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1)
(上)
雙月宮。
白十諾一襲白色道服立于明月前,身姿卓越,卻難掩寂寞。
“小……”身後的花不落遲疑了下,“師祖。”
白十諾聞言轉過身,其額上,已是金色額印,唇啓:“何事。”
“月華上仙,托我轉交一物。”
花不落直到現在,還是有些難以接受,今日早上師祖突然決定傳位給白十諾,從此移居天宮。上午,全部弟子都彙聚于盤石之上,舉行了一個極其突然的傳位盛典。
白十諾接過他傳來之物,待看清後,卻是紅了眼眶,那是,一枚銀戒。
師祖将它取了下來,他,不允許他的畫上,有這一枚戒指。
木仙……她真的,不回來了嗎?他真的,失去她了嗎?
突然,他腦海中閃過一個幾乎不可能的想法!
這個想法,僅僅一閃而過,卻被他捕捉到了!若……若他可以做到……他堅信自己可以做到呢?
“白十諾!”
不遠處,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他定住了!這是……木仙的聲音!
他難以置信地回過頭來,卻見木仙滿臉哀戚,緩緩朝他走來。眼中不斷有淚凝成玉色的珍珠,一顆顆墜下。
他……心顫抖。木仙,木仙,她,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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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朝她走去,将她緊緊擁入懷中。
可是,他與花不落都定住了。木仙,在幻滅。她在朝他走來的路上,忽隐忽現!這是何情況?
他遲疑了,木仙,是真的,還是假的?
木仙朝他走來,越來越近。對,她是有身影的……
那,剛剛是幻覺嗎?
他想朝她走去,木仙卻又突然幻滅,他剛擡起的腳像被釘子釘住了一般。
如此反複,他一擡腳,她就幻滅,直到木仙走至他跟前,
而她一路走來,不斷落淚垂珠,身後流連下一連串的珍珠河。
她擡眸看着他,仍有泣珠從她臉龐滑落:“你剛剛說的,是真的嗎?”
此言一出,白十諾心中猶如響起一聲驚雷,唇微張,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甚至沒有擡起手,觸碰她的勇氣……怕一碰,她就會消失在眼前。
花不落十分震驚地看着木仙,她在白十諾面前,忽隐忽現……這是何情況?
一下子氣息沉穩,一下子氣息又幻滅得無影無蹤,仿佛不曾存在一般。
木仙身後,師祖已經踏雲而來……
果然,木仙果然在這,剛剛,他發現他的畫空了……
“我問你,你剛剛說的,是真的嗎?”木仙仍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神色凄涼。
“我……”白十諾艱難說出口,便見木仙又幻滅在他眼前,他終于脫口而出,“真的。”
此言一出,他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可他還是繼續說道:“我說真的。”不,這不是他說的……不是他說出口的……
“好,好,好。”木仙連連點頭,卻是流珠笑道,“你不後悔便好。你知道嗎?你會放下,那是因為你拾起過。”明明是一字一淚,她卻是笑靥如花,美得驚心動魄。
不,他在心中吶喊!卻是一個字,一點聲響都發不出來了。
可是,她的人,是真實的,影子,也是真的。她的話,是聽得入耳的,她的淚,是掉得下來的。她在,她真的回來了。
只是,她卻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了,沒有回頭。
月牙立在她身後,審視的目光看着白十諾,一會兒,千年不便的眸色中卻是有了幾分詫異……他,他做了什麽?
不容他多想,木仙已經走遠了。
他轉身跟上。臨走前,他又回眸看了白十諾一眼,眸色十分複雜。而白十諾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抖,顫抖得,幾乎立不穩了。
花不落朝他走來:“這是何情況?”
