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反噬
外面仍舊下着牛毛細雨。莉莉還穿着那件露胳膊露腿的短旗袍,一出來就打了個噴嚏:“喲,還有點冷呢。”
顧頤沒說話。莉莉吸吸鼻子,往他身邊湊湊:“把傘打開啊。”
顧頤用一根手指把她推開:“離我遠點。”
“哎,你這是什麽态度,對女士有點風度行不行?”莉莉劫後餘生,卻把工作丢了,難免有點兒心浮氣躁,任性地拉着顧頤不放。
“我該謝謝這位女士帶了個獵魔人來給我認識?”顧頤沉沉地問。
莉莉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冷氣,立刻清醒過來,趕緊放開了手:“對,對不起……”她真是昏了頭了,不管顧頤到底是個什麽,都不是她能惹得起的,“那什麽——我真不知道怎麽會招了這麽個人……我發誓我什麽都沒做!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就懷疑我的,還懷疑我是血族……”這真是有點奇怪,她看起來很像血族嗎?
顧頤看了一眼她臉上厚厚的粉底、鮮豔的唇釉,還有精致的煙薰妝:“不是你的問題,他是沖着別的來的。不過,如果你不是一直不換地方,他大概也不會懷疑你。”莉莉這個妝容化得是有點——但海天化這樣妝的人多了,夜店麽,不外乎是這種風格。只是莉莉在海天一做就是六年,模樣卻沒什麽變化,這才引人懷疑。
“啊?”莉莉愣了一下,“是這樣?”
“不要以為夜店就一定安全。”顧頤淡淡地說。這種地方的确沒什麽人會特意對他們的身份刨根問底,但也正因如此,反而容易讓人放松警惕,從而露出破綻。比如莉莉,她剛來的時候報的是23歲,現在六年過去就該是29歲,如果真是普通人類,怎麽可能還跟從前一模一樣?更不必說幹這一行的,其實會比一般人衰老得更快一些……
“哦——”莉莉心服口服,“我知道了,以後我一定注意。不過,你說他是沖着別的來的……沖着什麽?”是什麽把這個獵魔人招來的?
“你看見的紋身是什麽樣子?”顧頤沒有回答,先反問了一句。
莉莉扁扁嘴,卻不敢不回答:“就是荊棘環繞的一只鳥。據說這個家族最早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亞瑟王時期,圓桌騎士裏就有他們家族的成員。不過他們後期更傾向于單獨行動,所以大家對他們的了解都不多,一般就叫他們‘荊棘鳥’家族。聽說這個家族裏并不是人人都有資格把族徽紋在身上,只有特別出色,獲得了家族認可的獵手才行。”所以她當時發現唐少身上有這個紋身,才吓得半死,堅決不跟李天翌出臺。
顧頤微微點了點頭,沒有說話。莉莉有點不滿:“就這樣?”她說了那麽多呢,所有知道的都說了,結果顧頤連個評價都沒有?
“哦——”顧頤想了一下,“荊棘鳥家族與亞瑟王沒關系,也沒有成員做過圓桌騎士。至于他們的族徽——那不是普通的鳥,是枭。它表示的是家族裏的獵魔人就像夜枭飛過荊棘叢,能在最困難的環境裏悄無聲息地捕獵。”所以這個家族,其實跟傳說中的把自己插在荊棘刺上歌唱的鳥兒沒半毛錢關系。
莉莉瞪着眼,半天才嘀咕了一句:“我就不應該說話……”
顧頤唇角微微一彎,眼裏閃過一絲笑意:“你能不說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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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立刻搖頭。讓她不吃飯可以,不說話不行。
“你還是少說幾句比較好。”雨大了一些,顧頤打開傘,把莉莉罩到傘下,邊走邊說,“就像今天,你就算知道什麽,也用不着說出來。”
“你說領班的事啊?”莉莉做了個鬼臉,“我也沒說錯啊。她過幾天就得生一場病,扣我的薪水,大概還不夠她吃藥的呢。”她不知從哪裏摸出個小巧的水晶球來,在手指間滴溜溜轉了一下,又消失了。
“行了。”顧頤沒去看她的水晶球,“你去打聽一下,最近是不是有外來品種到本市來了?”
“外來品種?”莉莉瞪大眼睛,“你什麽時候關心這個了?再說——什麽外來品種啊,多難聽,那你是什麽品——”她及時把最後一個字咽了下去,“我這就去打聽!”
