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錢塘雨後的夜晚空氣濕漉漉、冷飕飕的。雖說雨不下了,天卻還是陰的,黑沉沉的雲遮着半死不活的月亮,讓夜也變得黑沉沉的。
作為臨安府官督商辦醫藥基地的錢塘仙草社有着高大的圍牆,是當地最氣派的院子,大到一眼看不到頭。院子裏有藥坊、倉庫、食堂、宿舍、藥田,完全自給自足像個小城市,如果沒有熟悉的人帶路,初次來的人即使是白天也很容易暈頭轉向。
靠近牆根種着許多柳樹,粗大的樹枝上停滿烏鴉,它們死死盯着一個看起來鬼鬼祟祟穿着黑色行頭的人影。
黑衣人順着牆根蹭到柳樹旁,看看左右沒人,幹脆利落地爬上樹。烏鴉們湊趣地嘎嘎叫了幾聲,吓得這人連發出“噓”聲,讓它們安靜下來。
從烏鴉的角度,可以很清晰看到院子裏的情況,多數房間,白天忙忙碌碌制藥的人都早早歇下。每到固定更點,會有打更人打着哈欠出來打更,還有幾隊護院家丁牽着狗在院子裏繞着圈子巡查,幾隊人來來回回,簡直沒有空隙。
黑衣人顯然是個俗手,雖說爬樹的動作很是麻利,但上了樹抱着樹幹一動不敢動,更不敢出聲,眼睜睜看着院裏更夫和護院家丁轉了一圈又一圈,錯過多少機會,就是死活不敢下樹。
烏鴉們實在等得不耐煩,便一起嘎嘎嘎地叫起來。黑衣人被烏鴉們的突然發難吓得抱不住樹,手一滑摔進院子裏的草叢。
烏鴉們停止吵鬧,齊刷刷看着趴在草叢裏的黑衣人。黑衣人是從離地将近三丈的高度摔下去的,雖說是掉進草叢裏,但也應該摔得很疼。不過,這家夥強忍着沒有叫出聲,摔下去後繼續一動不動趴在草叢裏,繼續觀察更夫和護院家丁走動。
終于,他覺得時機到了,猛然爬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到對面一間亮着燈的房屋旁邊,再次閃進陰影裏。
許仙蹭到房子窗戶下,慢慢探出半個腦袋,用手指蘸着口水在窗紙上戳了個小孔。剛要從小孔往裏看,只聽屋裏有男子大聲說:“在那裏!”
本來就惴惴不安心跳過速的許仙,差點被當場吓死,立即蹲下,躲在窗臺底下捂住鼻子和嘴,屏氣繼續偷聽。
只聽房子裏另一個男子聲音問:“是幾是幾?”
之前男子的聲音隔了半晌說:“是三。”
接着,屋裏又有幾個男子發出了“唉!”的失望嘆息聲。
“再來再來,重新擲。”
見不是被發現,許仙這才放下心,再次悄悄從窗臺下探出半個頭,從小孔往裏看。屋子裏有七八個家丁裝束的男子,正圍着張桌子不轉眼珠地看,桌子上還堆着些散碎銀子和銅錢。有個男子手拿骰子盒正“嘩啦啦啦”晃,嘴裏還喊着:“輸贏有命富貴在天!”旁邊掌着盞幽暗油燈,照着那些賭徒忐忑不安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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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仙将耳朵貼近窗戶,認真聽幾個家丁說話。
只聽一個家丁說:“楊哥,你還不去細料庫看看?依咱們家老爺的脾氣,半夜肯定要出來一趟檢查細料庫,這要是發現你沒在那看着,估計又是一頓鞭子。”
叫楊哥的家丁嬉皮笑臉地說:“細料庫在東跨院,今晚老爺在西邊的丹棱上真院,來得肯定晚,容我再玩兩局翻了本去也來得及。”
“開啦!”接着,屋子裏又是一陣吵鬧的擲骰子聲和叫喚聲。
