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銀醫鈴(一)

劉師爺冷不丁之下被駭住了,他身體僵硬,雙眼圓瞪,驚懼得連呼吸都忘了。

作孽做得太多,總有一天連親娘都不敢見。他這副狼狽模樣同一旁抹淚的劉沖對比鮮明,着實有些諷刺。

劉老太太伸手抹了把眼淚,看着劉師爺,抽噎漸漸平息下來。她雙目中依然含着兩汪渾濁的水,在平靜表情的襯托下,莫名顯出一抹更為深切的悲哀來。

“你抖什麽?”劉老太太含着那抹深切的悲哀,“難不成還怕親娘來索命?”

劉師爺下意識搖了搖頭,他臉色慘白,哆嗦着嘴唇,結結巴巴道:“兒子只是……只是……”

他說了兩句後,便哽住了嗓子,接不下去了。他低頭重重地喘了兩口氣,忙不疊換了個姿勢,跪伏在地,沖劉老太太狠狠地磕着頭:“兒子妄信了那術士的鬼話,一時糊塗做了孽,兒子不孝啊。”

說完兩句,他涕淚長流,磕出血痕的額頭抵在地上,再說不出完整的話。

“早做什麽去了?”薛閑一臉嫌惡地看着他蜷縮的背影,被惡心得不行。他性子一貫直來直去,最見不得人繞着彎子為自己開脫。不孝便是不孝,自私陰毒便是自私陰毒,全盤推到術士身上,便着實有着不要臉了。這樣的鬼話,也就糊弄糊弄親娘老子了。

劉老太太未置一詞,依舊沉默着看向劉師爺。任誰看見自己親生親養的兒子,活成了這般模樣,心裏都不會好受到哪裏去。她停了許久,嘆息般輕輕道:“一只巴掌拍不響。”

你若無心,術士便是說出花兒來你也不會聽信。

一聽這話,跪趴的劉師爺便是一僵。他小心地擡起頭,看向劉老太太,想從她眼中看出些端倪,卻并沒有發現她有厲鬼怨魂的架勢。

劉老太太又嘆了口氣,沖他招了招手:“過來些。”

老太太約莫是個天生的慢脾氣,語氣依舊輕柔,只是之中帶了些無奈。

這種無奈并非含着怨毒氣,劉師爺聽了略一猶豫,即刻朝劉老太太面前挪蹭了一些,眼裏甚至還帶了一絲期待——畢竟真化作厲鬼了可不會如此語氣,事情或許還有轉圜餘地。

“看着為娘。”劉老太太又低聲道。

“我當真許久沒這樣好好看過娘了。”劉師爺得寸進尺,又添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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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老太太看着他,而後擡手便是一個巴掌!

啪!

衆人都不曾料到她會陡然來這麽一下,俱是愣了一會兒。

劉師爺更是捂着臉,滿面震驚。

“娘,你——”他近乎連話都不會說了。

“啊……我也手癢。”薛閑感嘆道。

玄憫:“……”

劉師爺大約是太過震驚了,根本沒聽見薛閑這聲嘀咕,他捂着臉頓了很久,才找回了神智:“我,我也是沒法子,我真的是沒法子。我請術士本就是為了你。”

他喃喃完這句,似乎突然找着了解釋的方向:“我請那術士最初就是為了你,你身體越來越差,半邊身子總也蜷着,那江家的庸醫同我說你這是一病帶一病,難以痊愈,我這才動了再找一回術士的心思。娘你可能不太明白,你住的東北屋是個好位置,那術士同我說那位置布好了能生死人肉白骨,我是希望你早些好的。可……哎……”

“東北屋不是你小兒子劉進所住麽?”薛閑納悶道。

劉師爺在嘆氣的間隙剛巧聽見了這句,下意識解釋道:“進兒是後來才搬進去的!”

“我知道。”沉默了許久的劉老太太兀地開了口,她看着劉師爺,似是在回憶:“你不僅讓我住了間好屋子,還日日來問,端茶遞水,我最後癱着起不來,你也是得了空就在床前伺候着……娘都記着。”

然而有着人是極度矛盾的,說他不孝,他又确實盡了該盡的孝道。說他真孝,他又在術士三言兩語中,轉頭便将親娘鎮在宅下,可謂能用則用,半點兒不浪費。

“可是啊……”劉老太太忽地又道:“我被你鎮在這處才知道,你讓我住的好屋子是怎麽來的,那是拿我沖兒的命在換。”

“我這一巴掌,是替沖兒打的你!”劉老太太說完,冷不丁又是一擡手。

啪!

第二個巴掌甩到了劉師爺另半邊臉上。

“這一巴掌,我是替那江家醫堂的大夫打的你!”劉老太太緩緩道:“我最後幾日的藥,是你給我換了的吧?我雖然神智不那樣清醒了,但藥變了還是喝得出的。你是我生的,你心裏想着什麽我懂……”

她搖了搖頭,嘆息道:“你不過是看為娘的橫豎不見大起色,你這孝子當給一個半死的人看,着實吃力讨不着好。名頭打出去了便夠了,再聽你請的那混術士三兩言語,便提前請娘上路了,是不是?”

劉師爺跪坐在那裏,徹底沒了話。

“你做便做了,卻着實不該把這些推到江家大夫的頭上。我那時雖已睜不開眼講不出話了,但丫頭們的議論我聽得見,那江家大夫被你冤成誤人性命的庸醫,你虧心不虧心?”

