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王寶甃開車過來,甘瓦爾穿着王西平的外套坐在馬路牙上,五米開外站着只身毛衣的王西平。倆人上了車,甘瓦爾臉朝裏的躺在後座,王西平系上安全帶,沉默的靠着椅背。
王寶甃看了他一眼,調高了車內溫度,打着轉向掉頭回鎮裏。
車裏打起了鼾聲,甘瓦爾抱着靠枕睡着了。
“怎麽回事?”王寶甃問。
王西平揉着腫脹發紫的手,平靜道:“我把他弄丢了。他以為我故意的。”
“手是怎麽回事?”
“他坐過山車害怕。”
“手是不是發麻?”
“沒事,凍的狠了。”
“用不用去醫院……”
“不用,我家裏有藥箱。”
王寶甃沒再接話,放了首輕音樂,沒片刻,王西平也垂着頭睡着了。王寶甃扭頭看他,王西平眉頭皺成團,眼皮不時跳一下,放在膝蓋上的手滑下去,人驚的睜開了眼,回頭看了下後座的甘瓦爾,調整了坐姿,頭朝着車門,閤上眼睡去。
王寶甃停穩車,王西平睜開眼,看了看熟悉的環境,拉開門下車,王寶甃朝他問:“我有點東西想放你們家?”
“好。”王西平點頭,俯身抱起熟睡的甘瓦爾。
王寶甃拎了箱東西出來,鎖上車,跟在王西平身後回了家。踢開放雜物的門,把箱子放在廢棄的縫紉機上面,拍拍手,關上門離開。
王西平把甘瓦爾放床上,摸了摸額頭,打了盆溫水進來。王寶甃接過他手裏毛巾,疊成方塊敷在甘瓦爾額頭,回頭看他,“你手別感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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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西平拿了消炎藥跟紗布,坐在沙發上包紮。王寶甃坐在馬紮上看他,大半晌挪過去,接過他手裏紗布道:“最好備點藥,以防他半夜高燒。”王西平點點頭。
王寶甃問:“他的羽絨服呢?”
王西平面色疲憊,“拿來清理嘔吐物了。”
王寶甃不可思議的看着他,王西平道:“我當時沒在他身邊。”
“你們走失了?”
“我在衛生間。”
王寶甃沒接話,看了看他臉色,倒了杯熱水,沖了包感冒顆粒給他。
“我曾經帶纓子去圖書館,借完書都上了地鐵,才發現把她忘在了兒童區。”王寶甃看他手道:“我去熬點粥,等會讓他醒了喝。”
王寶甃在廚房轉了圈,出來問:“你家只有兩雞蛋?兩片生菜兩青椒?”
“我去買。”王西平起身。
王寶甃擡手道:“你坐着吧,黑咕隆咚的都關門了。”
“院裏埋的有蘿蔔。”
“使不上。”王寶甃轉身回了廚房,盯着碗裏的倆雞蛋,挖了瓢面粉到盆裏,攪拌着和成面團。拿個青椒切成圈,用調料汁腌着,雞蛋打到碗裏備用。
王西平掀開簾子進來,王寶甃淘了把小米倒鍋裏,問他道:“有紅棗沒?”王西平從門後拿出截山藥,王寶甃接過削皮切段,丢進小米鍋裏熬。
“平底鍋在哪?”
王西平從壞了半拉門的櫥櫃裏,拿出一個平底鍋。王寶甃洗刷半天放火上,轉身在竈臺擀面道:“往鍋裏倒點油。”王西平倒了一點點。
王寶甃回頭道:“再倒點。”
“倒多少?”
“你平常炒菜倒多少?”