顧頤點點頭,表示還算滿意:“你走吧。”
莉莉又瞪大了眼睛:“你不送我回去嗎?我沒帶傘啊!至少送我到地鐵站口吧?”有沒有點紳士風度!
“你不會病。”顧頤淡淡地說,指指前頭,“自己叫輛出租車吧。”
“那要花錢……”莉莉痛心疾首,“我剛辭職,一個月都白幹了……”女巫不會生病,可是女巫也要吃飯要穿衣要住房子,用錢的地方多着呢!她住得遠,坐地鐵只要五塊錢,可坐出租車要幾十塊呢。再說現在這個時間段,屬于夜間行車,每公裏還要再貴将近三分之一,這麽一算,簡直心都要滴血。
顧頤懶得再跟她廢話:“那你可以自己去坐地鐵,我要走了。”恰好一輛出租車駛過來,顧頤招手叫住。莉莉還在猶豫着要不要坐,顧頤已經收起傘,自己坐了進去。
“哎,你——”莉莉眼睜睜地看着出租車從她面前揚長而去,還濺了幾滴泥水在她的鞋面上,不禁目瞪口呆。真的就自己走啦?這,這臉翻得也太快了吧?剛才在酒吧裏,他不是還很仗義的麽……
顧頤并沒有管莉莉在想些什麽,事實上,他現在也沒有精力去管了。
“金沙路血站。”顧頤才報出地址,就猛地低下頭去,用手絹捂住了嘴。
“好嘞——”司機按下計價器,從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您要是不舒服——座位下面有清潔袋。”可別給他吐在車裏啊。他常跑這地方,知道從海天裏出來的人,時常都會有點“不舒服”,要麽就是陪客人喝多了酒,要麽就是上多了——咳咳,只不知道這位屬于哪一種,畢竟嘴也是有很多用途的。不過這麽晚了,去血站幹嗎?深夜獻血嗎?
顧頤并不知道司機心裏在想些什麽,事實上他甚至連司機說了什麽都沒有聽見——兩耳嗡嗡作響,一種火灼般的感覺從胃裏蔓延開來,讓他撕心裂肺地咳嗆起來,直到一口滾燙的東西吐在手絹裏。
“先生,先生?”司機被這種咳嗽法兒吓住了,放慢車速,“需要去醫院嗎?”
“不用。我沒事了。麻煩你快點開。”顧頤閉着眼睛說了一句,聲音已經沙啞。他還在座位上弓着身子,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緊緊握着雨傘的傘柄。車窗外的路燈光隔着雨幕投進來,在他的雙手上一晃而過——就是幾分鐘的時間,一片焦黑已經從十指開始,一直蔓延到手心,皮膚龜裂開來,像是燒過的木炭。
冰涼的感覺從傘柄傳進掌心,讓顧頤清醒了一點。他慢慢直起身來,睜開眼睛看了看——手絹裏是吐出來的一汪酒液,染着一絲深紅。
“真沒事?”司機忍不住又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雖然說不吐了,可這位臉色白得跟死人似的,實在有點吓人。這要是去獻血,能抽得出來嗎?
“沒事,你開車吧。”顧頤仍舊看着手絹。車開得很慢,一束路燈光正好落在手絹上,慢慢地移過去。如果有眼力好的人借着這幾秒鐘時間仔細觀察,會發現那口酒液并沒有立刻滲透進手絹裏,而是像煮沸的水一般,表面不斷冒出細小的汽泡,還有極其細微的咝咝聲。而那一絲深紅,就仿佛滾水裏的魚兒,正在上下翻騰,一點一點地化去。直到深紅色完全消失,酒液才恢複平靜,像普通的液體一樣,被手絹吸收了進去。
顧頤把手絹折起來,有點吃力地塞回口袋,順手又掏出一雙手套,慢慢地戴上,遮住了龜裂的皮膚。那四只酒杯據說曾經被一位紅衣主教收藏過,現在看來,此言不虛。他喝酒用的那只杯子,只怕曾經還用來盛過聖水,雖然百餘年過去,這酒杯裏不知又盛過了多少東西,但當初被聖水浸潤時所留下的一點神光,仍舊殘存到了今天。
