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方町難得起了個大早,卻沒有去學校上課。他從小就跟着父母走南闖北,泡妞和泡在酒桌上的時間比上課的時間還要多。所以這個研究生讀不讀對他來說意義不大,課有一搭沒一搭的聽着,只要呆夠兩年鍍層金回去,交差即可。何況父母對他的期許也不在學位,尤其是父親,打從骨子裏認為會讀書不如腦子活,會做研究不如靈活運用孫子兵法。

這麽多年,方町聽慣了這一套,難免耳濡目染,偶爾也覺得父親銅臭味太重,商人氣過濃,但大多時候還是信服的。

臨近下午兩點鐘,方町騎着摩托車來到一所高中校門口,邁開腿走進校區。

正逢下課鈴響,一路上都有女生投來目光。

方町向兩個女生問了路,準确的找到隋心的教室,裏面卻不見人,只聽到幾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在讨論什麽“打人”和“被遣返”。

方町腳下一頓,轉身就走,步子極大,來到辦公室區。

老遠就見一個低着頭的小身板,有些心不在焉的走在前面,腳下踉跄。

方町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麽,竟然緩下步子,沒有将人叫住,嘴角噙笑,一路尾随着走出校區。

然後,就見她低着頭經過了他停靠在路邊的摩托車,依然沒有停下,還跌跌撞撞的越過馬路,窩進一個角落,用手機撥了一個電話,還沒張嘴就挂斷了,緊接着就将頭埋了下去……

他心頭一緊,箭步過去,強硬的将她揪起。

——

“你怎麽哭成這樣。”

話音響起,隋心就被一個強有力的手臂拉了起來。

擡頭迎上來人,只見方町神色複雜難辨的方町,正緊緊盯着她。

隋心又低下頭:“你怎麽來了?”

“剛好路過。”

方町拉起她的手腕,穿過馬路,走回摩托車前,将頭盔遞給她。

隋心接過:“你什麽時候來的?”

方町靠着摩托車:“來了一會兒了,不過看你哭得像個傻瓜,還真想裝作不認識你。幸好現在沒什麽人。”

隋心白了他一眼:“我剛才還以為看見親人了,你卻一上來就奚落我。”

方町也勾起笑,拇指緩緩擦過她的眼角:“切,親人?我可是獨生子,你這麽丢人,誰會承認你是親人?”

隋心一下子被逗笑了,聲音悶悶的。

但很快又聽到他說:“學校的事我都知道了。”

一陣沉默。

隋心問:“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醜?”

“嗯,很醜。”方町語氣挑了挑眉:“怎麽,你還怕醜?我還以為你只怕黑。”

——

怕黑?

是啊,她是怕黑,但那都是以前的事。

她怕的不是純粹的黑暗,而是一個人被關在空屋子裏,那種快要孤獨和寂寞被滅頂的絕望,尤其是那時候她還小,還不懂享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個人空間。

而大部分時間都有父母和朋友陪伴的方町,是不能理解的。

方町曾經這樣問過她。

“丫頭,你怕老鼠嗎?”

“不怕。”

“蟑螂呢?”

“不怕”

“黃鼠狼?”

“我又沒見過黃鼠狼……”

“那你怎麽會怕黑呢?”

她不知道怎麽解釋。

可是有着同樣兒時經歷的鐘銘,卻對她說:“要是你一個關在家裏害怕,就給朋友打電話聊天,或者看書,看電影,轉移注意力。找些事做,學着把那些恐懼變成你的朋友。也許,當你開始喜歡獨處時,你就不會再怕黑了。”

她相信鐘銘,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如法炮制的那樣做了,那些恐懼果然再沒有找上來。

只是不知怎地,取代它們出現在腦海裏的,竟然是鐘銘神情淡漠的樣子。

越來越清晰。

——

她還清楚地記得,就在鐘銘和方町出國的前一個周,她将所有存錢罐裏的錢掏了出來,砸進小賣部,頭一回大方的請了個客。

她笑着鬧着在鐘銘家玩了三個小時,前所未有的瘋,直到連眼淚都笑出來了,才站起身裝作喝多的樣子,沖進洗手間。

她把水龍頭開到最大,不顧那些水花濺了自己一身,只是低着頭,極力掩飾着從喉嚨深處發出的聲音。

鏡子裏映出來的那張扭曲的臉,是那麽醜。

客廳那頭,鐘銘和方町正在喝酒。

走出洗手間,她沒有返回客廳,晃進鐘銘的卧室,一下子栽進那張大床裏,聞着熟悉的味道,閉上眼,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

——

醒來時,眼睛紅腫,屋裏昏暗。

她迷迷瞪瞪的趿拉着拖鞋,穿過昏暗的走廊,走向散發着微弱光源的客廳,不見方町,只有喝醉的鐘銘橫癱在沙發上,敞開兩顆紐扣,發梢淩亂。

她踮着腳尖湊過去,動作極輕的跪坐在沙發前。

心裏有個聲音在蠱惑着說,這就是她拼了老命留長頭發,養白臉蛋,努力學習的目的,千絲萬縷,只為了理出一個線頭,拉近彼此的距離。然後,坦然自若的站到他面前,輕聲說一句:“我長大了”。

盡管這或許對他不具任何意義,且很快就會消失在地平線的另一端。以至于,她不得不選擇抓住這個瞬間,放縱心底喪心病狂的小惡魔,掩埋最後一絲理智……

閉上眼,輕輕靠過去。

一瞬間,好像碰到什麽,又好像沒有。

還在那童話般的觸感裏,錯覺的感到他的嘴唇也微微翕動了一下。

她一下子擡起頭,見鐘銘沒醒,才松了口氣,然後緩慢的站起身,晃着酸麻的膝蓋。

直到身後傳來“啪”的一聲。

她驚喘的回頭,客廳門邊亮起一抹紅光。

“原來你真的喜歡鐘銘。”

是方町。

他将金屬打火機送進褲兜:“這可糟了……他和我說過,只拿你當妹妹。”

——

誰要當什麽鬼妹妹!

