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銀醫鈴(三)

“我——”江世寧一邊在薛閑的催促下加快步子,一邊有些躊躇的開了口,“我還是覺得略有些不妥。”

“不妥什麽?”薛閑摸着他的金珠,問道。

“擅自趕路,把大師一人留下。”江世寧答道。

薛閑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我說你這書呆子是不是還夢着游呢?他是捉鬼的,咱倆是被捉的,你見過蹲大獄的逃跑還要叫上牢頭的麽?”

“沒見過。”這話乍一聽倒是也沒錯,江世寧琢磨了兩遍,忍不住道:“可是——”

薛閑:“沒有可是。”

江世寧:“但——”

薛閑:“也沒有但。”

江世寧無奈地偏頭看他。

薛閑整個人都扒在金珠上,臭不要臉地道:“我就是如此講道理。”

江世寧:“……”

寧陽縣城夜裏有宵禁,一些四通的十字大街上已然豎起了栅欄和卡房,值夜的衙役拎着夜裏暖身用的酒袋,在卡房旁守着。東南西北四扇城門緊閉,普通老百姓想在這時段裏頭出城,大抵得遁地插翅。

然而這宵禁對這兩位不是人的來說,便沒那麽麻煩了。

江世寧的紙皮身體在這時便顯露出些許優勢來,必要時可以壓成薄薄一片,是穿門走縫的一把好手。

“往東轉。”

“前一個街口貼着牆根轉進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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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行朝西拐。”

薛閑那雙招子比狗還靈,總能遠遠就瞧見陰影處的守夜衙役,指揮起來理直氣壯,斬釘截鐵。江世寧又是個脾性軟的,被薛閑支使慣了,對方一開口,他便照着滿足,也不做多想。

結果江世寧信了他的邪,走了好一會兒後,終于忍不住停住腳,一臉糟心道:“祖宗你行行好,閉嘴吧。”

薛閑瞥他:“怎麽?不是走得好好的麽,也沒讓那幫守夜的察覺。”

江世寧沒好氣道:“嗯,是沒察覺,但這家綢布莊我起碼打了三次照面了,再聽着你的繞下去,明年也出不了城。”

薛閑摟着金珠道:“嘶——天有些陰沉,得早些找個落腳的地方。”

江世寧:“……”這死要面子的潑皮。

沒了薛閑這路盲的指揮,江世寧的腳程頓時快了許多。很快就從他們繞了三圈的地方拐了出來,走上了正道。

“這樓看着眼熟。”薛閑左右張望了一番,覺得這條街都甚是眼熟。

江世寧“嗯”了一聲:“你這不認路的,咱們今早剛來過,你怎的轉頭就忘了。”

經他這麽一提醒,薛閑這才反應過來,這條街再往前走一些,從街口往東拐,便能看到劉師爺的宅子。夜裏安靜,若是何處有些響動,聽起來便比白日裏明晰得多。他們從街口路過時,瞥了眼那扇熟悉的宅院門,隐約能聽見宅院裏有些細碎的人聲,聽起來似是争吵,又或是別的什麽,總是,不是個太平相。

江世寧腳步略略一頓。

薛閑轉頭掃了眼劉家宅院,道:“怎麽?你想看着他惡有惡報?”

“那是劉師爺他自己的事,跟我已無關了。”江世寧搖了搖頭,沒再停留,擡腳便朝城門的方向走去。

大抵是醫家本性,他終究還是做不到親眼看着旁人得受煎熬,不過這興許也是他和劉師爺之流最分明的差別。

寧陽縣城外多山林,不過大多平緩秀致,少有兇險高陡的。

早些年因為國師是位僧人的緣故,各州府山野間兀地多了許多山寺,一度香火鼎盛。然而這幾年不知怎的,入冬越來越早,連南方也大雪不斷。都說瑞雪兆豐年,可這幾年偏生雨水并不充沛,收成不好,百姓日子過得愈發緊巴。自己過日子都難,更別說去寺裏添香火錢了。

于是,山野間的廢廟也越來越多,倒是成了許多趕路人臨時歇腳的地方。

江世寧帶着薛閑在雞冠山上一間廢廟中歇腳時,外頭已然下起了雪。

薛閑一進廟就挑了個好位置——這不要臉的孽障直接撈了把地上的幹茅草,鋪在佛像的底座上,毫不避諱地倚着佛像坐了下來。不用趕路,他自然也就不用刻意維持那副紙皮人的模樣,而是變回了本相。

他一襲黑衣,坐姿懶散,沒骨頭似的,手肘架在佛像的蓮花臺上,曲着的指節松松地支着下巴,另一只手依舊在盤弄着他那寶貝金珠。

江世寧揉了揉眉心,覺得看到這祖宗就腦仁疼:“即便是廢廟,也多少有點體統吧,佛像那是随便能坐的麽?”