老太太阖上了眼,她被釋放出來的身體約莫是撐不了幾時了,身形越變越淡,眼看着竟有些面容不清了:“我是你親娘,沖兒是你兒子,自家人是自家人的算法,外人是外人的。娘幫你推了三年的磨,算是還了一筆兒女債,沖兒在這屋子裏住了這麽久,也權當是還了你養他二十年的債……那麽,你欠江家人的債,也去還了罷。”

“娘,娘你這話是何意?”劉師爺兀地擡起頭,神色茫然中有些慌亂。

“虧欠了誰便是虧欠了,抹煞不掉,債總是要還的。”劉老太太最後深深看了她一眼,轉頭沖玄憫道:“大師,我是不是該上路了?”

她大約把玄憫當成了那種會做法超度的僧人,輕聲問道。

玄憫垂目看她,而後伸手指了指磨盤。

沒待他開口,老太太已然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轉頭看向劉沖。那哭成一團的傻子此時已經擡起了頭,他不甚明白祖母方才那些話,卻在此時忽地對劉老太太的去向有了感應:“祖母……你,你困了麽?”

“對,祖母困乏得緊。”劉老太太溫聲道:“得去睡一會兒。”

“那我以後燒元寶還能見着你麽?”

“你說的祖母都聽得見,興許你瞧不見祖母,但祖母一直……都看着你呢。”劉老太太說完,轉身沒進了石磨盤裏。

玄憫垂手将那石墨盤拿了起來,又撿起變回原型躺在地上的紙皮江世寧,轉身便朝屋外走。

“大師!大師!我的臉——”劉師爺愣了片刻,跌跌撞撞追了出去,他一邊抖着手摸着自己的臉,一邊叫道:“怎麽腫起來了?!”

玄憫瞥了他一眼。

就見劉師爺兩邊臉頰突然腫得老高,顯出明顯的兩個巴掌印。巴掌印泛着血紅,連油皮都薄了一層,皮下的青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蛛網一樣,看着着實有些駭人。

“怨鬼觸不到人。”玄憫道。

眨眼的功夫,劉師爺的臉已經腫得連說話都有些艱難了:“那為何我……”

“含冤的怨鬼有一次讨問公道的機會。”玄憫道:“可在怨主身上留個印跡。”

劉師爺一臉驚懼:“留了印跡之後呢?她還來索命麽?”

玄憫冷冷道:“她所留并非為了自己,是替你兒劉沖和江家大夫所留,這二者身體發膚因你而受一切苦難,皆還于你。”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別走別走,救我!大師救我啊——”劉師爺撲通就給玄憫跪下了,以雙膝挪了兩步,死死抓住玄憫的僧衣下擺。

趴在玄憫腰間的薛閑突然問道:“姓劉的,我問你!今年仲夏,你可曾去過廣東華蒙?”

劉師爺驚慌中下意識以為這話是玄憫問的,搖着頭連聲道:“不曾不曾,從不曾去過那麽遠處。”

他答完又哆哆嗦嗦地求道:“救我,救我啊……”

“怎麽可能?”薛閑冷冷道。

“實話,大實話!一句不摻假,我怎麽敢騙你?”劉師爺那模樣,簡直恨不得以頭搶地,确實不像是作假。

可是怎麽可能呢?若是不曾去過華蒙,又怎會帶上血印?!薛閑盯着他耳側那道最初被玄憫指出的血跡,心中半是煩躁半是不解。

“你若是有半句隐瞞——”

“不敢不敢,怎麽敢……對了!”劉師爺這時為了求救,顯得格外積極,一副恨不得将腦殼兒剖開翻給人看的樣子,“對了!說起廣東華蒙,我倒是認得一個從那處來的人,是個漁人,不過我同他無甚交集,只從他手中買了顆似金非金的珠子——”

“珠子?!什麽模樣?”薛閑聞言即刻出聲打斷了劉師爺,他猛然想起被卷入陣局前聽到的那陣熟悉嗡鳴,忍不住問道:“那珠子現在何處?”

劉師爺瑟縮了一下,支支吾吾道:“在……”

“你哼哼什麽?!大點兒聲!”薛閑碰見這種關鍵時刻含含糊糊的,就恨不得一爪子把他掀到南海去。

“術士說那金珠靈氣足,給我煉化進石磨裏了……”劉師爺頭都快縮進衣領去了。

薛閑:“……”你他娘的把真龍之體煉進石磨裏?你他娘的怎麽不把自己塞進去?!

他被氣了個狠的,直接撂爪子撅了過去。

玄憫見他再無動靜,便又擡了腳。

“你不能走,不能走,救我,救我啊……”劉師爺猛地揪住玄憫衣角,死不松手。

玄憫垂目看了他片刻,而後忽地蹲下了身。他低聲念了句劉師爺聽不懂的話,就好像一句古樸的經文。

說完他用手背在劉師爺額頭一擊,劉師爺只覺得腦中一震,如同萬鐘齊響。

他恍然一喜,喃喃道:“解,解了印跡嗎?”

玄憫看着他,平靜道:“只是确保——債必有所償。”

劉師爺一聽,瞬間僵住。

玄憫順手撕下被劉師爺揪住的僧衣下擺,站起身擡腳便走。

劉師爺幡然回神,連滾帶喊:“佛家、佛家向來慈悲為懷——”

玄憫頭也不回,大步流星朝外走,冷冷淡淡道:“貧僧,從不修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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