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許湘眉哭到哭不出來了,怏怏的趴在方向盤上,心頭一片混亂。
夜深人靜的晚上最容易勾起往事,這些事情樁樁件件在腦子裏盤旋着,思緒一下子回到兩年前。
七月份。
溫佩落葬那日,天氣很好,碧天白雲,日麗風和。
墓碑前面的空地,黑壓壓的一片人,個個胸前都綴着一朵白花,面色哀痛。許湘眉站在中間,這些天她不知哭過多少輪,眼睛腫着,鼻頭擤紅。
人群最前面,立着一道颀長挺拔的身軀,她只看得清男人的側臉,線條緊繃着,肅穆沉重,陽光鋪灑在他身上,卻仍舊和凜冬一樣的冷。
許湘眉瞧着這副樣子的謝柏寧,心髒絞緊,痛得更加厲害了。
她一動不動的盯着他,見他在落葬師的指導下,暖穴、撒福蔭土、放置骨灰盒、鋪金蓋銀……直到祭供儀式,他都一樣一樣的做,近乎麻木。
旁人雖看不出端倪,許湘眉卻知道,謝柏寧硬撐着,他的狀态十分不好。
随後便是落葬尾聲,參加祭奠儀式的親屬和親朋好友肅立默哀,對着墓碑三鞠躬,每鞠一次,她都産生一種用盡畢生氣力的感覺。
等到最後直起身子,她看見謝柏寧打了一個踉跄,然後直直往後倒下。她的心跟着提到嗓子眼,幸好謝柏衡跨過去接住了他。
許湘眉記不得那天是怎麽散的場,她只覺得謝柏寧很可憐,愛人離世的打擊肯定痛徹心扉。天知道,她多想給他一個擁抱,哪怕只有一分鐘也好。
卻是沒資格。
再次見到謝柏寧在二十天後,她在屏錦鎮拜訪一位古陶師傅,同時采掘當地素有“泥精”之稱的陶土。
許湘眉怎麽也沒有想到會在鎮上遇見謝柏寧。彼時的謝柏寧,情緒低落,意志消沉,失魂落魄,整個人瘦的不成樣子,豈是一個憔悴能形容得了的。
因為他,她留了下來,原定三天的行程,變成了三個月。
Advertisement
于許湘眉而言,這是最漫長的三個月,仿佛大半輩子;又是最短暫的三個月,稍縱即逝,抓都抓不住。
不過她已經很慶幸了,上蒼能夠賜予這機會,讓她陪伴他度過最難熬的階段。她帶他走遍屏錦鎮風景優美的地方,教他燒制陶器,纾解他的心結,一點一點把他拉出了抑郁的泥沼。
之後回到A市,不知是什麽原因,謝柏寧竟然将屏錦鎮發生的一切忘得一幹二淨。再去找他時,這人已恢複成清風霁月的姿态,溫和有禮,暗藏疏離。
許湘眉詢問醫生,得到的答案是選擇性失憶。
她難過極了,生着一股悶氣,許培主張與謝柏衡聯姻時,腦子一抽,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冷靜下來過後再想反悔,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至于臨頭悔婚,像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
被謝柏寧選擇性忘記後,她一個人跑去法國散心。大概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她點兒背,在異國街頭撞見了如膠似漆的溫佩與溫長廷兩個人。
那一刻是什麽感覺?
驚恐萬狀,五雷轟頂,難以置信,懵圈了。
原來溫佩沒死,她卻也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
原來這一切都早有預謀,她想着,謝柏寧白難過了,他真傻!
許湘眉親眼見證了謝柏寧的痛苦,親自為他縫上傷口,這個男人對溫佩的愛有多麽深刻,她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呢?
他深愛的女人卻背叛了他,一出偷天換日的戲碼,跟着別的男人私奔了。
呵。
真是諷刺。
溫長廷說:“為了謝柏寧好,你大可當作什麽都不知道。”
對,為了他好,她緘口不言,只願謝柏寧永遠都不要知道這回事。
現在這兩人回來了,許湘眉不确定,還能不能相安無事。
畢竟這世上有兩個可怕的說法,一個是墨菲定律,還有一個是紙包不住火。
在車裏幹坐了一夜,天亮起來了,許湘眉才往回開。原本打算去A大辦理入職手續,這會兒已然不妥,她打電話另約了時間。
到家,進門。許培和黎九駱坐在客廳的沙發裏,兩人不知談到了什麽話題,滿臉挂着愉快的笑容。
黎九駱先見到她,“湘眉,回來……”話還沒說完,面上的笑斂去,“你怎麽了?”
許培看過來,蹙眉,“昨晚上去哪裏了?怎麽這副樣子?”
她眼睛腫着,底下一圈烏黑,臉色寡淡。
許湘眉沒有心情,“熬了個通宵,你們接着聊,我去補覺了。”她說完徑直上樓,也不管他們的疑惑。
該來的終歸要來,擔心也沒用,許湘眉懶得再去焦慮。往被窩裏一鑽,迷迷糊糊的睡着了。醒來天都快黑了,屋裏暗沉沉的,睜開眼只看見床邊伏着一道身影。
她摁了下燈掣,光線瞬間填充滿室內。
黎九駱擡眼,笑眯眯的,“睡足了?”
