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距離孫容華的事過去了差不多半個月的時間,如今顧傾城的身子已經差不多完全康複了,只是臉色看起來稍稍還有些蒼白。不過她平日裏也不怎麽出門,大多時候都只是懶懶的窩在軟榻上看話本。當宋承鄞在練字的時候,她就自己有一頁每一頁的将話本拿在手中但看,待他練完字以後,她便會直接将話本扔給他,讓他讀給她聽。
之前因為顧傾城身子不适,柳紅柳綠得在一旁伺候着走不開,只得每日去崇文軒将宋承鄞接過來,然而從崇文軒到顧傾城的寝宮之間的距離稍有些遠,這樣一來一回頗有些浪費時間,是以後來顧傾城索性讓人在她的寝宮附近暫且收拾出了一間空房讓宋承鄞住下。。
後來顧傾城身子雖然好了,但是一時也沒再想起這事,而她不說,也就沒人敢提起這個事,如此一來,宋承鄞就繼續這麽住着了。每日早起洗漱之後,便會過去與顧傾城一道用早膳,之後他自己在外間練字,顧傾城在內間看話本,閑極無聊也會撫琴一曲。宋承鄞從前很少聽到有人撫琴,只覺得她所彈奏的每一首曲子都是他不曾聽過的,他常常會聽着她的琴聲便忘了手中的事。
他才學完基本蒙學讀物的時候,她丢給他的話本都是些極簡單的,随着他所學的東西越多,她再拿來的話本,也漸漸變得複雜難以上口。
這一天午後,宋承鄞練完字之後,顧傾城也睡醒了,枕着引枕發了一會兒呆,清醒了些許之後,才将他喚進來。
“母妃。”宋承鄞在床前止步,拱手行禮。
顧傾城點頭,招手喚他過去,“過來。”
宋承鄞依言走了過去,方才在床邊坐下,顧傾城便已經将話本遞到了眼前來,他一眼不發的伸手接過,拿在手中翻開第一頁,一字一句的讀了起來。
沒一會兒他便将整個故事讀完,這次整個話本中再沒有一個字是他不認識的。這是他讀過的所有話本中,最為通俗易懂的一個故事了,通篇遣詞用句極其簡單易懂,所描述的也是一個極為簡單的故事,不像之前那些故事一樣,或是跌宕起伏懸念叢生,亦沒有神魔鬼怪施展讓人驚奇不已的神通,只是講述了一個誓死守衛國門的将軍的故事。前面大部分內容都極其平淡,只是到最後部分有些感傷。
宋承鄞合上手中的話本,擡頭去看顧傾城,只見她側倚着引枕,半擁着被子,目光有些游離,不知在想什麽。
“母妃,你怎麽了?”他問道。
顧傾城似是被他的聲音驚醒,這才回過神來,眼中情緒頗有些複雜,沉默了許久,才道,“你可知道,故事裏所描述的陳國在哪裏嗎?”
宋承鄞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思索了片刻,才搖頭道,“兒臣不知。”
顧傾城淡淡一笑,與他說道,“當今天下四分,分居于中州的四方,東為天元王朝,晉朝位于西方,南有寧國,北方奶是北越王朝。”
宋承鄞聽完她的話,卻有些疑惑,“為何沒有陳國?莫非陳國只是編寫話本之人杜撰的嗎?”