白十諾沒有回答,卻突然轉身撲在他肩膀上,緊緊的,抱住了他,沒一會兒,花不落便覺察到自己的左肩,一片濕熱。
就如他十二歲那年,他最好的玩伴病逝後,他在他棺前也是這樣抱着他,哭得一塌糊塗。只是那時,他身高只及他胸前。如今的他,仍是哭得像個孩子般,不能自已。
“表哥……”他顫聲哽咽,“我,失去她了……我真的,真的失去她了……”
花不落沒有說話,似乎發生了一些,他不能理解的事。可是,面對如此悲恸的他,他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是拍拍他的肩膀。
他能說什麽呢?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六十多年就過去了。
南國京都城。
一座低調的府邸,只是頗有陳舊了,主人卻遲遲不翻新。而且,府前,挂着白色燈籠。
“來者何人。”府前的中年門夫身着喪衣,聲若洪鐘。
“木仙。”
“何事。”
“尋故人。”
“何故人。”
“白星子。”
“這……”中年門夫有一納悶,尋老夫人?老夫人,怎會認識如此年輕的女子。而且這女子,還這般無禮直呼其姓名。思索了一下,門夫道,“請稍等。”
不一會兒,便來回禀:“老夫人有請。”
仍是這多年前曾經走過的長廊,只是長廊上皆挽着許多白色的緞帶。而長廊兩邊,依舊盛開着熱烈鮮豔的桃花。
舊廊新花,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這廊上,應該也曾經有過許多歡聲笑語吧。可是如今,只餘靜谧了。
“白星子。”她踏入內,床上的老婦顫顫巍巍想起身,有年輕的婦人将她攙扶坐起。
“木……木仙……”如今的白星子已經白發蒼蒼,滿臉皺紋,連往日最明朗的那雙大眼睛,也只在看見她時閃了一下光便沉寂了下去,恢複黯淡。
“祖奶奶,您別激動!”年輕的婦人忙順了順她的背。
待衆人散去後,木仙靜靜坐在她床前。
她床上,有着一股老人特有的死氣沉沉的味道。
“你,終于回來了。”白星子開口,聲音也是滄桑疲憊。她滿頭的銀發盤在頭上,這讓她想起了巫婆婆。
“嗯。”她應着。月牙說,白星子這幾日,陽壽将近了。
“我還以為,你會連最後一面,也不見我。”白星子頗有哀怨。
“我……”木仙不知如何接下她這句話。
“我哥哥,明天就會回來看我……”白星子緊緊抓住了她的手,似這樣就能留住她了。
木仙低眸,白星子的手,已經皺巴幹枯了,再也不是當初抓着她的那雙光滑粉嫩的小手了。是啊,她們都老了。
“木仙,我娘,她也一直念叨着你。”白星子開始絮叨起了往事。木仙靜靜聽着,偶爾開口。
白星子已經喝完了兩杯水了,可她的話,還是遠遠地還沒說完,本來,她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說,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都忘了……
只是,人老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她又提起了他。
我一直覺得,我死也不會原諒他,可是,現在回想起來……根本就沒有什麽原不原諒……年輕時,大概總會這麽想的吧。
我不恨他了……只是一直覺得,有着難言的遺憾。我以為,他會成為我心上的一個傷口,直到永遠。可是卻從來沒想過,這個傷口早就在不知不覺中愈合了。
直到,直到憶瘦去世後,我才發現我……我此生最遺憾的不是他,而是留憶瘦。他是和我相伴到老的夫君。現在我最後悔的,就是我沒來得及告訴他,我愛他。
我明知道他想聽,可是我卻一直裝作不知道,不知道我愛他……
白星子泣不成聲,渾濁的淚劃過她滿是皺紋的臉。她,直到現在,還是很愛哭的,還是一哭就止不住的。
昨天,他們還在一起吃飯……他還給她夾她最愛吃的魚,幫她一根根挑掉魚刺。他現在眼神不好使了,一雙筷子舉到眼前,白星子見那個魚肉都快碰到他眼睛了,忍不住嘟喃道:“你用眼睛吃呢?”