“嗯。”許湘眉坐起來,“你怎麽在這裏?”
“給你拿禮物來,但你好像做噩夢了,一邊哭一邊叫,我只好守着。”
“噩夢?說什麽夢話沒有?”
他點頭,臉上的表情意味深長。
她一驚,“說了什麽?”
黎九駱忽然湊近,靜靜的凝視她,目光很奇怪。
許湘眉眼睛裏是他放大的臉,她吓了一跳,把他推開,“快說,你聽見了什麽?”
“你說的亂七糟八,我哪裏聽得清。”他心裏苦,她不知說了哪門子外語,只唯獨把‘謝柏寧’三字念得字正腔圓。
她舒口氣,捋了捋額上的發,“對了,我的禮物呢?”
黎九駱起身,指了一指隔間外面妝臺上的木盒,“自己去看。”
許湘眉迫不及待,光着腳踩在厚重的地毯上,快步走過去。打開盒子,是一只口似喇叭,身子圓潤飽滿,釉面灑滿金星的瓷瓶,她眼前一亮,喜滋滋摸上去。
薄如紙,亮如鏡,聲如罄。
好作品。
她愛不釋手,越看越歡喜。
黎九駱見她高興,不由得意,燒制這只瓷瓶可費了不少功夫,燒了五窯,歷時五個月,它是七百零八只瓷瓶中的窯魁。
許湘眉問:“取名字了嗎?”
黎九駱說:“喜瓶。”
她扭頭望着他。
黎九駱:“你看它的瓶頸,像個‘喜’字,我希望你這一生都喜慶有餘,平安好運。”
許湘眉拍了拍手,“好名字,謝謝你。”
黎九駱看她,許是剛睡醒的緣故,臉上還帶着粉嫩的潮紅色,一頭短發微微淩亂,透出一股子慵懶的美。身上雪白色的絨睡衣,以及露出來的白生生的腳,都愈發襯得她膚如凝脂。
他的目光滾燙、炙熱,盛着化都化不開的深情。
許湘眉不自在,“九駱,你別老盯着我。”
她轉過身,抱起喜瓶放置在展架上,拿了手機拍照。
黎九駱沒頭沒腦的說了句,“你對謝柏寧的喜歡有幾分?”
許湘眉換了個角度,聚焦,“滿分。”
“哦,滿分不夠。”她拍好了,直起身子,一邊翻看照片一邊說,“我對他喜歡得要命,還要加二十的附加分。”
黎九駱不是滋味,“他又不喜歡你。”
“我知道啊!”許湘眉對他笑,眨眼睛,“不過不要緊,我會努力讓他喜歡我。”
她看上去很篤定。
黎九駱竟沒法反駁,想起剛才她夢中的呼聲,那般情真意切,令他感到挫敗。她有喜歡的人,他會祝她幸福。
他退步:“四年,如果四年後你沒有和他在一起,就和我結婚吧。”
許湘眉瞪大了眼,“四年?”
黎九駱:“四年過後我們三十歲,而立之年,結婚正正合适。”
“四年太長了,用不着。”她心裏淩亂,臉上卻綻開嬌豔笑意,“你對我太沒信心了。”
黎九駱移開視線,“我的意思是,其中有許多變數,就算你和他在一起也不一定是永遠。”
許湘眉不樂意,“喂,成心添堵呢!你別烏鴉嘴!”
黎九駱忽然嘆了口氣,認真并鄭重的看着她,說:“湘眉,我喜歡你。”
這回許湘眉真的被驚住了,她試圖躲避,但一時又找不到話說,只得幹巴巴的笑。
他最了解她,補充,“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
許湘眉摳了摳指甲蓋,“九駱,這句話我當你沒有說過,以後不該說的話就別說,我們是親人。”
她嚴肅起來,唬着臉。
黎九駱腦子疼。
他開口:“這句話說得晚了,但我不想更晚。你放心,三十歲以前我都不會再對你說,你要去追求喜歡的人,就去吧。”
許湘眉不好受,默了一會兒,她說:“三十歲以後也不行,這輩子除了謝柏寧,我誰都不嫁,寧願獨身。”
黎九駱真的是一口氣梗在喉嚨裏,她倒是沒心沒肺。
他面色難看,“他有那麽好?”
許湘眉踢了他一腳,“姐姐懶得陪你演深情戲碼,我告訴你,別跟以前那樣一天到晚跟着我,多出去玩玩,遇見心動的姑娘就試着處處看,萬一是真愛呢!”
黎九駱咬牙,什麽叫一天到晚跟着她?他們一塊兒學做陶燒陶,想不一起都難!
他按住她的肩:“請你正視我的問題。”
許湘眉笑了,“對,在我這裏,他哪哪兒都好,是這世界上最優秀的男人。”
真是心有靈犀,這男人打電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