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乘氣局(一)

衆人聞聲望去,就見一支車隊漸漸從晨霧中顯出輪廓,行走溫村地碑前的這條村道上。三輛馬車在前,一輛驢車在後,只有領頭的那輛坐着駕車人。驅趕着馬車的是個人高馬大的漢子,臉上有三道極為顯眼的疤,顯得面相有些兇,不像個良善人。

然而江世寧他們卻知道,這漢子僅僅是長得不友善而已,實際是個頗為熱心腸的……如果還活着的話,着實能稱得上好人。

他們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在觀音渡口稍過薛閑他們一程的疤臉男一行人。

“他們居然還在?”江世寧詫異地喃喃着。

他自己是正兒八經的野鬼一只,鬼魂有多怕生人和陽氣的沖撞,他再清楚不過了。是以沒有幾個野鬼孤魂會選擇在青天白日之下四處亂晃,即便是江世寧這種有紙皮可以傍身又有薛閑玄憫他們照看着的例外,也只敢在陰天或是清晨傍晚走動,這支早已死去的戲班子卻毫無顧忌。

因為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所以連一點兒警惕和自覺都沒有,這途中也不知他們穿過了多少生人攢聚的街巷,換成普通鬼魂,早就該被陽氣沖得四分五裂煙消雲散了,可他們居然完好無損地一路行到了這裏。

“你以為他們跟你屬同類?”薛閑瞥了這書呆子一眼,“我只說過他們已經……但可從沒說過他們是你的同類吧?”

江世寧茫然道:“不是麽?”

“我對你說上八百回‘你已經死了’,你會消失麽?”薛閑沒好氣道。

江世寧木然道:“……你沒說滿八百回也有八十回了。”

“所以呢,你不還蹦跶得挺歡實的麽。”

江世寧不解,“不是鬼,那能是何物?”

“是執。”玄憫在旁接了一句。

“何謂——執?”從來就不曾聽說過這麽個玩意兒。

執非鬼非怨,只因生前有所承諾,念念不忘,以至于執念深重,在将死之時蓋過了其他一切,甚至于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只記得自己還有承諾未曾兌現,還有約不曾赴完。

“這就好比你欠了一屁股債,還沒還完呢就死了。”薛閑懶懶道,“但是你心心念念覺得自己怎麽能死呢,要死也不能現在,起碼得等到将債還了,或者必須等到将債還清了再咽氣,于是你便以另一種形式存留了下來,懂否?”

“倘若執念了結了呢?”

“那就該上路了。”薛閑道。

只是不管是執也好,鬼也罷,現今他們所處的境地都非常尴尬,可謂前有猛虎後有追兵。

“兩條路都堵上了,我長姐怎麽辦?”江世寧頗為擔憂,“咱們該怎麽離開這?”

“誰說要離開了?”薛閑瞥了他一眼。

“不走?!”陳叔陳嫂他們瞪着快要走到徐宅的村民,抖若篩糠。

不走留下來給人當口糧麽?!

“有些邀請是不能拒絕的。”薛閑搖了搖手指頭,道,“荒村裏亂竄的這些,都有其限制。沒出圈前都是正常的,一旦出了圈,那可就不好說了。你想想,若是一個熱情的人拉你去他家喝口薄酒,你若是推脫,會怎樣?”

費盡口舌事小,說不定還會多番拉扯。這放在活人之間倒是無所謂,推推拉拉的,總有個先“敗下陣”來的。可跟這些已死之人就不同了,拉扯之中若是對方急了呢?或是推拉之間對方不小心出了他的圈呢?

顧忌太多了……

不過薛閑沒打算立刻離開,倒并不是因為他在意這些顧忌,他若是真不想在這裏磨叽耽擱,天王老子也留不住他。他之所以不介意在這裏多呆一陣子,只是因為他覺得這處地方有古怪,指不定又能讓他尋到一兩塊龍骨呢?

就在衆人留待原地說了幾句話的工夫,那邊刀疤臉已然一扯缰繩,停下了馬車。他從車上跳下來,看到薛閑他們時先是一愣,而後拱了拱手走過來,略微皺了眉道:“你們怎麽會來這處?”

尋常人若是在路途中偶遇熟人,多半會覺得頗為有緣,詫異的同時也會聊笑幾句,心情多半不會差,再不濟也至少會客套性地問候兩聲。可這疤臉男卻不按常理行事,他看向薛閑一行人的目光裏隐隐含着一絲……責備?

客套話半句沒有,甚至還頗有些不樂意,跟先前同路時的熱心腸南轅北轍。

不遠處,三輛馬車上陸陸續續下來了一幫男女,有老有少,一部分圍着驢車卸行頭,一部分正朝疤臉男這處走來。

其中一個老太太朝徐宅看了一眼,充薛閑他們道:“這天寒地凍的,幾位何故在這裏逗留,快些回縣城裏頭吧。”

這老太太薛閑他們也是眼熟的,先前同路時,石頭張抱着的那個暖手爐就是這老太太給的,照理說也是個熱心腸的溫和性子,怎麽跟那疤臉男一樣,張口便是趕人?