許仙點點頭,心裏想:“既然這裏是錢塘南極仙草社,家丁們口中所說的老爺,應該就是南極仙翁了。”
南極仙翁傲慢可憎的嘴臉又浮現在許仙腦袋裏,他決定去找找南極仙翁休息的西跨院。
“說是西跨院,那就一直往西找好了。”許仙想道。
仙草社裏房子極多,順着房屋的陰影走,安全又不易被發現。進入藥坊區,亮着燈的房屋多起來,許仙一連戳破好幾間屋子的窗紙往裏看,每間房裏都有幾十個工人正在夜間加班。
每個房間都是不同工作,有的專門用鍘刀鍘草藥,有的負責踩着藥碾碾藥料,有的正在用模具團藥丸,團好的藥丸被整整齊齊碼放在桌子上的方盤子裏。裝滿藥丸的方盤子,被另一些年紀較小的童工取走,頂在頭上穿過屋外的黑暗區域進入另一間房子,交給負責包裝的工人。
這些工人再用燒熱的蠟汁将藥丸包起來,在專用的臺子上曬幹裝進精美的小紙盒子,紙盒子上赫然印着“九轉靈通還魂金丹”。
“原來他們加班是在制作治療毒化人的藥物。”
許仙想起來,府尹大人已将藥物制作的工作承包給了錢塘南極仙草社。這可是一筆驚人的大單子,南極仙翁又獅子大開口,每丸藥成藥比開始講的又貴了幾成。府尹大人明知道做了冤大頭也只好認下。銀子像流水般流進南極仙翁的腰包,南極仙草社撈到這個大單生意,市值翻了好幾倍。
雖然不知“九轉靈通還魂金丹”的成分是什麽,但許仙的直覺相信,藥效并不會比他研制的藥更好。
“我管你人手夠不夠,天亮前必須做出兩萬丸藥,耽誤仙翁的生意,有你好果子吃。”
一個頤指氣使的聲音傳來。許仙定睛一看,原來是個小童,絲綢白袍胸口繡着只仙鶴,正是南極仙翁身邊的鶴童。
被他訓斥的那個主管,連連點頭保證。鶴童這才離開屋子,說要回去見仙翁,要個小厮打着燈籠便走。許仙見他是要去見仙翁,等他走出屋子,也遠遠跟着。
走過兩個園子,又出了三四個門,提着燈籠急匆匆來往的人逐漸多起來。再進到一個跨院,只見院子裏燈火通明,院門上的牌子明晃晃寫着“丹棱上真院”五個篆字。許仙三兩下爬上跨院耳房屋頂上,趴在瓦壟中間向下看。
但見院子裏兩廊站着許多手拿松明火把的家丁,又有三二十穿着管事模樣的人低頭提着燈籠站了幾排。南極仙翁正房門口坐在太師椅上,身上披着鶴氅,油光光的大腦門在火光映照下格外亮,身邊四個捧着熏香、果品、冰塊、令牌盒的丫鬟環繞侍立,左手邊臺階下站着鹿童。比那日在臨安府衙派頭又強了十分。
“南極仙翁,聖德無邊,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院子裏幾十人齊聲呼喊,震得屋上的瓦都震顫,直到反複呼喊幾遍,南極仙翁覺得受用夠了,這才伸出手手掌,示意衆人可以停下。
站在門口的鶴童進院子,從兜裏掏出塊小木牌交給鹿童,說:“回複仙翁,巡查已畢,各作各坊,運作如常。”
南極仙翁等鹿童把小木牌收回,這才開始訓話:“諸位,本次承蒙臨安府将治療臨安城瘟疫的大生意交給我錢塘南極仙草社,我等都應當同心戮力,完成重任。這單生意做好了,我仙草社便可以制霸臨安藥行,所以爾等都要好好做事,不得有絲毫懈怠。”
“是!”院子裏幾十人一起答應。
訓話完畢,南極仙翁又讓鹿童重審了一遍規矩,然後命令那些各部門的管事一組組上來領小木牌,分派工作和資金。這一組負責采購,這一組負責制藥,這一組負責銷貨,銀錢流轉動辄成千上萬,南極仙翁安排得井井有條。許仙趴在屋脊上直看得眼花缭亂,保安堂開方配藥不過一兩人,忙時連白素貞和小青也要來幫忙,并沒這般大陣勢,他心裏暗暗佩服南極仙翁果然有大将風範。
所有管事都領完小木牌走了,南極仙翁端過茶盞飲了一口,又問鹿童:“還有何事?”