對不死生物來說,銀器已經很讨厭,聖水更是難以抵禦的。唐少的選擇非常正确,如果不是他情況特殊,只要接觸到那些酒杯就會當場被灼傷,根本別想掩飾過去。說起來莉莉的運氣真是不錯,如果這只杯子給了她,雖然她不怕銀器,但聖水喝到肚子裏,她也受不了。
顧頤微閉着眼睛,忍受着傳遍全身的疼痛。剛才在海天,他是調動了特殊血脈才能暫時抑制住聖水的傷害,現在雖然把它吐了出來,但它灼出的傷痕,卻不是那麽快就能愈合的。不死生物其實并不畏懼肉體的痛苦,但聖水的傷害是刻在靈魂上的——哦,如果說,他現在的靈魂,還算是靈魂的話……
顧頤不願意再去想這個靈魂的問題。頭靠在車窗上,他眼前又浮現出唐少的身影。即使不知道他是荊棘鳥家族的獵魔人,也能看出來他的身手一定不錯——遮掩在那身騷包衣服下面的,是一具絕對精悍的身體,那可不同于在健身房裏練出來的肌肉;更不用說他的手上還有刀繭,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跟他是一樣的。
在魔都幾十年,顧頤不是沒有見過獵魔人。但大部分都是像撒網一樣,到處碰碰運氣,有什麽就抓什麽。可唐少,明顯是有目标的——他要抓的是個吸血鬼,這點确鑿無誤。
顧頤腦海裏不由得又浮起海天後門上那雙驚恐的眼睛,以及陸鳴說起的新聞。唐少應該是沖着那個來的,一個連環殺人的異類,的确會驚動獵魔人。也幸好唐少目标明确,莉莉才能蒙混過關。
不過,會是那個家夥?顧頤微微皺起眉頭,竭力分散心思,避免去全身心地“感受”聖水對靈魂的“洗滌”——如此明目張膽地殺人,肯定不是本地住戶的作法,必定是一個外來者,才會肆無忌憚,不怕引來獵魔人工會的注意,因為他不會停留太久,如風過境,把麻煩都留給別人——哦,別的同類。
但是那雙眼睛太驚恐了,仿佛驚弓之鳥,似乎顧頤再多看他一眼就能把他吓掉半條命。按理說他的血統特殊,即使同類也不能分辨出他的等級,在那雙眼睛看來,應該只會把他當成個普通人類才對。如果一個普通人類就能把它吓成那樣,那它會是連環殺人的兇手嗎?
或者,這段時間來到魔都的外來者,還不是一個。這件事,還得讓莉莉去打聽打聽,不是他僅僅靠猜測就能确定的。
還有唐少,如果他真是荊棘鳥家族的人,那這麽一個高等的獵魔人跑到魔都來,事情恐怕就不小了。顧頤不覺苦笑了一下,地球村地球村,在交通發達的今天,獵魔人的工作地點終于不僅限于西方了。當初他覺得回到祖國就能過寧靜的生活,現在看來,這個願望大概是難以達成了。
荊棘鳥家族……顧頤竭力回憶着那些零星的消息。正如莉莉所說,荊棘鳥家族的成員并不經常露面,只有達到家族內部評定水準的人,才能得到那個紋身,成為一名正式的獵魔人。與其他獵魔人家族不同,他們并不十分注重血統的純正,據說還曾經有一個自由獵人,因為受到當時族長的賞識而加入荊棘鳥家族,其後代便成為了一支特殊分支。
不過,這個家族最初主要活動在歐洲,後期随着殖民向美洲擴散,在亞洲卻幾乎從未出現。事實上,亞洲這邊的獵魔活動,自有獵魔人工會的亞洲分會來主持。按理說,即使懷疑有目标出現,也應該由他們來搜索捕獵,怎麽會來了個荊棘鳥家族的人呢?
一陣抽痛打斷了顧頤的思索,幸而這個時候,出租車也停下了:“先生,到了。”
前方就是血站,但顧頤的目标并不是那裏,而是兩條馬路以外的一個小吃店。
小吃店的門頭很舊,有些髒髒的,這麽晚了還有七八個人在裏頭吃飯,圍着一大盆紅燒肉,穿得都有些寒酸。
顧頤走進去的時候,老板正在收銀臺後面敲着臺面說話:“今天給你們吃頓好的,明天多喝點水,過去了該怎麽說,你們都知道了。都是自願獻血,誰要是給我說漏了——”
他的話音随着顧頤推門的動作戛然而止,警惕地擡起頭來。顧頤用豎起的衣領遮擋着自己半張臉走過去,把一疊鈔票放在收銀臺上,壓低了聲音:“要兩袋,現貨。”