“就鍋裏這些。”王西平道。
王寶甃看着還不夠沾鍋底的油,接過往裏倒了一倍,待油七分熱,挑着擀好的面餅放鍋裏。過大半分鐘,挑起餅翻面,把蛋液澆在上面。
王寶甃把雞蛋餅挑出鍋,往裏頭夾了片生菜葉,腌制的辣椒圈,卷好遞給王西平。王西平咬了口,打開餅,又夾了兩筷頭辣椒圈進去。
王寶甃看他,“你有傷口……”
王西平搖頭,“沒事。”
“你說沒事就沒事吧,疼的又不是我。”又擀了個餅到鍋裏。
王西平嚼着雞蛋餅,一面翻鍋裏的餅,一面看王寶甃擀面餅,試圖偷師。王寶甃看了他一眼,敲着擀面杖道:“擀餅容易,腌青椒圈難。”
王西平翻着鍋裏的餅,不接她話。
王寶甃看着他側臉,此情此景與他如發小似老友,恰是久別重逢。王西平扭頭看她,王寶甃道:“我是你姑,以後我罩着你。”王西平沒作聲。
“這牆得貼瓷磚,油煙機跟櫥櫃得換,門口皮簾子沒用,取下來該扔扔該洗洗。”停頓了下,考慮到他經濟狀況,改口道:“牆要刷,太黑了。油煙機跟櫥櫃門要修。”
王西平看了一圈,點頭道:“開春就收拾。”
“你要想工作的話,我爺爺可以跟藥廠或電器廠打招呼。”王寶甃看他。
王西平沒接話。王寶甃點點頭,“你啥時間想工作了,跟我爺爺說就行。”
“好。”王西平點頭。
“安于清貧就是消極,這生活态度不宜孩子。”王寶甃點到為止,不願多說。她不是愛管閑事的人,更不會置喙別人的生活。只是邬招娣跟王與祯唠過幾次,讓她有機會多開導王西平。她不覺得王西平需要開導,她也不具備開導人的能力。
大半晌,王西平點頭道:“以後我會調整的。”
王寶甃心生憐憫,不知能說什麽。盛了碗小米粥給他,“其實我最沒資格評價別人,我自己都活的一塌糊塗。”指着他脫線的毛衣,“我能幫你補,我初中就會織手套了,家人的手套都是我織的。”
王西平回屋脫下毛衣,從抽屜裏拿出幾根毛線針。王寶甃道:“針有點變形了。”
王西平道:“我可以弄直。”
“沒事,不影響。不是還有件袖口脫線的?”王寶甃問。
王西平進裏屋拿出來,王寶甃道:“其實沒補的必要,都洗塌了穿着也不暖和。”
“這是我媽織的。”指着另一件道:“那件是西琳織的。”
“織的早了吧?這毛線剛時興的時候,好像我才讀中學。”
“十幾年了,高三那年織的。”
“那你身材沒怎麽變。”
“是毛衣變形了。”王西平摸着脫線的袖口道:“這毛線不好,穿身上隔着秋衣都紮。”
“這毛線就圖好看,我給王寶猷織了條圍巾,他戴了半天脖子就刺了疙瘩。”王寶甃道:“他皮膚嬌氣。”
“洗幾次就不紮了。”
“洗塌了當然不紮了?這毛線的優點就是結實。”
王西平幫她抻着袖口,王寶甃把袖口的線抽下來一圈道:“手工織的毛衣都袖長,反正要套外套穿,袖子短點不礙事。”毛衣針靈活的勾了兩圈,線頭朝裏挽個結。
王西平準備脫外套試,王寶甃道:“別脫了,你鼻音都變了。”王西平把毛衣折好,拿回裏屋,關上門出來。
“甘瓦爾怎麽樣了?”王寶甃問。
“睡的正熟,還有點低燒。”
“那問題應該不大,能睡就行。”
王西平往火爐裏壓了塊煤,王寶甃擡眼看了下挂鐘,不過剛八點。打了個哈欠,眨了眨湧出來的淚花,盯着八仙桌發呆。王西平忙活完,坐在馬紮上,看着半躺在沙發上的人。
王寶甃跟他對視,百無聊賴的問:“甘瓦爾的父親跟奶奶都……?我媽替他入你戶口時說的。”王西平點點頭。
王寶甃躊躇了片刻,坐直了問:“網上說寨裏的遇難人數,遠不止官方的說法?”