鶴童施禮回答說:“禀報仙翁,三才會錢不二在一道門的小廳等一陣了,見仙翁事多,小童沒敢宣他進來。”
“哦?”仙翁聽說這人來了,好像想起來什麽,說:“趕快宣他過來,我正有事要問他。”
許仙聽了也是一驚,難道三才會和南極仙翁也有什麽聯系?看來,濟颠和尚讓自己夜裏偷偷來探查,果然有其道理。
錢不二進了丹棱上真院的正廳,南極仙翁屏退左右關上廳門,只留下鹿童和鶴童在旁伺候。許仙趴在正廳屋頂上,将瓦片輕輕挪開幾片,直到露出個小洞,從上悄悄向下看。
屋裏錢不二見沒有外人了,走上前納頭便拜,嘴裏還念叨着:“南極仙翁,聖德無邊,仙福永享,壽與天齊。錢不二拜見仙翁,願仙翁萬壽無疆。”
南極仙翁撫着胡子點頭,一臉歡喜說:“不二啊,你也是三才會頭領了,不要總是這樣拜我一介區區無官無職的老翁嘛。快坐快坐。”
錢不二說:“仙翁哪裏話,仙翁面前哪來小人座位?小人多年來承蒙南極仙翁資助,才有今天的地位。若不是仙翁一直提攜小人,小人至今也不過是個街頭混混,更沒有什麽三才會。仙翁待小人恩同父母,哪有兒女不敬重父母的道理?”
許仙萬萬沒想到,三才會原來是南極仙翁資助的組織,難怪財力如此充沛,能養活那麽閑人。
只聽南極仙翁笑着說:“好啦好啦,奉承話就不必講了。自從你刨開西湖蘇堤的怪洞,臨安城裏有不少人得了這種怪病,害得我不得不出山來替你收拾,真把老夫累死了。”
錢不二陪着笑說:“仙翁,蘇堤下壓着怪蛇妖的事,不是您告訴小人,命小人去挖的?如果不是仙翁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小人想破頭也不會知道這等機密。”
“嗨!”南極仙翁不禁得意洋洋起來,“老夫博覽群書,偶然在孤本裏看到蘇堤下壓着怪蛇的事。這怪蛇被壓着也不老實,時常噴射毒氣,戕害附近百姓。大蘇學士這才疏浚西湖,用挖出來的湖泥築了這蘇堤,用來封閉蛇妖噴射的毒氣。”
“是是是,”錢不二趕緊接話吹捧,“虧了仙翁想到可以利用這蛇妖的毒氣,叫臨安城裏流行這疫病,正是一箭雙雕的好計。既讓仙草社日進鬥金,又讓三才會有了打擊城裏妖怪的把柄。臨安府尹除了求仙翁力挽狂瀾,沒有別的辦法,臨安府府庫從此便是仙翁的家庫,想拿多少銀子,還不是伸伸手的事。”
“哈哈哈哈!”南極仙翁幹笑幾聲,說:“現在這樣最好,只要臨安府能控制住,讓毒化人不要太多,就鬧不出更大亂子。現在臨安府尹派了人馬四處搜捕毒化人,又将感染的病人集中治療,我看差不多也可以控制住了。”
“仙翁仁慈!”
