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骨中絲(一)

現今的方家,林林總總一共有十一二人——

老爺夫人先後去世了,如今當家的便是方承、江世靜夫婦倆。

陳叔算得上是管家,陳嫂既是管事的又是廚娘,兩人生了一對雙胞兄弟,守着藥鋪前堂的門面,負責抓藥記賬,不過賬本夜裏總是要給方承他們過目的。

杏子從小沒了爹娘,是被方家過世的老爺夫人領回來的,自打江世靜嫁過來,便一直貼身跟着她,名義上算個丫頭,實際上她跟着江世靜零零碎碎學了不少藥理醫理,關鍵時候也能算個幫手。

餘下幾個是幫着打點雜事、采藥曬藥的夥計。還有幾個年紀小的,是別人家送來的學徒。

不過,夥計并不時常在,有時候出遠門采藥,一去便是許多天。而那些小學徒也不是日日都來,他們大多都是些苦人家的孩子,除了學些技藝,家裏的活也跑不了要幹。

是以這方家藥鋪的熱鬧總是在前堂門面,真正的後院其實并不多人。

今夜,大約能算得上這方家藥鋪後院最熱鬧的一天了——那些被方承和江世靜領回來的乞丐将自己好一番清洗,又扭扭捏捏地換上了陳叔陳嫂給他們找來的襖子。襖子雖不是新的,但整潔幹淨,最重要的是沒有破口也不掉棉絮。

這方家能和江家多年交好且結成親家也不是沒有緣由的,至少府內上下的人都一樣愛操心。

陳嫂看着那些乞丐手腳上破皮爛肉的凍子,連連啧聲,二話不說翻出了一些備用的暖手爐,填了炭火一個個塞進他們手裏:“喏——烘着,瞧這凍的呀……诶?別撓!癢也別撓,凍子都這樣,一捂熱了就癢,你們在這裏捂一會兒,我去給你們弄點兒藥。”

這些乞丐本也不是好吃懶做的,而是家鄉鬧了饑荒,身上又帶了傷殘,算是不得已才淪落至此。可不管怎麽說,他們綁人在先,确實沒理。若是尋常人,不與他們計較已算心寬,萬萬沒想到這方家非但沒計較,願意幫他們治病救人,甚至還當成來客一般對待,簡直是以德報怨了。

被陳嫂這麽一番安頓,這些乞丐俱是愧疚難安,先前在野外的蠻橫氣煙消雲散,一個個都成了笨嘴鹌鹑,結結巴巴道:“別、別忙活了,我、我們早凍慣了,這凍子也不是剛長的,随它去吧。”

約莫是在自己家裏,氣勢便上來了。陳嫂當即眼睛一橫,訓道:“你是帶傷的還是我的帶傷的?你懂藥還是我懂藥?捂着!別撒手,我過會兒來。”

碰巧從門邊經過的雙胞兄弟一見親娘這語氣,頓時想起自己小時候被訓的場景,一縮脖子便要遛,結果還沒來得及轉頭,就被陳嫂給叫住了,“你倆跑什麽?有鬼追着咬你們啊?過來過來。”

修平、修安兄弟倆讪讪地轉回頭,幹笑着異口同聲道:“娘,什麽事?剛關了鋪面,還得給方少爺送賬本呢。”

“賬本多大?非得兩個人擡着去啊?”陳嫂沒好氣地随手指了一個,“你去弄一盞酒來,烈一點的,再弄些紗麻布。”

“烈酒?要烈酒做什麽?爹惹你不痛快了?”被指使的弟弟修安嘀咕了一句,做兄長的那位已經拎着賬本忙不疊跑了。

“你爹有那膽子麽?”陳嫂一指屋裏的乞丐,叨叨說:“這一屋子都長了凍子,給他們燒一燒。”