王西平愣了會兒,撚着手腕上的紅繩道:“寨裏只剩老人跟孩子,青壯年都在外打工。他父親是那晚剛回來。”
“官方說那晚暴雨前,上頭安排了人下去疏散……”想到什麽,嘎然而止。也不敢看他表情,随手拿了本書亂翻。
屋裏靜默了半晌,王西平道:“那天淩晨毫無預兆,我們趕過去的時候路斷了,整個山體塌了下來,我們就站在上頭,看着寨子被傾沒,裏面沒絲毫動靜,只有鳥群飛出來的叫聲。接着直升機來了,太陽也出來了。”
王寶甃聽着,沒接話。
王西平繼續道:“那是第二天中午,我們連着三十六個小時沒休息了,我們接到通知去領面包跟水,原地休息一個鐘。我們癱坐在一邊喝水,我餘光掃到旁邊一排待确認的屍體,她露出了一片滿是泥巴的裙擺,上面是一截紅色的漆皮細腰帶……”王寶甃無措的打斷他,想起身回家。
王西平看着她,語氣平和道:“我是第一次跟人說。你不想聽?”
“對不起,我不是有心要冒犯……”
“我明白,是我有心要說的。”王西平眼神平靜。
王寶甃看了他會,明白了他的意思,搬個馬紮坐他對面問:“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沒事,完全能承受。”
“那你說吧。”王寶甃道。
王西平想了會道:“他們那天下午就離開了。我猜他們是着急往回趕,才會走這條近道。當時一定是出了什麽狀況,他們不得已才進了寨子。三天後給手機充電,那天淩晨四點有三個未接,一個我爸,一個霈霈,一個西琳。”
大半晌,王寶甃輕聲道:“對不起,我不會安慰人。”
“沒事。”王西平搖搖頭,“我不需要安慰。”
王寶甃盯着他輕顫的指尖,起身道:“你等我。”出了院子往車上走,拿了盒煙進來。
王寶甃在爐子裏燃着煙,吸了口,遞給王西平道:“我也是剛學的,抽兩口很帶勁。”
王西平接過抽了口,嗆的直咳。
“你抽的太猛了。先輕輕吸一口,張開嘴往裏吸氣,要是想咳再緩緩吐出來,反複幾次就好了。”
王西平試了幾次,咳得受不住,王寶甃道:“算了,你不是這塊料。”接過抽了幾口,示意屋裏問:“甘瓦爾做心理疏導了嗎?”
“做了一年。”
“你呢?”王寶甃問。
“有做。”
“有效果沒?”
“因人而異。”
王寶甃點點頭,看他道:“我從中學至今,喜歡的男生得有□□個。可他們一旦回應我,喜歡的感覺立刻幻滅,嚴重的話就會厭惡。”吐了口煙道:“他們越是對我愛理不理,我就越感興趣。可我要追到手,立馬興味索然。”
“這些年無一例外。剛結束的這段感情談了兩年,可自從他提出結婚,那種厭惡感就來了。其實正兒八經的,這段算是我的初戀,之前有好感的好幾個,他們只要回應我,我轉頭就消失了。”
“這是一種感情障礙,你需要看醫生。”王西平看她。
“我看了,沒用。”王寶甃道:“我有時候情緒上很焦躁,很煎熬!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是,我也鬧不明白自己要幹什麽。我想要痛快的發洩,但那只會傷了身邊人。我覺得自己就是只刺猬。”
“這不是你的錯,你不要有負疚感。”
“那是誰的錯?”王寶甃問他:“不是我的錯,不是對方的錯,那是誰的錯?天災我怪天,人禍我罵人,總會有一方疏解我的情緒。但這種情況我找不到出口,醫生說我這種障礙有家庭的原因,隐晦的說我缺愛?我認為他在胡扯,我從不缺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