“我這九轉靈通還魂金丹,雖說能壓住病人體內毒性,但不吃個小半載,毒性不能完全消除。如今一丸藥已經賣到七錢銀子,想要治好病,怎麽也要吃上百來兩銀子的藥。雖說臨安府如今是撥了官銀來做藥,也只能管得那些被拘來的病人。城裏如今人心惶惶,沒病的人也要自己買兩丸來吃……”
錢不二掰着手指算:“一個病人半年花一百兩銀子,一百個病人就是一萬兩。府裏現在拘押的病人有四五百人,這就是四五萬兩銀子!若是全城人都吃上這丸藥,一年下來進賬幾百萬兩銀還不是玩一樣?”
在錢不二算賬時,南極仙翁一直在摸着胡子微笑點頭:“不二啊,你也不是外人。這單大生意,你也勞苦功高,我不能白了你。年底結賬,我再給你十萬兩。”
“哎呀!”錢不二樂壞了,立即離座跪下磕頭像臼裏搗米:“仙翁便是小人重生父母,再長爺娘,不知該如何報答。每次為仙翁辦事,仙翁不都是千百兩銀子的賞小人,三才會唯仙翁杖首是瞻!”
南極仙翁笑着說:“好啦好啦,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你三才會成立多年來,借着打擊妖怪,也給我仙草社制造了不少商機。這次虧了你替我搞出這場大瘟疫,又第一時間搞來幾個毒化人供我研究,這才能做出這金丹,你可是立下了汗馬功勞啊。以後跟着老夫好好做,少不了你的好處。”
“南極仙翁,聖德無邊,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仙翁萬壽無疆。”
錢不二再次谄媚頌唱起來,南極仙翁樂得哈哈大笑,屋頂上的許仙氣得手直哆嗦。他怎麽也沒想到,錢塘南極仙草社和三才會原來是一夥的,竟然是他們聯手鬧出這場危急全臨安城的大疫,多少百姓變成毒化人被官府擊斃,為的只是讓他們趁機發橫財。
許仙怒火攻心,從屋頂揭下一片瓦,瞄個準,從屋頂小洞朝着南極仙翁光溜溜的頭頂用力扔下去。
“哎呀!”
正得意洋洋的南極仙翁被飛來的瓦片削到頭頂,當即破了個大口子,獻血流了一臉。他疼得抱着腦袋慘叫,擡頭朝着瓦片飛來的地方看,正看到許仙。
“屋頂有賊!抓賊啊!抓住他!”
南極仙翁立即大叫,錢不二、鹿童和鶴童也跟着大叫,院子裏頓時亂作一鍋粥,許多家人都朝着這邊趕來,護院的獵狗也“汪汪”叫起來。
許仙知道這回闖了大禍,趕緊貓腰起來企圖溜走。不料腳底一踩碎幾片瓦,碎瓦順着屋頂“嘩啦啦”滑下來掉地上,引得家丁們都提着燈籠朝碎瓦掉落的方向看。
“在那裏!”
有個家丁發現了許仙,大聲招呼其他人,衆人各執棍棒聚攏過來。許仙見被發現了,索性站起開順着屋頂跑。好在仙草社房子多,屋頂一間間都連在一起,許仙在屋頂狂奔,家丁們在下面追。
“抓住他!抓住他!”
家丁喊叫聲讓許仙心慌意亂,忘記吃了濟颠的藥後力氣增加幾倍,腳下力氣大了些,突然踏空踩穿屋頂。許仙頓時覺得身體不受控制,随着許多瓦片和塵土,一起從破洞掉進房子裏。
房子裏都是堆到天花板的松軟大包,許仙掉下來直接踩在大包上,腳一滑滾下去滾到地面。許仙伸伸胳膊腿發現自己并沒有受傷,只是周圍都黑洞洞看不到狀況,隐約曉得都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大包,看來是掉進了倉庫。
“在這邊!賊人掉進艾草倉庫了!”
“艾草倉庫?”許仙聽到家丁們這樣喊,提鼻子一聞,發現倉庫裏果然飄着艾草的香氣。他借着窗外的微光一連扒開幾個大包,抓出裏面的東西又看又聞,确定裏面紮紮實實都塞滿了艾草。
“難怪市面上買不到艾草,原來艾草都被錢塘南極仙草社收買了。莫非……”許仙突然心中一怔。
門外一陣嘈雜,許多人在恭敬地叫着“仙翁!”、“仙翁!”