薛閑順手拍了拍佛像的腿:“分我一半,不樂意你就吱一聲。”

他還一本正經地等了片刻,沖江世寧一挑下巴:“看,沒吱。”

江世寧:“……你愛怎麽鬧就怎麽鬧吧,我是不管了。”

他吹了吹佛像前落了灰的燭臺,跟薛閑要了根火寸條,一邊努力點着有些受潮的舊燭芯,一邊還得防着那火苗別撩着自己。

“你上哪兒弄來的火寸條?”江世寧點完,甩滅了火寸條端頭的火苗,随口問了一句。

“臨走前從禿驢那布包裏順來的。”薛閑臉不紅心不跳地道。

江世寧無奈:“我也是頭一回見到蹲大獄的逃跑時還敢把牢頭的東西順走的。”

薛閑:“他也不缺這個。”

一旦提起玄憫,江世寧就總有些過意不去。他忍不住問薛閑:“你是不是格外不喜歡那位大師?因為他把咱們抓了?”

薛閑搖了搖頭。

“那你為何這麽急着将他甩脫?恕我說句實話……”江世寧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薛閑,“咱們兩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若是途中碰上些麻煩,那可就有得受了。我滿身上下不過揣着一只醫鈴,不值錢,可你那金珠就說不好了,萬一被人盯上了——”

薛閑手指間捏着珠子,在燭火前撥轉着。

他之所以連夜跑出來,是有原因的,原因就在這真龍之體的金珠上。現今他身體尚未恢複,同金珠之間的聯系着實虛渺,即便是如此捏在手裏,他對這金珠也近乎毫無感知,活像捏了個普通至極的珠子。

可玄憫不同。他腰間皮骨之下的異動十分古怪,一次可以當作錯覺,兩次便無法忽視了。

盡管薛閑依然沒有見到他正經做法,但他幾乎已經可以肯定,玄憫不那麽簡單。

他目前對金珠産生不了任何感知,玄憫卻說不準可以。他帶着金珠,在玄憫身邊待的時間越久,金珠就越容易受玄憫影響。若是金珠異常,那他可就別想恢複龍體了。

況且……

薛閑沖江世寧道:“他來歷不明,目的更是不明,既不像是某錢謀生計的江湖術士,也不像是四處幫忙慈悲為懷的正經和尚。偶或幾次彈指間,我甚至能覺察到他帶着一種冷戾之氣。”

江世寧一頭霧水:“何為冷戾之氣,你說些我能明白的。”

薛閑“啧”了一聲,瞥了他一眼,嫌棄道:“說白了,就是和一般和尚不一樣。我先前還有些想不通他不同在何處,現在想來,大約是他少了些恪守訓誡的溫厚氣。你不覺得,在某些時候,他甚至是敢犯殺戒的麽?”

“……”江世寧憋了一會兒,搖頭道:“那倒不覺得,不過說來慚愧,我确實莫名有些怕他。”

薛閑沒好氣道:“那不就得了,一個意思。”

說到來歷不明,江世寧忽地想起一件事:“對了,先前在那屋子裏,你可曾聞到一些藥味?”

“聞見了,我還有些納悶呢,那禿驢還喝藥?”薛閑答道。

“我是聞着藥味長大的,對此頗有些敏感。”江世寧略一思索,道:“那屋裏的藥味聞着有些熟悉,和長年在我江家醫堂求診的一位鄰居的藥有七分相似。”

薛閑疑問道:“那是治何種病症的?”

江世寧猶豫了片刻,道:“失魂症。”

得了失魂症的人時常通夕不寐,驚悸多魇,偶或一覺醒來便忘了先前發生之事,記憶缺損,活似神魂離體,所以謂之曰失魂症。

“失魂症?那禿驢?”薛閑嗤了一聲,擺了擺手道:“他哪裏有半點驚悸多魇神魂不清的模樣?怎麽可能?”

