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盲卦子(四)

做什麽這一驚一乍的?

薛閑循聲望去,就見原本站在船舷邊的陸廿七不知看到了什麽,驚得朝後踉跄了一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他一巴掌撐在船板上,又“嗷”地痛呼一聲猛地縮回來。不過已經晚了,他的右手手掌已然被割開了一條口子,鮮血直湧。

“怎麽了?”江世寧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拇指精準地按住傷口上游的皮膚,“被什麽割的?”

“鐵皮吧。”陸廿七被他冰涼的手指凍得一哆嗦,下意識朝後抽了抽手。

在他跌坐之處旁邊的船板上,有個鐵片狀的東西剛巧陷在船板表面的木紋縫裏,上面還沾着一層泛紅的血跡,顯然就是罪魁禍首了。

江世寧左右看了一眼,順手撈起船夫落在這裏的酒壺。

“有點兒疼,忍着點。”他說着,擰開了壺嘴,一點兒不吝啬地将酒澆在了陸廿七的手掌上。

“殺人啊你——”陸廿七約莫沒做好準備,一嗓子嚎得撕心裂肺,“痛痛痛痛痛!好辣!嘶——呼——”

“嚎什麽喪啊,捏着點。”江世寧從小住在醫堂裏,見慣了哭爹喊娘的人,顯得分外淡定。

這天冷極了,雪霧還未散,酒水澆在手上很快便涼透了,血也不再往外頭湧。陸廿七還在抽着氣,攤着自己的手掌,皺着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江世寧又撩了些江水幫他把傷口周遭的血跡清洗幹淨,這才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窩到了一邊。

血跡沒了,陸廿七的手掌紋路便清晰地顯了出來。玄憫掃了一眼,略微皺了皺眉,幹脆走過來捏着他的手腕骨低頭看了片刻。

陸廿七忍不住嗤了一聲,硬邦邦道:“又一個喜歡盯人掌紋的。”

“什麽叫又一個,還有誰?”

薛閑随口答着。他本來還沒注意,以為玄憫只是在看這小子的傷口。聽聞此言,他才趴到袋口盯着陸廿七的掌紋看了起來,這一看便愣住了。

“陸十九呗。”廿七除了先前慌裏慌張的時候叫了一回“十九”,其餘時候一直這樣連名帶姓地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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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掌紋?”江世寧忍不住擡了頭。據薛閑所講,那陸十九是個眼盲的,怎麽還能盯?說起來他之前就覺着奇怪了,一個瞎子居然說走就走獨自去了江心小島,上了島該怎麽辦?一路摸着走麽?

陸廿七聽出了他對“盯”字的強調,撇了撇嘴道:“對尋常人來說,他确實是個盲眼,但他能自己走路,只是走得很慢。因為他能‘看’見一些常人看不着的東西,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氣和形,跟說胡話似的,反正我是聽不懂。”

他說完,又問玄憫:“我這掌紋究竟怎麽了?他每隔一段時間便要拽着我的手‘看’半晌,邊看還邊摸着那幾條紋,神神叨叨的,我快受不了了。問他,他又說沒什麽,是個長壽的手相,只是少年時期會過得有些苦,他就想看我究竟能苦成什麽樣兒。”

江世寧:“……”這兄長也是絕了。

不過——長壽?

薛閑盯着那掌紋,覺得自己簡直不明白“長壽”的意思了!

這陸廿七分明是個少年夭折的短壽相。天地人三紋中指代壽數的地紋短得出奇,未至中宮便戛然而止,別說長壽了,活過十五就該感天謝地了。他又默默擡頭盯上了廿七的臉。

先前沒曾注意,這會兒仔細看了才發現,這陸廿七天中塌陷,雙眸離散,總有些恹躁氣,上庭命宮有散痣,同樣是個福薄早夭的模樣。

所以那陸十九究竟是怎麽看出長壽來的?

不過,這種命數,總不好當面直說。

薛閑默默轉頭,仰臉看那禿驢。這禿驢前科累累,是個不會說人話的,萬一語不驚人死不休地再來一句“你活不久了”,這熊孩子指不定能吓撅過去。

誰知禿驢仿佛突然間開了竅,居然學會了委婉,他先是問了一句:“你今年十五?”

陸廿七:“嗯。”

玄憫點了點頭,“今年有劫,出門留心。”

薛閑默默看了眼天,心說今天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還是禿驢吃錯了藥?