他仍是沒說話,只是來來回回又仔細翻看了幾遍,确認沒有魚刺了,才放到她碗裏。
可是飯還沒吃完,一向沉默的他卻突然開口,叫她好好照顧自己……話剛落音,他便一頭栽到了白星子的懷裏……
白星子怔怔的,口中的飯還沒吞咽下去,眼淚就掉下來了,抱着他抱了很久……她喃喃地,顫巍巍的手一直在撫摸着他的頭,想着他,可能是困了,只是睡着了吧……
可是,當她的孫子們要分開他們的時候,他仍是一動不動的……
木仙抱住了她,白星子趴在她肩膀上哭了很久,才停下來。
我娘,留了一箱信給你。她說,忽忘初衷。
“你還愛我大哥嗎?”白星子最後問了一句,木仙沒有回答,只是,她也落淚了,落得白星子一床的珍珠。她哭,不知為何。
或許,只是……她也不知道了……
她走,白星子沒有挽留。
一出門口,便見門外站着一個美得不像話的少年。少年,有着一雙像貓一樣美麗而警惕的大眼睛,懷中抱着一個沉甸甸的木盒。可是一見了她,卻是轉身就走。想是站了很久了,他一動,她就聽到了骨頭咯吱響的聲音。
她幾步追上,輕輕叫了一句:“阿離。”
少年頓了一頓,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走到長廊的盡頭,便向左拐了,消失在她視線中。
她也朝前走去,依稀聽到有女子說話的聲音:“莫離,這盒子你不是修好了嗎?怎麽還不送去給老夫人?”
木仙很快走到了長廊的盡頭,可是甚至沒有往他的方向看一眼,只是往右一拐,便出府了。
她懷中,也有一個木箱,是落西給她的信。
落西,還是那麽話痨,竟給她寫了七十多封信。
她與落西,白星子的選擇竟是如此的相似。
或許,落西有得選擇的話,她應該也會選擇一諾吧。可是,若白葉沒有那麽堅決,只怕他們也不會有結果。
若,若他能有他爹那般的果敢,想必如今她,也能像落西那般幸福吧。
可惜了,他不如他爹。
亡羊的話,一語成谶。
***
陰暗的黃泉路上,彼岸花盛開。白星子恢複了年輕時的容貌,急急地走在黃泉路上。
奈何橋上,有個人立着,一襲黑衣,抱臂而立,沉默不語。
是他,白星子綻開了笑,快步朝他走去。
***
白星子與他合葬的墳前,每天都有一個人在打掃,從紅顏美少年,直到半死白頭翁。
可是,他不寂寞,因為墳墓上空,還盤旋着一只,只有他才看得見的金龍。
三百年後。
一輛普通的馬車漸行在寂寥的大街上。
趕車的,是一個紫衣少年,眉目如畫。而拉車的,卻是一匹棗紅色的小矮馬,和一只灰白色的小毛驢。
茶樓上的白十諾看了一眼,便怔愣住了,這輛馬車上,伏着一個常人看不見的,巨大的銀白色宮殿。
五百多年了,他終是遇上了故人,狹路相逢。可是,他們怎麽還在人間?
如今,天下即将大亂。各國皇室風起雲湧。
忘憂閣與無極宮皆從百年前開始便漸漸隐沒了。
他二弟這一支,雖世襲了王位,只是,後代卻是一代不如一代,如今,竟起了謀反之心。只怕會在此次叛亂後,絕了子嗣。
所幸小妹這一支,後人雖財力沒落,卻有着忠肝義膽,将會在此次叛亂中茁起,重新封王。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此次大亂之後,天下又将迎來至少七百年的安定了。
“祖師爺。”一旁的中年男子輕輕喚了一聲,他回過神來。
“嗯。”
“您看樓下這馬車,似有些不妥。”
“嗯。”
“是仙人?”
“嗯。”
“哦。”男子了然,“沒想到除了祖師爺,現在還有仙人游蕩于人間。”
聽爺爺說,自從兩百年前起,便開始仙隐了。仙人們皆陸續隐入天宮。此次隐入天宮,天宮門便只進不出了。爺爺說過一陣子,天宮門也将會閉合。
屆時,便是地上的仙人想重歸天宮,也無門可入了。
祖師爺一直不入天宮,是因他在凡塵中,仍有要事未了。他是下了不歸天宮的決心了。
爺爺說,在他年幼時還能遇到一二仙人。可是這就近五十年來,幾乎未曾遇到過了。他這也是第一次遇到,想是唯一一次了,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心中又納悶,這天宮之門即将關閉,怎麽還有仙人,如同祖師爺這般,流連人間呢?