——

“看起來确實不像是記憶有缺損,不過——”江世寧回想了片刻,又道:“據我所見,有些患了失魂症的人表現得較為明顯,因為記憶或缺失或混亂,他們說起事情來,多少有些猶豫之色,終日神色恹恹的,無甚精神。可還有一些則不然,大約是天生防備心較重,他們會格外認生,話語間總是有所保留,會想盡辦法繞過自己記憶缺漏的部分,只談自己記得的,相處不深的話,着實看不出有什麽問題。”

薛閑聞言聳了聳肩:“即便是防備心重一些的後者,也不會滿大街亂晃吧?既然不想讓人察覺,必然會行事謹慎,避免同旁人接觸過多露出端倪。哪個失憶的會獨身一人四處游歷,又招惹人又招惹鬼的?那就不叫失憶而叫失心瘋了。”

江世寧點了點頭:“也是。”

“不過即便不是失魂症,那禿驢也有些別的問題。”薛閑回想起玄憫話說一半便突然撐桌坐下的模樣,正色道:“這樣來歷不清且看不出深淺之人,總不至于毫無目的地四處亂晃,他來寧陽縣必然是有緣由的。可這一日下來他卻只做了兩件跟他并不相幹的事情——捉了咱倆,拆了劉家的風水陣。”

江世寧聽了,忍不住補充道:“他還超度了劉家老太太,幫我請出了醫鈴,幫你拿出了金珠,還——”

話未說完,他便停住了。因為如此想來,玄憫的舉動便更顯得目的不明了。若是舉手之勞便也罷了,可事實上這些事情拖累得他在劉家宅院耗了一個早晨,可謂費時又費力,他究竟圖的什麽呢?

“先前他話語間的意思,似乎還打算送佛送到西,将你這醫鈴帶到你姐姐那裏去。”薛閑把玩着金珠,又說了一句,“安慶我恰巧去過,離寧陽算不上千裏之遙,也好歹隔着一條江呢。若真是毫無目的随手相幫,這也太過熱情了。那禿驢一張臉冰天雪地北風蕭蕭,同熱情這詞扯得上半點兒關系麽?”

說完,薛閑自己忍不住在腦中構想了一番那禿驢熱情起來會是何種模樣。

片刻之後,這孽障一個哆嗦,從頭發絲抖到了腰骨眼,面無表情道:“救命,吓死我了。”

江世寧:“……”

這祖宗雖然看着不靠譜,所說的倒也确實在理。不過說到目的不明便順手幫人,江世寧偏頭看他:“你來寧陽縣的頭一天,不也正事沒幹,光給我弄了個紙皮身體麽……”

薛閑順口道:“那不一樣。”

“說實話,其實我一直不曾想明白,寧陽縣那麽多宅子,你怎麽偏生要來我家那間廢宅。”江世寧搖着頭道:“又冷又暗不見光,你這口味也是別出心裁,真是愛給自己找罪受。”

“我樂意,你攔得住麽?”薛閑反口便怼。

這不會好好說話的祖宗頂嘴時,甚至都不看人一眼,只顧着欣賞他那寶貝珠子。

燭火溫黃,将薛閑蒼白的皮膚映襯出了一點活氣。他雖然張口便欠打,卻着實有副好看的皮相,燭火在他長而濃黑的眼睫下投出一彎陰影,他懶懶散散半阖着的眸子裏,映着油黃透亮的金珠和門外的漫天大雪。

寧陽縣能遮風擋雨的宅子那麽多,為何偏生要去江家醫堂,又偏生費了一天工夫給這書生弄了副紙皮身體呢……

細致的原因薛閑已經記不清楚了,他的壽命較之常人實在長了太多太多,如果每日每件事的細枝末節都記得清清楚楚,他這顆龍腦袋差不多也該炸了。

他只記得某年冬天,他因事去了趟北邊,回程途中碰巧從寧陽縣路過。

那應該是一個傍晚,寧陽縣下着同今夜一樣少見的大雪,路上少有行人,連酒館食肆的攤子也早早就收了回去,整條街都有些空寂。

那時候,薛閑還未被抽去筋骨,腿腳便利。他那真龍之體自然不會怕冷,風雪于他而言,不過是些冬日的點綴。于是,他穿着一身黑色薄袍,在雪中走得不緊不慢。結果剛走到一處巷子口,就被人拉住了胳膊。

薛閑性子獨,一貫不喜歡跟旁人往來過密,當然也不習慣被人拉拉扯扯。

他皺着眉有些不耐地轉過頭,就見拉住他的是個穿着灰色襖袍的中年人,那人撐着油紙傘,肩上挎着一只吊了布帶的方木箱,看腳印,是從巷子裏來的。

那中年人的模樣,薛閑已經記不大清了,只記得他蓄着胡子,生了副和善相。

他一拉住薛閑,便指着他的手背道:“這麽深的傷口,不上藥不包紮,皮肉都會被凍壞的。這濕寒天裏,凍上兩天,以後年年雨雪天都得疼,有你受的。”

那中年人有些絮叨,活像在跟自家小輩說話,半點兒不見外,聽得薛閑一愣,下意識便看了眼自己的手。

被中年人拽着的那只手确實受了傷,是先前一時大意被雨雷掃到留下的。這種傷于他而言,就好比走路被樹枝擦破了一點兒薄皮,轉眼就忘了,要不了兩天便能恢複如初。但在尋常人眼裏,那确實挺唬人的——畢竟橫貫了半個手背,鮮血凝結在傷口邊緣,皮肉外翻,深可見骨。