許仙跑到門口,從門縫向外看,門外已經聚集了幾十個手拿火把的家丁,南極仙翁頭上裹着白布條,白布條滲出大塊血跡,滿臉的怒容,旁邊站着錢不二。
“開門!抓住那小賊!”
南極仙翁對身邊的家丁喊道,可是家丁們誰也不知道誰身上帶着鑰匙。南極仙翁氣得說:“今晚是誰管細料庫?人死哪裏去了?”
有個知情的家丁說:“仙翁,今晚值班的是楊大強,現在還沒來,估計是在哪裏耍錢。”
“混賬東西!”南極仙翁聽罷大怒:“什麽時候了,居然還敢耍錢?給我把他綁來,抽他一百鞭子!”
此時,只聽倉庫裏有人說話:“南極仙翁,你的‘九轉靈通還魂金丹’根本不是什麽珍貴藥材炮制,主料就是這艾草!你們早就知道艾草可以抑制疫情,所以早早收購了臨安府市面上所有的艾草,準備在把疫情釀成全城大瘟疫後,再高價制藥出售,是也不是?”
南極仙翁一驚,沒想到這人居然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秘密。驚愕過後,他冷笑幾聲,用手中仙杖指着庫房的大門說:“好小子,你倒聰明。可你還不知道我南極仙翁是和等人吧?我現在抓你出來,就憑私闖民宅、企圖搶劫打傷老夫,老夫就可以讓人将你活活打死。”
南極仙翁說的确實沒錯,他完全可以将許仙當盜賊活活打死。許仙頓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突然,又是一陣嘈雜,隐隐還聽到遠處有砸門聲。家丁跑來禀報:“仙翁!不好了,官府……官府的人來了!來了好多!”
“哦?”南極仙翁的聲音顯然有些緊張了:“誰?是誰領隊?”
“是……是大捕頭顧難得,還有提轄魯世開。”
“不好,他們大半夜的前來,必有蹊跷。”
“怎麽辦,仙翁?這小賊還捉不捉了?”錢不二問。
“來不及了。”南極仙翁說:“這賊人聽到我們談話了,不能留他活口,放火把倉庫燒掉!”
“這間倉庫裏可有幾萬斤艾草葉子啊,都是小人派手下四處采辦來的,燒了太可惜吧?”
“沒關系,我還有好幾間倉庫囤着艾草。舍了這一倉庫艾草,也比被他把事情說出去強。壯士斷腕事非得已,小子你別怪老夫無毒不丈夫了,給我燒。”南極仙翁說罷,眼中閃過兇狠的光芒。
“是!”
衆家丁一聲吼,紛紛将手裏火把從窗戶縫往裏扔。倉庫裏都是曬幹的艾草葉,一碰火星就着,瞬時屋子裏便着了好幾處,頓時火光沖天。
眼看艾草包一個個連着燒起來,煙味也越發重,許仙只好用袖子捂住鼻子朝倉庫深處跑。倉庫深處也都是艾草包,外面的大包一着,裏面的大包沒隔多久也跟着呼呼燒起來。
許仙怕被活活燒死在裏面,脫下衣服使勁拍火苗,又用腳玩命踹那些越燒越旺的艾草包,想給自己弄出一塊不着火的空間。可是,他的努力并沒有多少作用,才踩熄的火,瞬間就又被點燃。
“難道我許仙就要死在此處?我那可憐的娘子該怎麽辦?”
許仙突然想起臨走時,濟颠和尚送他的三根救命頭發,他從懷裏摸出個手絹包打開,三根頭發整整齊齊在裏面躺着。許仙取出一根雙手合十,使勁閉着眼睛念“降龍尊者,受命于天!”