江世寧頭一回被人這麽含蓄地驅趕,頗為尴尬地站在那裏,不知該如何是好。

“诶——仁良啊,他們都是我今日的客人,來來來,先把馬栓了,上門喝口熱乎酒,暖一暖嗓子。”徐大善人樂呵呵地張口解了圍,擡手沖馬車上下來的戲班子招呼道,“都來,都來。”

他說着,就要伸手來拉拽薛閑。

“哎呀,坐久了腰都麻了——”薛閑抓着離他最近的玄憫,借着他的肩膀伸了個懶腰,剛巧避過了徐大善人的手。

他這舉動看起來過于無意,簡直不着痕跡。于是徐大善人也并未在意,只是順手換了個目标,就近拽住了一個。

江世寧:“……”

倒黴催的……他還是頭一回被另一只鬼這麽拽着腕子。徐大善人的手同樣帶着陰鬼透心徹骨的涼,若是冷不丁摸上活人的手腕,能把人腕骨凍麻了,但對于江世寧來說,卻并沒有什麽。

“小兄弟如何稱呼?我該準備些暖爐的,手太涼了,沒驚着你吧?”徐大善人和善地道。

江世寧幹笑兩聲,道:“彼此彼此。”

指不定誰比誰更冷呢。

他一臉無奈地被徐大善人拽進了徐宅,進了大門後,忽地腦中一動,道:“徐老爺不妨去招呼其他客人,在下可以自便。”他這麽說着,餘光卻瞄着掩着門的東屋。

“怠慢了,怠慢了。”徐大善人滿是歉意道,“客人太多,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還望小兄弟見諒。那徐某就先去招呼門外鄉鄰了,小兄弟可以随意轉轉。”

他們說着這話時,玄憫他們已然從門外進來了。徐大善人一看見薛閑便頓了一下,道:“這位小兄弟是……身體不适?”

薛閑一拍腿腳:“腿疾,不好走動。”

徐大善人一拍腦門,道:“巧了,徐某家裏倒是備着一把二輪車,家中老母曾經雙腿有疾,不便行走,我着人給她做了一把。現今倒是一直荒在角落了,放着也是放着,給小兄弟你代步吧,總這麽背抱着畢竟費力。”

薛閑客氣道:“不費不費。”

真正花力氣的玄憫:“……”

這徐大善人是個靠譜的,并非只是嘴上客套。他還真就着人從後頭一間偏屋裏将那二輪車推到了前廳。薛閑這才發現,這徐宅前前後後居然連一道門檻都沒有,十有八九是當初建造的時候,為了方便他那坐着二輪車的老母來回方便,特地沒設。

單就這點,薛閑便覺得這徐大善人的稱號并非虛名,此人是個真正良善的。

二輪車雖被稱為“車”,實際就是在兩旁加了木輪的靠背椅,椅後有兩個木把手,方便家裏仆役丫頭推。徐大善人差人将這二輪車擦拭幹淨,還細心地讓人給找塊墊子來墊在座椅上。

薛閑沖他道了聲謝,又道:“不麻煩了,我沒那麽些講究。”

“稱不上麻煩,家中這樣的墊子常備着,這椅面太硬,坐久了難免不暢快,況且天氣寒濕,着了涼可不好。”徐大善人還要勸說,薛閑卻已經不客氣地坐在了椅子上,正使喚玄憫給他推。

“好罷好罷,小兄弟着實是個有意思的人。”徐大善人笑着妥協。

他沖屋內幾人拱了拱手,便出去招呼他那些鄉鄰去了。

薛閑暼到他身影拐了出去,便毫不客氣地推開了東屋門。

屋內那些乞丐圍着快要燒幹的砂鍋縮成一團,他們先前聽着外面的笑語聲,差點兒以為外頭在開什麽冤魂厲鬼篝火大會,吓得大氣也不敢喘。所以當薛閑冷不丁推開門進來時,那群乞丐簡直快吓得尿出來了。

其中膽子最小的兩個“咚咚”兩聲,當即撅了過去。

“喲,這禮行得有點兒大。”薛閑半點兒沒有罪魁禍首的自覺,還張口調笑了一句。

約莫是覺得這孽障任性起來能把這一屋子人全逗暈過去,玄憫将薛閑推進門後,便幹脆将這孽障連人帶車推到了牆角,又順手給他畫了個圈,擡手摸出一張紙符,将其輕拍在薛閑腦門上。

薛閑:“……”不是,這是對付僵屍呢還是怎麽着?

“你這禿驢怎的這樣锱铢必較?!不過是摸了一把你的腦袋,我又沒調笑你什麽,至于麽?”薛閑對着牆壁,因為被拍了紙符的緣故,暫時作不了妖。他翻了個白眼,還想再說些什麽,就感覺自己手裏一涼。

他低頭一看,就見玄憫将銅錢塞進了他的手裏,不鹹不淡道:“此處是這荒村靈氣最為充沛之所,抓緊養骨吧。”

說完,玄憫拍了把他的後腦勺,轉身便走開了。

“……”薛閑看着手裏的銅錢,愣了片刻,道:“你去哪兒?”

他想轉頭看看玄憫要幹什麽去,奈何被紙符貼了腦門,連脖子都轉不了。

這兩位大爺自顧自的舉動看得這一屋子乞丐一頭霧水,就連江世靜和方承都一臉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模樣。就在他們愣神的時候,陳叔陳嫂他們做賊似的進了屋,杏子緊随其後,一見到江世靜便撲了過去,“少夫人!”

“少爺少夫人,你們可吓死我老陳了!”陳叔一見這兩人除了狼狽一些,幾乎毫發未損,頓時長舒了一口氣。他瞪了那群乞丐一眼,連忙護到方承夫婦身邊,道:“玉娥、杏子這路上都哭幾回了。”

江世靜溫聲安撫,杏子一撲過來便給兩人解了綁,那圈乞丐本就不是真想傷他們,此時又被吓成了一排呆頭鵝,自然沒人去阻止,任他們送了麻繩起來活動着筋骨。

杏子丢開麻繩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何止我和陳嫂,就連江小少爺剛才眼睛都是紅的,顯然也急得不清。”

“江……小少爺?”江世靜渾身一僵,見了鬼似的抓住杏子,“你說誰?江小少爺?哪個江小少爺?”

杏子還沒來得及答話,一個溫和帶着鼻音的聲音便響了起來:“姐,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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