回憶一下子侵蝕了所有細胞。

隋心擡起頭,又問了一遍:“我現在這樣是不是真的很醜!”

“真的。”方町說。

心裏的大石一下子放下了,同時湧上來另一個念頭,迫不及待。

“那如果這樣去找昨天被我打的那個同學,會不會多拿點同情分?”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這麽離開,不管付出的代價多麽昂貴。

想法一成型,隋心就撥通了夏瓴的手機。

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夏瓴驚訝的聲音幾乎要穿透她的耳膜。

在夏瓴看來,這不過就是兩個朋友因為誤會打了一架,雙方都不介意,雖然姚曉娜住進了私家醫院,但是估計也就是礙于臉上的淤青不好意思見人,最多三五天就返校。

隋心問:“你有沒有姚曉娜寄宿家庭的地址?”

夏瓴立刻報上,随即道:“我晚點也會趕過去,有我在,你和姚曉娜互相道個歉,再讓姚曉娜跟家裏人澄清一下,我也跟我爸說說,這事就翻片兒了。別擔心,這事沒那麽嚴重!”

隋心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她只能用自己的辦法解決。

——

十幾分鐘後,方町順着地址找到了姚曉娜家。

隋心跳下車:“等我半個小時。”

“真不用我跟你去?”方町說。

隋心搖頭:“我是去道歉,又不是去示威,只要讓她出一口氣,這件事沒準還有轉圜的餘地。”

隋心走了兩步,又折了回來:“對了,中午那頓飯是你請的吧?”

方町扯着嘴角“嗯”了一聲。

“我就知道是你。一定是怕我再被人欺負,幫我收買人心吧?”

方町淡淡道:“我早說過,能用錢擺平的問題就不是問題。”

“以後,還是不要這麽破費了。”

話音落地,隋心轉過身。

方町卻在此時伸出手,将她一把拉住,手勁極大。

“就這麽上去讓人罵,值得嗎?”

“值得!”

隋心回過頭,眼裏充滿神采:“方町,在你二十四年的生命裏,有沒有過一件事是勢在必得的。為了實現那個目标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即使早已料到結果只有失望,卻還是想為它努力。”

直到這種努力,成了習慣,生活的一部分。

“鐘銘就是我的目标。”

方町緩緩擡眼,就見淡淡的日光下,那張白皙秀氣的臉一下子亮了起來,雖然臉上還有淚痕,随意披在肩上的長發也有些蓬亂,卻越發襯着那雙眸子清澈純淨。

然後,他就見到一抹燦爛的笑容。

“韓信都能忍受胯|下之辱,我去道個歉又算的了什麽?既然我可以為了他從學渣變成學霸,安安分分的在學校裏扮演小白兔,怎麽能就這麽半途而廢!我是不會被姚曉娜輕易打敗的!”

——

裝潢精致的套房裏,清一色的深色家具,糅合着現代巴洛克風格,音響組合裏傳出緩慢綿長的輕音樂,牆上的巨型油畫裏抽象的線條,生動而勃發的舒展着。

鐘銘将咖啡杯随後放在長過道的矮桌上,徑自走進一間四周被巨大高櫃圍住的長條形房間裏,中間是一整排只及胯部的矮櫃,上面被玻璃罩罩着,清晰地透出有序擺放在格子間裏的男款手表,以及各種色調且卷成團的領帶。

他撿出其中一條,系在高高立起的襯衫領子上,然後從高櫃中拿出深色調的西裝外套,利落套在襯衫外。

走出套房,步入走廊,轉過兩個拐角,迎上一個妝容精致中年女人。

“媽。”

鐘銘的母親秦敏麗漾起笑容:“終于肯回家吃飯了,你爸早上還提起你。”

兩人走向寬敞的樓梯,視線越過頂層的巨型藝術吊燈,寬敞的一樓客廳出現在眼前。

“工作歸工作,也不能忘了家裏人。”

“嗯。”

走過一個樓梯拐角,秦敏麗說:“對了,你爸爸那個朋友的女兒,暫時不能見面了,要緩幾天……聽說是在學校被一個女學生給打了。你爸為了幫朋友出頭,讓你大哥親自去解決此事,讓學校無論如何都要把那個女學生送回國……”

秦敏麗話音微滞,只覺得扶着她的手突然用力,再一擡頭,只見鐘銘臉色一沉,目光瞬間冷冽。

只聽他問:“大哥今天回來吃飯麽?”

“聽說是要回來的。怎麽,你找他有事?”

鐘銘不語,算是默認。

秦敏麗不認同的擰起眉:“你們分別給陳夫人的珠寶設計方案,明天就要拿臺面上見真章了。對你大哥來說,贏了你是理所當然的,可對咱們來說,這件事直接關系到你能不能在公司站住腳。在那之前你最好少跟他來往。就算要來往,也得一是一二是二,公私分明。”

“我知道。”鐘銘微微擡眼,笑容淺淡:“放心,我們只談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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