念到第三遍,那根頭發化成灰燼直升到天空,只聽“轟隆隆”天空中一個炸雷,驟雨潑水般從天上倒下來。
“哎呀哎呀!”屋外舉着火把的家丁一片慘叫,火把瞬間被澆滅了,雨水沖破屋頂澆進屋裏,屋裏的火勢也被迅速,漸漸熄滅。
“真乃活佛也。”許仙癱坐在地上,閉上雙眼,仰着臉感受雨水流過臉龐的幸福。
“這雨怎麽那麽騷氣?聞起來跟尿似得。”屋外家丁們紛紛叫喚,許仙擡濕透的袖子一聞,果然自己一身也都是尿味,不知那濟颠和尚用了什麽邪門法術。
此地不宜久留,許仙勉強打起精神,縱身一跳,躍出倉庫,消失在夜空裏。他剛離開,倉庫的門便被打開了。
“仔細搜查!”
手裏拿着鑰匙的是楊捕頭,身後是一群臨安府的衙役。倉庫裏到處是燒得糊黑還在冒煙的艾草包。
顧難得和魯世開兩人在鶴童引領下,右手緊握腰刀,肩并肩的闊步走過幾道院門。
“二位,裏面請!”
鶴童走到正廳門口停下,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顧難得和魯世開相互交流下眼神,反正不是什麽龍潭虎穴,有何可懼的?于是一起一起跨過門檻。
本以為見到的,會是南極仙翁驚慌失措的樣子。不料卻見南極仙翁笑容可掬的坐在中堂太師椅上,手中握着仙杖,面前擺着的桌子上堆了兩堆金元寶。兩人正不知是怎麽回事,身後大門被鶴童知趣的關上,屋裏這回只剩下南極仙翁和顧難得、魯世開兩人。
“二位大人,深夜大駕光臨實在辛苦。”南極仙翁笑着說:“這兩堆金子,一堆是二百五十兩,二位不妨拿去買雙鞋穿。”
顧難得“哼”了一聲說:“我們二人前來,是有事相問,閣下這事何意?我們要拿了這錢,莫非要報官說我二人明火執仗趁夜打劫不成?”
“錯錯錯錯!”南極仙翁大笑道:“顧捕頭誤會了,老夫不過是想結交二位這兩位臨安城出名的英雄。”
“少來這套,爺不吃這個。爺今天有事相問,你最好自己說,別等我說出來就不好了。”顧難得自己并不很明了實情,只是想故意詐南極仙翁一下。
南極仙翁見顧難得故作鎮靜,心裏也有些發慌。他不知道今晚來探聽的賊人,會不會是顧難得派來的探子,更不知道顧難得對他的事知道多少。他摸不準顧難得的脈,便說:“顧大人,老夫一向奉公守法,府尹大人也是知道的,實在不知道你要問什麽。”
顧難得說:“先說說囤積艾草的事。”他知道許仙藥方裏有艾草一味,也知道城裏這味藥料短缺,剛才一看倉庫,就知道其中一定有貓膩。
“哈哈哈!顧捕頭,這話何從說起?”南極仙翁撫摸着他的愛須,“小號多少有些本錢,夏天趁着藥料價低多收集一些也是有的,這院子裏倉庫何止幾十間,大人可以去看,哪間都裝的滿滿的,人參、鹿茸、犀角樣樣都有,艾草這樣的賤藥我囤積來做什麽?又何談囤積?每年老夫開善堂施舍給窮人的藥都不止這個數。”
顧難得說:“那你為什麽點燃藥庫?裏面藏的是誰?”
“咳,不知道哪來的賊人闖入我家盜竊,被我家丁追急了逃進倉庫。不瞞您說,這賊人搶劫未遂,打傷了老夫。”說着,南極仙翁低下頭,給兩人看自己頭上的傷口,“老夫說了要活捉這賊人,交給官府處置。想來是家丁聽錯了,慌亂中點燃倉庫,害我損失了一庫房藥材。”
南極仙翁停頓了下又道:“顧捕頭,老夫懸壺濟世多年,雖說積德行善的事做了不少,業內也得罪不少小人。有時候,免不得做些昧良心的事,老夫也時常自責,拜會府尹大人時也有說起。不瞞您說,承蒙府尹大人看得起,老夫許多生意都是府尹大人首肯的,想必大人您也是知道的吧?”