馬車內,有着肉眼看不到的舒适。木仙靜靜依偎在月牙懷中,眸色沉靜。
五百多年來,月牙帶她走遍千山萬水,歷盡春夏秋冬,賞盡風花雪月,也看過無數的悲歡離合。
塵世間,所有良辰美景,生離死別,她皆已看厭了。再美的景色,也不能使得她眸中重現一絲波瀾了。
她漸漸讀懂月牙的淡漠與孤獨了。
“木仙。”月牙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她柔順的墨發,“有件事,我瞞了你五百多年。”
“那,就繼續瞞着吧。”她趴在他胸前,聽着他沉沉的心跳。
“不了。”月牙微涼的手指輕輕擡起她的下巴,認真的看着她,他紅唇輕啓,敘述了一段跨越千年的故事,那是往事,連着還未來的未來。
亡羊微微側過頭,車上不斷有珍珠滾落,他施起法術掩住。
而前面的手後敲和腳頭有仍跑得歡快,不知一路走來跌了無數珍珠。腳頭有迎風跑起,自信地甩了甩自己的額發。如今,它是一只小毛驢了,額前長得豐滿的額發,它覺得自己酷斃了!
一旁的手後敲仍是有些不高興,怎麽它還是長得這麽矮小呢,它想成為一匹高頭大馬的。
入夜了。
月色下,閃耀着一座冰雪般的宮殿。
一絕色男子,立在窗前,披散着雪白的長發。
木仙,這是他第一次不想去感受她的心。他不想感受。她,應該,做出選擇了吧。他上了天宮之後,仍是可以透過萬物鏡,看到她的。看到她,與白十諾,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她,陪伴了自己五百多年,夠了。這五百多年,是他和白十諾借的,還是他施舍的?
身後有聲音,她進來了。
他仍是如同以前,沒有回頭。
他聽到衣裳滑落的聲音,微微蹙眉。
“月牙。”她輕聲呼喚。
他回過頭來,月光下,她完美的胴體美得讓他窒息。甚至忘了,這原本就是他,一筆一畫勾成。只是,五百多年來,也未曾看過。
她一步步朝他走來。
走至他面前,輕輕擁住了他,說出口的,是他難以置信的一句話:“要我。”他身子,有幾分僵硬,仍是不敢,去感受她的感受。
頓了一頓,他輕聲問:“可會後悔?”
看到她眼中的失望,他吻即刻落下,穩穩封住她的唇。
若後悔,也不能給你後悔的機會了。
月光下,偌大的床漸移至二人腳邊,二人緩緩墜入,紗缦垂下。
……
他進入她的時候,她緊緊地攀住了他的肩膀,将頭埋在他雪發中,有一顆珍珠滾落在枕上。
第二日,亡羊仍是循着舊路返回。他目光停留在路邊的兩個人身上。一個黑衣的中年男子,和一個白衣道人。
白衣道人,施了抹臉術,仍難掩其風華身姿。
像有感應似的,那白衣道人回首望來,馬車自他身旁經過,走得十分緩慢,車窗上的流蘇,輕擦過他的白色道袍。
窗簾是卷起來的,車內,一個青衣女子,坐在一個白衣男子身上,她雙手環着他的腰,臉也是緊緊地貼在他胸膛上,幾乎是整個人粘在了他身上,想是十分依戀愛慕他。
青衣女子披散着極長的黑發,一只玉手輕撥了下鬓發,露出滿是吻痕的雪頸。
女子笑得十分燦爛,仰望着男子的眸色滿是愛戀。
“愛你。”她說,又攀住男子的脖子,輕啄了一下他的唇。
一連串的動作,自然如行雲流水。
他一動不動,看着馬車越來越遠,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
他扪心自問,這不就是自己想看到的嗎?可是,他的心,怎麽還是這麽地疼痛。五百多年了,心,原來還能更痛的。
有可能,有可能那馬車上的男子,原本是他。
窗簾很快垂下,木仙收起了燦爛的笑容,仍是緊緊抱着月牙。
月牙輕語:“何必。”
木仙揚起臉沖他粲然一笑:“我喜歡。”
她面色明明是帶着幾分惡作劇後的洋洋得意,但在月牙的注視下又覺得自己像小醜般可笑。
她的笑終于僵在臉上,低下頭輕聲道了一句,“成全他,不好嗎?”