一聽凍子,弟弟臉便有點兒綠。

他小時候皮得緊,總找茬子跟修平幹架,有回大雪天,兄弟倆本是滾出去玩雪的,結果玩着玩着又鬧起來了,打得滿頭滿臉都是雪,最後他憑着不怕死的蠻勁,把哥哥齊脖子埋了,兩手凍得通紅不說,還被親娘抽了一頓,屁股腫了三尺高,為此親哥笑了他一個月。

可惜,一個月剛過沒多久,兄弟倆都樂不出來了——兩人在雪裏鬧了太久,回來又不管不顧地直接用熱水泡了凍麻的手腳,這一冷一熱的,指頭上、腳跟上全長了凍子,腫成了蘿蔔,一熱又癢得抓心撓肺,那叫一個生不如死。

陳嫂便切了姜沫子,搗出熱辣的汁,攪合在烈酒裏,給兄弟倆抹凍子,修平還好,只是腫了,修安還破了幾處裂口,被辣得哭爹喊娘,鼻涕泡都出來了,又被親哥笑了一個月。

那滋味太過銷魂,此生難忘,以至于修安現今聽到這法子,還會忍不住龇牙咧嘴。

他趁着陳嫂不注意,沖屋內的乞丐們比劃了一下,“自求多福。”

乞丐們:“……”

清平冬日濕冷,生凍子的人不在少數,有些人自己在家琢磨着消腫,有些會來藥鋪問點兒方子,陳嫂沒少給人處理,早就成熟練工了。她利利索索地切了一碗姜沫子,搗爛出汁,又接了修安端來的烈酒澆進碗裏,用紗麻布蘸了,一點點将那些乞丐的凍子搓擦了一遍。

“這個好,破了口,疼是疼了點,但見效快。”陳嫂這麽說着,那乞丐卻已經被辣得直流眼淚了。

于是這一幹有着蠻脾氣的人,剛進方家沒過一晚,就被陳嫂弄得服服帖帖的。一個個懸着沾滿姜酒汁的手,淚眼汪汪地問陳嫂有沒有他們能幫得上忙的,幹坐着着實沒臉。

這廂忙活着的時候,方承江世靜那邊也不得閑,整個後院唯獨一間屋子門房緊閉,半點兒聲響都不曾傳出來。

在這間屋裏暫住的正是玄憫和薛閑兩人。

方家屋宅雖不算小,但也有限,那些乞丐分了兩間廂房,病者又占了一間,餘下便只有兩間空屋,一間讓石頭張、陸廿七加上江世寧這不需要睡覺的占了,剩下兩位祖宗便只能合住一間了。

左右也不是沒有湊合過,兩人又是睡不睡都無所謂的人,便也沒什麽異議。

當然……被拍了紙符面壁的薛閑曾經想提出點異議,但又因為一點兒莫名的心思把這異議給咽了回去。

這約莫就是被管制多了,養出了一點兒習慣,一天沒人管還怪不适應的……

自打傍晚時候超度了江家夫婦,玄憫便閉了屋門,在床榻邊打起了坐。

從薛閑認識他的第一天起,他就不曾真正躺下睡過覺,夜裏不是坐在桌邊閉目養神,就是盤腿在床榻邊打坐,自始至終都維持這那副霜雪不化八風不動的模樣,就連閉着眼睛,也給人一種不可親近之感。

不過薛閑自己也在借着銅錢修養脊骨,沒那工夫給玄憫找茬添亂,于是整個屋子便一片寂靜,靜得方家的人都不太敢來打擾。

先前晚飯時候,江世靜和方承曾來請過人,結果敲了門卻不曾聽見應聲,差點兒以為屋裏的兩人出了什麽事。還是江世寧借着紙皮身體的方便,從門縫裏探進去了一個腦袋,左右看了一眼,出來便沖姐姐姐夫擺了擺手道:“暫時別來叫門了,他們若是餓了,自會出門的。”