南極仙翁說完故意停下來,雙目帶笑,凝視着顧難得。顧難得知道南極仙翁是府尹大人的座上賓,自己又沒抓到什麽真憑實據,頓時語塞。
南極仙翁見顧難得已經沒了才來時的氣焰,便站起來,抓起兩把金子,一把塞進顧難得懷裏,一把塞進魯世開懷裏,說:“二位大人日常多有勞苦,才保得臨安城一方平安。可臨安府給二位的薪資也實在太少,一年也沒二百兩銀子吧?老夫平生就愛結交二位這樣的英雄好漢,這點錢就當是小小孝敬,以後也少不了二位的。我還另外備了一千兩銀子,給兩位帶來的弟兄分分。”
顧難得見這南極仙翁這般狡猾,問不出什麽所以然,又顧忌他和府尹大人的關系,心下也有些慌張。老賊笑眯眯地奉上黃金,又讓他心中一動:“我顧難得雖說尚算清廉,畢竟是公門中人,常例錢多少也收些,可哪曾見過那麽多金子?既然府尹大人和他過從甚密,只怕深查下去,對自己也沒甚好處。與其如此,或者順水推舟,也能撈些金子如何?”
再看旁邊的魯世開,已然大把大把抓起桌上的金子塞進懷裏,見顧難得看着自己,便小聲說:“顧大人,何必跟錢過不去?拿着吧。這南極仙翁咱們确實惹不來啊。”
顧難得剛進門時還想着定要将南極仙翁繩之以法,現在卻覺得整個人都矮了下來,早沒了之前的氣勢。他左思右想,憋出一句:“我家外甥媳婦現在還被臨安府扣着,明日要過堂公審,仙翁可能助我一臂之力?”
南極仙翁笑眯眯的點頭同意,顧難得橫下一條心,也抓起桌上的黃金,塞進懷裏……
※※※
翌日,臨安府衙人頭攢動,來看熱鬧的既有人也有妖,嘈雜異常。今日臨安府要公審蛇精白素貞,據說她是造成此次臨安府大疫的元兇。
消息一出來,就轟動全城。有的人深信這次毒化疫情就是妖怪造成的,妖怪卻希望能看到公正的審理,洗清妖怪的冤屈,而大多數人則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态來的。
近日經過法海和顧難得、魯世開等人的努力,臨安城的毒化疫情大大好轉。大多數深度感染的毒化人都被撲殺,數百名普通感染者被臨安府集中收押治療,經多日服用南極仙翁的金丹,也都病情轉而穩定。
府尹大人多日來鐵青的臉色好看不少,此次事件到這裏,似乎也算是控制住了,是以對于此次審判結果他倒并不很在意。事實上,基于最近臨安城裏人妖矛盾激化,從來奉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原則的他本心傾向于白素貞能被洗清罪責,還少數族群妖怪一個公道。
“帶白素貞。”
府尹大人一拍驚堂木,衆衙役齊喊“威武”,所有觀衆、證人、耆老都安靜下來,堂下“嘩啷嘩啷”一陣鐵鏈拖地聲,帶着重鐐的白素貞被壓上堂。法海作為陪審之一,在主座下給他弄了個旁座協同堂審。白素貞沒找狀師,而是由她自家相公許仙出馬。
這讓無數熟悉許仙的人大吃一驚。這是一個溫和到有點懦弱的家夥,什麽時候去當狀師了?
許仙對議論置若罔聞。偶爾發現的南極仙草社陰謀,讓他極其憤怒,可是又沒什麽證據來告官,他心裏憋着一團火,正好在公堂上發洩。
證人叫楊安全,三十來歲年紀,是個看起來憨頭憨腦的漢子。王押司和顧難得早被錢不二通了消息,知道此人是三才會派來的,只是瞞着府尹大人。許仙有秀才功名,上堂不必下跪,楊安全白丁一個,上堂被命跪下。
只見府尹大人又一拍驚堂木,對證人說:“楊安全,是你首告白素貞下毒戕害臨安百姓?”