顧傾城搖頭,語氣忽然有些感傷,“承慶二年,秋,今上親自帶兵攻入陳國國都,斬陳王陳鎮霖于王座上,後又斬其六子三女,餘下陳國皇室宗親盡數貶為庶民,發配邊疆,陳氏子孫,三代不得入朝為官。至此,延續二百餘年的陳國徹底消失在中州歷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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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承鄞聞言,眼睛慢慢瞪大,眼底翻湧着名為敬佩的情緒。在此之前,他對宋鴻逸這個父親并沒有多少感情,更多的還是埋怨,可聽了顧傾城這番話,他卻忍不住打心底裏敬佩他。盡管他甚至還未到弱冠之年,但身為男人骨子裏的對英雄的敬佩,對于開拓江山的向往,卻是不分年齡的。
“父皇好厲害!”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滿滿都是崇敬。
誰知顧傾城接着又說了一句,“我曾是陳國子民。”此刻,她的語氣淡淡的,“永晟五年,秋,陳王陳鎮霖微服私巡時,在濱海岸得遇一容色傾城豔麗無雙的絕色女子,陳王大喜,将那名女子帶回了皇宮之中,封其為如夫人,賜居落雁閣,而後盛寵數年,直至陳亡國。”
宋承鄞聽得這番話,心中忽然湧起不好的預感,“母妃,你……”
顧傾城視線與他對上,黝黑的眼眸中一片平靜,“那個女子,名為顧傾城。”
宋承鄞眼睛再度瞪大,這次卻是因為驚訝,雙手捂上了自己的嘴,生怕驚訝之聲脫口而出。
她淡淡道,“我原本沒想早早便與你說這些事的,只是沒想到柳綠她們尋來的話本裏會提到與陳國有關的事。不過早早說了也好,讓你更早的清楚的認識到自己的處境。”
“人人都以為我是今上最為寵愛的妃嫔,其實不然,這之間的因果,待時機成熟了,我自會與你坦言。陳國早已滅亡,而我不過是一介亡國之人,身後并無親眷支持,如此一來,能給你的東西,就十分的有限,除了錦衣玉食讓人畏懼以外,再無其他。”
“待今上長眠之後,我大概也落不得什麽好下場,到那個時候,再沒有人能護你安穩,若你想要繼續受人敬重,便需要靠自己去争取一切。”
“我如今能為你做的,不過是鋪一條道,而以後的路,就需要你自己去走了。”
“你這麽聰明,一定能聽懂我說的話,對吧。”最後這一句,她的語氣篤定,而非疑問。
宋承鄞死死咬着唇,眼中情緒十分複雜,半晌之後才緩緩點頭。
顧傾城伸手輕撫他的臉側,問道,“我如今給你兩個選擇,一是入國子監,與其他皇子及朝中大臣的子弟一道讀書習字,二是去到無人認識你的書院,遠離皇宮,與一群身份各異的孩子一道讀書習字。告訴我,你的選擇。”
顧傾城只給了他選擇,卻不曾與他分析兩個選擇各自的利弊,因為她覺得宋承鄞如今一無所知,而人有趨利避害的本能,若是她将一切都攤開了跟他說,也許會影響了他的選擇,不如什麽都不說,讓他憑直覺去選。
宋承鄞低頭沉思了許久,最後仿佛下定了覺醒,擡起頭來看着她,堅定道,“我想出宮去!”
顧傾城聞言,心底有些欣慰,面上卻沒線路出來。她果真沒看錯人,這個孩子不僅天資聰穎,判斷利弊的直覺也很是驚人。
兩個選擇。若是留在宮中,就學于國子監,對他來說是最輕松的,因為只要宋鴻逸一天不死,新皇沒有繼位,她就不會失寵,依舊可以護得他安穩,給予他榮華富貴。然而弊端也很明顯,能入國子監就學的,除了皇家子嗣以外,便大多都是朝中重臣家中的子弟,這些人都很清楚他的身份,雖然明面上不敢怠慢他,但暗地裏肯定會看不起他。若無意外,他在國子監的學習生涯,根本不會交到一個真心朋友,除了學識的長進以外,毫無益處。
然而出宮去到別的書院就學,再沒有一個人認識他,雖然這些人不會對他恭敬有加,但也不會看不起他。以他的聰慧,想要在衆學子之中拔尖應當不是難事,若他再學會為人處事,想來交到幾個知心朋友不是難事。而将來這些同窗之中若有可造之材,她亦可暗中幫扶一二,人情自然就落到他身上,将來他若想做些什麽,便多了幾分助力。
顧傾城不知道宋承鄞做出選擇的時候有沒有想得這麽深,但是這都不重要,只要他選了第二條路,将來總會再聯想到這些的。
“我很開心,你最終的選擇與我的期望一致。”顧傾城忽然伸手攔住他的肩膀,手上微微用力,便将他的身體帶向前栽倒在她懷中,她的手在他的背上輕輕順撫着,說話的語氣難得有些喜悅,“我如今很慶幸,當初一眼就挑中了你,那是我沒想到,你竟會這般的聰慧……”
宋承鄞沉默被她禁锢于懷中,不曾回話,或者說,他不知道該如何接過她的話。女子身上散發的淡淡的馨香味彌漫于鼻尖,不知怎的,宋承鄞忽然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臉上漸漸熱了起來。
顧傾城不曾注意到懷中人的異樣,她的思緒一時之間飄遠了。目光透過雕梁畫棟,越過山川海岸,她仿佛看到了不遠的将來,這個她挑中的孩子功成名就,給予了她生還的希望。
她沒有過去的記憶,對未來一無所求,然而冥冥之中卻仿佛有什麽東西告訴她必須要活下去,去完成一件事,而答案就在那段遺失的記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