機會,她不是沒給過。
她坐起身,分開雙腿跨坐在他身上,緊緊地夾住了他的腰,熱情地親吻着他的脖子,同時伸手去解他的腰帶。
“別這樣。”月牙制止了她。
她停了手上的動作,擡起頭來,眸中閃着光,仍是笑得一臉天真無邪:“昨夜初試,我很喜歡,你不喜歡麽?”她閉目,吻上他的唇。
他由着她親吻,一會兒後,便扣住了她的後腦勺,将她壓在了身下。二人,觸落到柔軟的床上。
她任由着他在她身上馳騁,不斷地迎合着他,情到深處,她緊緊咬住了他的肩膀,低聲吟泣。
這是他們的床上,第二次滾落珍珠。
第一次是昨晚,只有一顆。可是這一次,滾落得床下皆是。這日傍晚,他下床時,幾乎無立足之地。
他從來不知,原來她也是這般狠毒之人。
他坐在床邊,看着滿地的珍珠。沉默了一會兒,他手輕輕一揚,地面重現光潔。
“月牙……”她裸着身子從背後抱住他,雙手像兩條溫熱的蛇般纏上他光潔的胸膛,糯糯道,“我們,回歸天宮吧。”
“你,不再留戀人間了麽?”他的聲音,仍是柔如月光。
她搖頭,只是抱他抱得極緊,像要與他合二為一般:“嗯。不再了。”又低低喃了一句,“我有月牙就足夠了。”說完,她從他臂彎下鑽了出來,像只小貓一樣躲入他懷中。
他修長的手輕輕捧起她光滑潔淨的臉龐,她看着他的眸子帶着微光。二人相視了一會兒,他目光又落到她微撅起的紅唇上,這是她第一次向他讨吻。
“好。”他應了,吻落下。
(下)
終南山。
一白發老道正于一棵百年松柏下打坐,忽而聽聞落葉之聲。
緩緩睜開眼,哦,祖師爺來了。
祖師爺今年多大了,他也不知,只知道自己從記事起,祖師爺便是這副鶴發童顏的模樣了,他今年,已有102歲。這祖師爺,只怕至少也活了兩百多年。
如今科技愈發進步,這事說出來,也是無人相信。
他顫巍着身子爬起來,整理好衣裳後,恭恭敬敬的立在祖師爺面前。他們明氏後人,皈依道教,世代守候在祖師爺膝前。按祖譜算來,竟至少有千年時間了。他自然不信,想着,這應該也換過無數位祖師爺了吧。
只是到了他這一代,他竟無後人,實在是愧對列祖列宗。
祖師爺盤腿坐下,腰背仍如松柏般挺直,他開口,卻是與他交待了幾句後事,語畢,祖師爺便一動不動,無了聲息。
他惶恐下跪。而祖師爺這一坐,不生不死,整整七年,不曾開口睜眼,可是卻有着極其緩慢的呼吸和心跳。
他将其精心供奉着,直到有一日……
那天晚上,滿月大得出奇,直逼窗口,月光入室後,祖師爺竟在月光的照耀下化為灰燼,羽化登仙了!
待他與偶然上山的隐士說起此事時,隐士卻是笑而不信,與他說起山下的科技起來。
——————————————
木仙頹坐在屋頂上,背對着陽光,攤開雙手看着傷口。午後的這個時候,靜谧而安寧,極疲憊的她感覺到一股從未有過的詳和。
忽然,她看見自己的背後,多了一個影子……這身姿……
不,這怎麽可能……他們,明明不在同一時空。
可是,他的袖袍,被風吹揚起來了。
木仙一下子像受了極大的驚吓般,從屋頂跌了下來,撲倒在地面上,滿是水泡的手狠狠磨在黃土地面上,水泡破開,手掌鮮血淋漓,夾帶着黃土沙塵。
她無心顧及,來不及爬起便轉過頭來。
果然,是他,白十諾。
他居然會?!怎麽會、出現在她這個世界?木仙震驚!
他的身姿,仍是那般卓越,立在簡陋的屋頂之上,仍是難掩其絕代風華。他緩緩飄落至她面前,朝她伸出了手。
木仙仍有些難以置信,她是在,做夢嗎?
木仙不顧疼痛,抓着他的手爬了起來,也不怕自己弄髒了他,緊緊地抱住了他,不一會兒,就淚流滿面了,他,他居然找來了,找來了她這裏……
木仙唇哆嗦得話都有些說不清:“我……我、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離開的……我只是……”她只是,只是什麽呢?