楊安全向上扣頭,說:“禀大人,正是如此。小人親眼得見,那白素貞化作白蛇模樣,咬傷多名路人令其中毒,致使疫病橫行。小人首告那日便說了,這是我親眼所見,小人眼須不是瞎的,必不會看錯。若是亂講,請願挨一千板子。”
看熱鬧衆人見楊安全說得滑稽,齊聲哄堂大笑。
府尹大人點點頭,對法海說:“禪師,下面你來問吧。”
法海問道:“楊安全,你把事情過程給我說說看。”
楊安全答聲是,開始回憶案情:“那一日我在街上閑逛,看到個白衣女子長得甚是标志,便在後面跟着,一直跟進了保安堂……”說到這裏,楊安全一指白素貞,說:“就是這女子。”
法海見楊安全說話流裏流氣,情形又如此不堪,皺皺眉頭。
楊安全繼續說:“小人跟周圍一打聽,聽賣炊餅的黃十八說這女子是個白蛇精,我就知道她必不是好東西,于是沒事就去保安堂門口張望張望,看她能幹什麽壞事。五月初四端午前一天,我夜裏從城隍廟出來……”
“等下,”許仙打斷他話頭,問道:“你大半夜不在家呆着,去城隍廟做什麽?”
楊安全脖子一梗,挺直腰板說:“那天晚上在城隍廟有個大局,我在那賭了一晚上錢。”
許仙冷笑一聲,沒再說話,堂外又是一片哄笑,府尹大人連拍驚堂木讓衆人安靜。
那楊安全見衆人哄笑,反倒覺得有了精神,繼續說:“那夜我輸慘了,褲子差點輸掉,就想着去哪裏找點什麽值錢東西來賣,好去翻本。我走着走着,就到了保安堂,只見他家大門開條縫,白素貞從裏面出來了。我突然想起,這白素貞是個妖怪,大半夜不睡覺在街上鬼鬼祟祟,想必幹不了什麽好事……”
“你說人家大半夜不睡覺在街上鬼鬼祟祟,你不也一樣?”
堂下聽衆有人忍不住喊了一聲,又惹得衆人哄堂大笑,衙役們連忙彈壓要他們安靜。
楊安全回頭朝着堂下說:“我要不是大半夜不會睡覺,又怎麽會發現這般驚天陰謀?”然後轉過頭,繼續講:“我就偷偷跟着她,不遠不近的,不讓她發現。這小娘子腰身真是不錯,走起路來一扭一扭跟柳條似的……那個戲文裏怎麽說來着?風擺荷葉,雨潤芭蕉。那小腰,可比德慶班的粉頭小翠紅還好看。哎,我就跟着看,你說怎麽就沒個這樣的小妖精兒肯跟我做媳婦呢?我一路就想這事……”
“此人就是個市井無賴,竟然要他來做證人,真是可笑。”許仙在一旁不急也不氣,慢悠悠插了一句。
“住口住口!”府尹大人也覺得楊安全越說越不像話,趕緊敲驚堂木制止,說:“說和案情有關的。”
“是是,我就描述下當時我的心情。”楊安全繼續說:“我就一直跟着呗,走到雞鳴巷時,突然打巷子黑影裏跳出個男子。倆人躲到牆角開始說話,我沒聽清倆人在講什麽,好像是在說情話,那男子叫王三,是翠香樓的廚子。我想,那白素貞是個有婦之夫,夜裏出來做這等不堪之事,若是我跳出來捉奸,想必能訛個十兩八兩的。就在此時,那白素貞突然張口,咬在男子脖子上吸血……”
許仙說:“你等下,你說我家娘子一口咬在王三脖子上吸血?”
“正是!”楊安全說:“我親眼得見,這白素貞吸得‘滋滋’直響,可知是吸美了。”
許仙說:“你确定是脖子?”
楊安全說:“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