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元寶(一)
小厮腿短卻劃得快,大概因為年紀尚小,總有種上蹿下跳的浮躁感。他一邊自己跑着,一邊還得三步一回頭等一等身後跟着的劉師爺,眼珠子着實有些繁忙,愣是沒注意到自己後脖領上粘着的玩意兒。
薛閑腿腳不便,即便化成了紙皮,也依舊是個半癱。他僅僅依靠一雙手,将自己牢牢地攀附在了這新來的“坐騎”上。
紙皮過于輕薄,薛閑在坐騎脫缰野狗似的奔騰下,随風直顫,差點兒把自己抖吐了,這才到了劉師爺府上。寧陽縣算是個富庶地方,劉诩這師爺的日子過得大約不錯,府宅比起殘垣碎瓦的江家醫館大了一圈。
光看門臉看不出什麽名堂,裏頭卻布置得很有講究。
“真講究啊……”薛閑從小厮腦後微微探了頭,不動聲色地掃量了一圈,暗自感嘆,“真是把自己往死裏作的講究。”
小厮:“???”
他僵着脖子站在門檻前,總覺着自己背後有人竊竊私語,仿佛就貼着他的脖子,聽得他汗毛直豎,頭皮發麻:“誰誰誰誰在說話?”
薛閑順口回了句:“你猜。”
小厮:“……”
這混賬玩意兒把人家當馬也就算了,還把人家活活吓哭了。
這小厮頂多也就十二三歲,膽子不比針尖大。薛閑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吓得他撒腿就跑,也不等後面的人了,“哇哇”哭着便直奔客堂,結果一不小心絆在了門檻上,直接摔了過去。
落地的時候,薛閑被颠了個大的,一個沒抓穩,從小厮後脖領上掉了下去,輕飄飄地落在地上。他剛打算重新勾上小厮的衣服,這兔子似的東西已經一骨碌爬了起來,兩步竄遠了。
薛閑:“……”
什麽叫偷雞不成蝕把米,什麽叫出來撩總是要遭報應的,這就是了。
地上多了一張疊過幾道的紙,卻無人注意。此時的客堂正亂成一團,老老少少都驚慌失措,圍着一位少年人哭。
那少年人前襟濕了一大片,頭發散亂,濕乎乎地黏在臉上,又被人胡亂撥開了一些,露出慘白的臉。他眉目緊閉,只怕是既無進氣也無出氣了。
劉師爺跌跌撞撞沖進客堂裏時,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幅場景,頓時兩腳一軟。
“進兒啊——”
癱在地上的薛閑猛一回頭,就見一大波腳丫子撲面而來。
薛閑:“……”
他兩眼一黑,登時也顧不上什麽了,拽住青石地上的一根枯草莖便要借力把自己挪遠點。誰知剛挪了一寸,身體就被人用手指揪住了。
“哪個孫子揪我?!放手!”薛閑忍不住啐罵了一句,轉頭一看,差點兒背過氣去。
又是那倒黴和尚!
薛閑之所以跟來劉宅,純粹是打算盯住劉師爺,再找機會盤問一些線索。那禿驢跟過來又是為了什麽?之前不還一副不願意搭理的模樣麽?總不至于就為了把他捉回去吧?
全天下可捉的孽障多了去了,這禿驢為何非跟自己過不去?!薛閑在心裏憤憤罵着,簡直煩透了他。
他拽着枯草莖,死不撒手,最終連人帶草一起被和尚拎了起來。
玄憫一手拎着“逃犯”,點漆似的眸子微微一動,看向薛紙皮的目光裏帶了些責備意味。
薛閑回之以白眼:“……”你誰啊?
就在這一來一往的間隙裏,玄憫用腳尖輕輕踢了一塊園圃裏的圓石。那圓石咕嚕嚕滾了兩圈,剛巧滾到了劉師爺腳前。踉踉跄跄往前跑的劉師爺一腳踩在圓石上,登時一個身形不穩,猛地朝前撲摔過去。
說起來也巧,他摔得不偏不倚,剛好砸在了那個全無聲息的少年人胸口。
“咳——咳咳!”