陸廿七抽回了手,“行了我知道,陸十九也這麽說。”

“對了!你方才在叫嚷什麽?”薛閑問道。

被陸廿七滿是血的手打了個岔,差點兒把要問的事情給忘了。

“沒……”那熊孩子讪讪道,“剛才站在船舷邊,冷不丁看船下有一團黑的擦過去,想成頭發了。不過應該只是水草,若真是頭發,那人也該浮在江面上,不該這麽半深不淺地綴着。”

薛閑道:“這你都知道,你見過?”

“見過。”陸廿七道,“住在江邊的怎麽能沒見過這些東西,江上還有專門的撈屍人呢。今年撈上來的格外多,光是秋冬天,我就見過不下五回。”

江世寧在一旁聽得直皺眉,快要暈船了。

江上雪霧很濃,浩浩蕩蕩白千裏,一眼望不到頭。

但是那個饅頭包似的墳頭島倒是在霧裏漸漸明晰起來,越來越大。

玄憫站在船頭,依舊一手拈着蘆葦杆把控着方向,薛閑則支着下巴,目光在滾着霧氣的江面上亂瞄,有些心神不定。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自己那寶貝金珠自從落進了禿驢的暗袋,就活泛起來了。盡管他依然無法明确地感受到金珠和自己的聯系,但總有些若有似無的感覺缭繞着。

就好似有人要拍你一下,在他手指尖離你只有寸許時,你便能覺察到一些異樣,盡管那異樣微弱得近乎不存在。

對于如此影響,他并不排斥。

這禿驢若是真有能耐讓他提前建立和原身之間的聯系,他能謝謝這禿驢祖宗八輩,誠心誠意。

只是怎麽才能讓這過程再快一些呢?

薛閑有些犯愁,原本沒有指望也就罷了,這會兒有了些希望,他便突然變得有些迫不及待起來,畢竟這紙皮身體着實脆弱了一些,說撕就能撕,有損尊嚴臉面以及他不凡的氣度。

這孽障思索片刻,倏然縮回了暗袋。他在袋子裏不安分地蠕動了一會兒,将自己挪蹭到袋底的金珠邊,而後張開身體将金珠包了起來。

這白麻僧衣畢竟有些單薄,暗袋裏層更是直接貼着玄憫的腰腹。這孽障在裏頭動來動去,他自然也能感覺得到。

他撥轉了一下蘆葦杆,皺眉問道:“你這孽障怎麽總也學不會安分些,在折騰什麽?”

薛閑的聲音悶在布料下,有些甕聲甕氣:“搖你的船,管我作甚?我孵着蛋呢,別跟我說話,煩人。”

玄憫:“……”

好在他自己大約也覺得有些丢人,聲音很低,除了玄憫也沒旁人聽見,否則江世寧鐵定是要上嘴損兩句的。

玄憫被他那句“孵蛋”震了一下,以至于有那麽一瞬沒注意江面。

在他分神的那片刻工夫裏,又有一團黑色的東西從船下劃過……更确切而言,是船從那團黑色的東西上頭劃過。

趴在船舷邊的陸廿七倒是掃到了一眼,由于速度過快,那黑色一晃而過,他也沒看太明白。乍一眼看上去依然像頭發,只是沒看到白花花的臉,也沒有橫陳的身子。所以陸廿七捋了捋胳膊上的雞皮疙瘩,稍微放了點兒心。

沒多久,船頭“咯噔”一聲磕上了泥石,停了下來。

“到了。”船剛一停穩,陸廿七就連爬帶跑地上了岸。他指着不遠處的另一片黑影道:“看見那個沒,那就是劉老頭的船,載陸十九來的就是他。”

這墳頭島上野林森森,被雪霧籠了頭,一眼望過去,棕黑色枝幹影影幢幢,是個鬧鬼的好地方。

玄憫兩腳踏上這座墳頭島時,野樹林似是有感應般起了一陣風。

叮叮當當——

他腰間挂着的銅錢串突然動了一下,發出了兩聲磕碰出來的輕響。

“什麽情況?”薛閑探頭出來換了個氣,“你剛才說什麽呢?怎麽嗡嗡嗡的聽不清。”

“我不曾說話,你聽見了什麽?”玄憫皺眉看他,這孽障天生敏銳,總能憑直覺最先感受到一些異樣。

薛閑奇道:“就在你上岸的時候啊,我正孵着我那金珠呢,就聽見你突然念了一串古裏古怪的話,跟經文似的,聽不明白。你确定沒開口?那我聽見的是什麽,确實像你的聲音啊——”

他說了一半,略微頓了頓,又幹巴巴地補充了一句:“就是聽起來有些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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