可是,他卻是輕輕推開了她,木仙有些不明地擡眸看着他。
他唇輕語:“木仙,師祖已經傳位于我。”說出口的聲音,沒有往昔的溫潤,而是帶着一種,與塵世隔絕多年的,像月牙般的的那種淡漠。
“這又如何?”木仙有些心慌,因為她發現,他看向她的眼神,已經變了,變得很陌生,很疲憊,他看向她的眸子,已無了最初的光彩。
“你、回去吧,你為師祖所創,你與他,天作地合。”他的聲音,冷靜如一潭死水。
木仙頭微微搖晃,難以置信地看向他:“你、你要我和月牙在一起?”是,她聽錯了嗎?
“嗯。”他毫不猶豫地點頭。
“我……”木仙幾乎是下意識地搖頭,她不信,“不……不……你,你說過你愛我的……”木仙喃喃地,眼淚卻是極不争氣的,一顆又一顆地墜落。
他平靜道:“入定五年,已參透情字何解。”
“不!”木仙複而緊緊地抱住了他,決絕道:“我不信!你、你向我求婚了……你還說過你愛我……你、你還……吻我……吻了很久,很久……”就在昨晚,那纏綿而悱恻的吻,她怎麽能忘懷?
“是你先吻我的。”
此言一出,木仙怔住了,确實,是她先吻他的,是她,不要臉在前。
他繼續道:“求婚,是因為你我,已有肌膚之親。那時,我之所以突然消失……便是因為……”他忍不住喉結哽咽,艱難說道,“我、我無法接受……你那荒唐的行為。我身為儒家弟子……你當時,卻、卻對我做出、如此、如此不堪的舉動……”
他終于一字一句,将木仙擊得潰不成軍,無地自容……
木仙顫着松開了緊抱着他的手,羞愧得垂下了頭。她當時的舉動,真的、真的讓他這般難堪嗎……甚至于,連他如今說出口,都這般地難以啓齒。
他袖袍下的手緊緊攥着,指甲已經深深地掐入了自己的掌心。
不,不是這樣的,她握住他時,那明明是,他這千年來,最愉悅的時刻。那柔弱無骨的小手,握住他的感覺……
他終于強迫自己轉過身去,不忍再看木仙羞憤難當的臉。
轉過身的同時,木仙突然從他身後抱住了他,哭泣問道:“男女交合,有何不對……”她緊緊抱住他,雙手十指緊扣,仿佛這樣就能把他鎖住,“我愛你,想成為你的女人,有什麽不對嗎?”
不,他想掙紮開她溫暖的懷抱,可是木仙卻仍是緊緊地箍住他,不肯放開,越抱越緊,啜泣道:“你說過,你會保護我……你說過,你心悅于我,心愛于我,你想與我,天長地久。你想娶我,做你的妻。你還說過,你會用行動證明……”木仙聲音帶着妥協,“我愛你,我真的很愛你,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別抛下我……我求求你別不要我……你不要不要我……你不會不要我的……你,你還給我寫過情書……”情書上的內容,她仍歷歷在目,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對不起,我已将,相思放下。”他打斷她的話,用力掰開了她的手,不顧她十指連心的疼痛。
他怕,他怕再聽下去,他就會忍不住,忍不住轉過身,緊緊地抱住她,吻着她,要了她。
他快步躍上屋頂,木仙追趕不上,只能眼睜睜地趴在牆上沖他哭喊:“白十諾,我給你一次機會!給你一次解釋的機會!我原諒你,你現在轉過身來,不論什麽誤會我都原諒你!我相信你愛我,就如同我愛你!只要你轉過身來,你看我一眼!你再看我一眼!”
可是,他離去的背影,卻是異常地決然。
木仙一人,趴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求求你,你回過頭來,你看我一眼……只要再看我一眼……我承認,我愛你,我真的愛你……可是,你真的,真的不要我了嗎?
