用當是王家。王蒙老将軍已于兩年前仙逝,他手下的三萬精兵收歸朝堂,其餘可調遣兩萬将士的兵符傳至子孫手中。其子孫雖不如其骁勇善戰,卻也是精進勇猛之輩,當即請願帶兵禦敵。

當日作保沈雁清前往漠北的三殿下将功贖罪,主動請纓挂帥,天子準奏。

京都猶如沸水一般炸開,衆說紛纭。

市井裏有偷偷擁護廢太子者贊賞蔣蘊玉所為,亦有埋怨聲四起,責怪蔣蘊玉挑起戰禍。

而唯統一口徑的便是對沈雁清的啐罵。

百姓無所謂掌權者何人,誰坐了皇位能叫人安居樂業的皆是明君。

謀逆者對當朝君王而言罪無赦,可無論是何動機,挑起兩國戰争者卻是要世世代代被千萬民唾棄。

當年深受京都敬仰的三元及第的天之驕子一朝淪為街頭巷尾人人臭斥的蟊賊。學堂裏引用他詩句的書冊盡數燒毀,百姓走過被封條貼住的沈府門前亦忍不住上前踩踏兩腳。

功勞盡毀,罪孽深重。

凡人立于雲巅要殚智竭力,跌落泥潭不過瞬息。有史可鑒。

作者有話說:

沈大人能成為主角的原因就是他愛得夠瘋,也夠不擇手段。

附萬人迷受1v1解釋:很多人喜歡受,但受只喜歡攻。

無論如何,沈大人和榛榛都超愛,天生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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