他不大懂玄憫和薛閑具體在休養些什麽,但看着便高深莫測不宜打斷,況且這兩位祖宗身體本就異于常人,少一頓多一頓于他們來說并不要緊。

方家和薛閑、玄憫還不熟悉,只知道兩位都是高人,而世上高人大多有些怪脾氣怪習慣,為了免犯忌諱,他們自然以江世寧的話為準。

平日裏方家戊時不過便要歇了,這日人多,到了亥時才陸陸續續歇下。院子裏各屋的燈火一盞一盞都熄了,細語交談也漸漸小了,最終變得滿院靜谧。

薛閑睜眼的時候,三更的梆子已經響過了一陣,宅院各屋的人都沉在夢鄉,只能聽見一些依稀的鼾聲。屋裏燈油燒了大半,燈芯許久未撥,顯得火光昏暗。

不過他睜眼并不是因為鼾聲吵人或是油燈将枯,而是因為額上貼着的紙符莫名發了燙。

因為融了一根龍骨,薛閑自己本就有些燒,而貼在他額前的紙符卻比他還燒得厲害,燙得連他都覺得有些灼人了。他“嘶——”地輕抽了一口氣,皺了眉朝玄憫看去,輕喊了一聲:“禿驢?”

玄憫沒應。

“禿驢?把這破紙揭了,大半夜的我也作不了妖。”薛閑忍着額前的灼燒感開口說道。

卻依然無人應答。

“禿驢?”薛閑覺得有些不對勁了,連喊兩聲後,又換了喊法,“玄憫!別裝死了,我知道你沒睡。”

他借着昏暗的光,瞪着床榻邊打坐的人,等了片刻,卻依然不見玄憫有絲毫動靜。

“你沒事——”一句話還不曾說完,薛閑便覺得額前灼燙的紙符陡然一松,居然就這麽輕飄飄地從他鼻前掉了下來,落在了地上。

紙符一落,薛閑便能動彈了。他也顧不上其他,連忙操縱着二輪車匆匆挪到床榻邊,試着碰了碰玄憫擱在膝上的手。

結果他剛抓了玄憫的手指,就被燙得一驚。

是了,那紙符是玄憫所制的,出現異樣自然跟玄憫也脫不了幹系。

“喂,禿驢?”薛閑探了探玄憫的脈,發現脈象又急又重,莫名讓人有種焦灼不安之感。

難不成又是那痣出了問題?

見識過玄憫幾次異狀,薛閑幾乎是下意識要去看玄憫頸側的那枚小痣。但屋裏燈火過于昏暗,那小痣出了什麽狀況着實讓人看不清楚。薛閑不得已湊近了一些。

那枚小痣倒是沒蔓出什麽血絲,但薛閑卻有些不自在了——

因為玄憫的體溫着實太高了,湊近之後,他頸窩皮膚上蒸騰出來的熱意不可避免地烘着薛閑,帶着一點兒微微的汗濕,讓本就燥熱難平的薛閑更熱了一層,直沖頭腦,蒸得他腦中莫名有些發空。

以至于他鬼使神差地移了目光,不知不覺從盯着玄憫頸側的痣,變成了盯着玄憫的側臉。

約莫是熱氣蒸人,容易讓人變得懶散,他目光落點有些虛,也不知是落在玄憫的眉眼上,還是鼻梁骨上,抑或是……

不過高僧便是高僧,即使周身燙成這樣,單單看臉卻看不出絲毫端倪。

玄憫神色未變,和傍晚阖眼時一模一樣,若不是薛閑能摸到他急促如擂鼓的脈,能感受到他不斷散出的熱意,說不定會被他沉靜無波的模樣給騙過去。

不知是因為薛閑身上的熱意影響,亦或是別的什麽,玄憫的脈越來越重,頸窩間的潮濕熱意也越蒸散越多,薛閑懶懶地看着玄憫靜靜阖着的眼,也不知是中了哪門子邪,居然有些不想動彈。

就在他熱意熏腦的時候,他按着玄憫腕脈的手指無意識動了一下。

玄憫重如擂鼓的脈跟着一跳,半睜開了眼,偏頭看向薛閑。

有那麽一瞬,兩人的鼻息幾乎是交纏在一起的,讓人恍然産生一種格外親近的錯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