那中年人二話不說,便拽着反應不及的薛閑,匆匆往他來時的巷子走了一小段路,在一間紅漆大門前停下了。

那大約是他的家,就見他擡手推開半扇門,沖裏頭喊了一句,似乎是誰的名字,又道:“把我案臺上那只袖爐拿來。”

說完,他便打開了木箱蓋,一刻不耽擱地給薛閑的傷仔細地上了藥。

屋裏的人很快走到了門邊,遞了個小巧的銅袖爐出來。

薛閑掃了一眼,遞袖爐的是個中年婦人,有着和中年人相像的和善氣。而她身後還有個探頭探腦的男孩,看起來約莫七八歲的模樣,目光對上薛閑時,沖他笑了笑。還煞有介事地指着薛閑的手道:“兩天不能沾水,尤其是涼水。”

“去,念你的書去。”婦人好笑地回頭驅他,又轉頭沖薛閑道:“确實不好沾水,這種天裏尤其要小心養着,不然會落下痛根,以後年年都要犯的。”

和中年人說的話如出一轍。

“你是趕路還是?要不要進屋暖和一會兒?”中年人用細麻布給他裹好手,小心地避開痛處打了個結,和善地問道。

“不了,尚還有事。”薛閑回道,頓了頓,又略微別扭地補了句:“有勞了,多謝。”

“那便把這袖爐捎上吧,這種傷要捂着些的。”中年人不由分說把那半只巴掌大小的袖爐塞給了薛閑。

薛閑雖說不怕寒,但還是能辨得清冷暖的。熱烘烘的袖爐貼上手掌時,他擡頭掃了眼那間宅子的門額,上面寫着四個字——江氏醫堂。

後來有一年,他偶然經過寧陽,便趁着無人察覺,堂而皇之地入了江家院子,将那只銅袖爐和一小袋金珠擱在了石桌上,又悠哉悠哉地離開了。

這次他又至寧陽縣,想起江家醫堂,便打算順路看一眼,誰知便看到了那麽個破敗景象。昔日的紅漆木門和院裏的藥圃已然面目全非,只剩下江世寧這麽一只孤魂野鬼。

他便順手又幫了一把。

畢竟這世間并不全是劉師爺那樣髒心爛肺之人,有人忘恩負義,也有人知善念德。

薛閑掃了眼屋外的大雪,将背倚靠在佛像上。

江世寧忽地問道:“走前,你讓我在門邊等着,你在那大師桌前鼓搗了些什麽?”

薛閑懶懶應了一聲,道:“順手留了點東西,算是答謝他幫我拿回金珠吧。”

他留給玄憫的不是別的,是他原身的一片龍鱗。好歹是真龍之體的一部分,雖說不至于活死人肉白骨,但比起山參靈芝可金貴多了。那禿驢身體帶恙,雖不知是什麽緣由,但有龍鱗下藥,也多少會有些幫助。

龍鱗普通人看到自然是認不出的,單看起來,就是枚圓形的薄片,榆錢大小,泛着青黑的光澤。只是隐隐會散發出一些特別的味道,像是雨水打在山石上泛起的潮濕味,還有些……說不上來的鮮甜味,像是剛剝開的剔透的蝦。

薛閑默默睜開眼,面無表情地嘟囔道:“我有點餓。”

歸雲居二層的上房裏,玄憫依舊閉目坐在桌前,維持着薛閑走前的姿勢,半晌未動。

他桌前攤着一方黃紙,紙上有擱着薛閑留下的那枚龍鱗,那股特別的味道就這樣緩緩地散開,浮在空中,飄到了他的鼻端。

玄憫眉頭一皺,倏然睜開眼,頸側那枚蜘蛛般的痣也悄然變回原樣。

他垂目掃了眼桌面,只見桌前黃紙上被人塗了幾個狗爬般的大字:“靈藥,可治百病,愛信不信。”

玄憫拈起狗爬字旁躺着的那枚黑色圓片看了一眼,又忽地想起什麽般,從懷裏摸出一張疊過的薄紙。

他将紙展開撫平,就見起首便寫了兩個字:尋人。

在這兩字旁邊,剛巧畫了一枚黑色的圓片,同桌上這枚一模一樣。

尋人……

玄憫皺着眉,仔細對比了一番,又重新将薄紙疊起收好,捏着那枚被人留下的薄片,在燭火下靜靜坐着。

窗外,寒風裹着大雪,細細索索地打着門樓。

不論是山間小道還是城中窄街俱是一片深黑,漫漫而修遠。

第二卷 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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