騙子,你這個大騙子……我會恨你的……我真的會恨你的……
他幾乎都快忘了,眼淚的味道。原來自己,仍是有淚的人。他哭得無聲無息。
活了千年,可是,今日卻又哭得如同回到了千年前的那一日。
不,她是幸福的,她依偎在師祖懷裏,她親吻了他的唇,她看向他的眸子,已滿是愛戀。那樣的安全感,是他給不起的。
此時的她,是愛他的吧……可是,很快,她就會不愛了,她等一下,就會回去,将自己……交給師祖了吧……這樣,她就可以在兩個世界間,來去自如了。她也就不必,再在他和師祖之間,艱難抉擇了。
若她,選擇了他……不,他自嘲,他怎麽能有這樣的奢望……
師祖死了,只怕她會難過上一輩子。他怕,以後都不能看見她那日在車中那燦爛的笑了。她不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她的心,比誰都要柔軟。她害怕她身邊的人離開她。
她會幸福的。
他的仙壽,只有九百年,陽壽,竟是給他茍延殘喘地活了近兩百年。終于,熬到今日了。千年來的漫長,與寂寞,統統都有了結局。
今日過後,他還可以繼續守護着她,就像她剛搬來這裏時,像以前那樣,一直守護在她身邊……
想必她以後的日子,會比從前快樂吧。她與師祖在一起之後,一定會很幸福的吧……
她,還會從瓦罐中沾水,書寫他的名字嗎?還是,只會寫月牙了呢?她會不會很少回來這裏呢?因為那裏實在是太過幸福了……
沒關系。他只要守護好,守護好在這裏的她就可以了。那個世界的她,交由師祖來守護吧。
他的手,緊緊按在心口的位置,他覺得好疼,疼得讓他喘不過氣來。隔着衣服,他摸到了一個戒指。
那是她,曾經戴過的,哪怕只戴了幾個時辰。這千年來,一直放在距離他心口最近的位置。
漸漸地,這只優雅如同上等白玉般的手迅速老去,變得枯瘦幹癟。
他的法力,已經日漸衰竭了……已經無精力去繼續保持原來年輕般的模樣了,他只求長生。陪在她身邊,能多一天是一天。
她一個女子,來到此地,當地雖然民風淳樸,但仍有幾個老光棍在打她的主意,她卻從來沒有警覺過。
那幾個心懷不軌之人,他皆為她處理好了。可是,若是以後,還有新的賊人,對她心生不軌呢……不,他一定要活長久一些,再長久一些。直到,有人來照顧她為止。
但那個人,卻不能是他了。他不知,他還能活多久。
七年前,他通過無虛之空,強行來到平行空間的異世……來到這裏後,他失了絕大部分的靈力。如今的他,甚至沒有多餘的法力,來支撐他幻化出一個陌生的人形出來,陪伴她,給她帶來一丁點的快樂。
他能做的,很少很少……
或許她從來沒有發現,她的絲瓜葉子,從來沒有蟲子咬過……
也沒有發現,她的屋子裏,從來沒有出現過蟑螂老鼠,唯一存在的,便是那只可愛的小壁虎,那是一只有小小的靈性的小壁虎……
她砍柴的時候,總是很不小心,木屑渣好幾次都要濺到她眼睛裏了……
她在井邊打水的時候,也總是不站穩,好幾次都差點掉了下去……
他真的,很不放心她。他怎麽敢死去?
不知呆立了多久,他的眼睛終于恢複幹涸。
可是,再回首,那熟悉的地方竟冒出了濃煙!不妥!那是木仙的房子!
怎麽會這樣!木仙怔怔看着火在她面前越燒越旺……
她只是,想來柴房撿點柴,而已。手電筒沒電了,柴房中堆滿柴火,她也不敢點蠟燭,便取了油燈……
可是,那只野貓居然躲在她柴房中,她們被彼此吓了一跳,野貓将她的油燈打翻了……這油燈,她新添了滿滿的油……一下子,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木仙本能地想往外跑去,可是柴門上的橫木卻掉落下來,擋住了柴房唯一的出路,又有一根橫木突然從門上掉落,沖她面門襲來!
“啊!”木仙慘叫一聲,摔倒在地上,未待爬起,便覺得臉上一片火熱的刺痛。
眼前忽然回憶起月牙的臉,還有,他說的話。
“木仙,我求你,留下來。”
“他不要你,我要你。”
“他不愛你,我愛你。”
一定是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