劉師爺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剛要破口大罵是哪個不長眼珠子的東西絆他,就聽得原本毫無生氣的少年人突然咳起了水,咳得撕心裂肺卻又出不了聲,直到臉色漲紅,重新有了點活人氣,這才抽了一口氣,緩緩平歇下來。
客堂裏的人登時炸開了鍋,欣喜者有之,驚奇者有之。
劉師爺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趕緊着人把少爺抱回房裏歇着,再去把大夫請來。
他三兩語寬慰了哭得雙眼紅腫的夫人,而後轉過身來,神色複雜地看了眼地上那顆圓石,又瞄了兩眼玄憫。
這一番兵荒馬亂的折騰,攪得劉诩有些疲累。天色漸漸泛了些白,細微的晨光落在天井中,不甚明顯。劉诩再度上下掃量了玄憫一番——
他依舊覺得這和尚年紀輕輕,怎麽看也不像是什麽高僧,不說別的,起碼資歷是遠遠不夠的。二十出頭的人就想修成高僧,怕是青天白日裏說夢話呢。這和尚腰眼裏挂着的銅錢串子,也依舊灰撲撲的毫不起眼,除了些什麽也不懂的市井小民,誰都會把這樣的人認定成江湖騙子。
可剛才那一連串的事情又明明白白地攤在面前——
玄憫剛說“有人替你擋了災”,他兒子劉進就栽進了水井裏。他跑得好好的,腳前便兀地多了塊圓石,剛巧絆得他砸活了劉進。
一件事情方可說是巧合,可就眼下這情況,“巧合”二字,劉诩是怎麽也說不出口了。
難不成這和尚還真是個高僧?
劉師爺揣着手,硬是撐起了一臉的尴尬笑意,沖玄憫拱了拱手:“有眼無珠,有眼無珠啊……”
玄憫沒有理會他,只是兀自擡眼掃量了一圈宅院。
他這麽一動作,倒是勾得劉師爺“嘶”了一聲:“大師,剛才多有怠慢,還望海涵,別同我這莽撞人計較。在下剛才那般失禮着實是有緣由的,您就看着院子,在下特地請人做過一番布置,怎麽也不至于早早就氣運枯竭命數将盡吧?”
薛閑嗤之以鼻:“表面功夫。”
話是這麽說,但劉師爺這宅院看起來還真挑不出什麽錯。坐北朝南,依山就勢,天井是“四水歸堂”的走勢,聚財聚氣。方才前廳前頭還做了道蜿蜒兩折的魚池,布的是“曲水入明堂”的局,保的是官運亨通,青雲直上。
當然,薛閑本身對堪輿之術也只是略知一二,他一個四角鱗身的,講究這些那就是吃飽了撐的。
他看這宅院有沒有問題,全憑直覺。打剛才一進門,他就覺得這宅子讓他極其不舒服,所以才撂下話,說這劉師爺在“往死裏講究”。
至于究竟有什麽問題,該怎麽解,那是禿驢的事,與他無關。
他剛跟玄憫的手指打了一架,單方面糾纏了好一會兒,終于把自己折騰的筋疲力盡,不得不暫且安分下來。這薄紙皮做的身體終究還是受限太多,讓薛閑這前生驕縱慣了的人分外憋屈。
他被玄憫重新摁回了暗袋裏,正翻着白眼趴在暗袋口觀察着劉家宅院,旁邊有人突然出了聲。
“你嘀咕什麽呢?這是哪兒啊?”在暗袋裏昏昏沉沉躺了半天的江世寧終于壯着膽子,順勢爬上來露了點頭,他似乎很怕玄憫,說話也只敢用極低的聲音,輕得只有薛閑能聽清。
“那個什麽師爺家。”薛閑嘲道,“沒看出來,你還半聾啊?這一院子的人都鬼哭狼嚎了多久了……”
江世寧聲音一僵:“……師爺?寧陽縣的師爺?”
薛閑沒好氣道:“不然呢?”
江世寧忽然便沒了言語。
薛閑覺着有些怪,便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啞巴了?”
江世寧默默又窩縮回了暗袋裏,甕聲甕氣道:“只是想起些陳年舊事。”
薛閑:“陳年舊事?”
“我江家醫堂跟這劉師爺有些過節。”江世寧低聲道。
薛閑問道:“哪方面過節?”
江世寧安靜了好一會兒,低聲道:“人命過節。”
薛閑:“……”都鬧出人命了,還能用區區“過節”二字?
薛閑正想進一步問呢,玄憫卻突然轉了個身,沖側門邊冷聲道:“牆後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